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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夺峰

黑戈壁一带地势低洼,然在弱水分流处矗立起两界山,南端没入人迹罕绝、难以穿越的无垠戈壁滩,北端则接金山余脉鞮汗山,也就是当地土著称为阴风峡之地。上古时此处草木丛茂,水源丰沛,是农耕及畜牧的好地方。然而沧海桑田的变迁之后,余留下的唯有宽阔却干涸扬尘的古河道,以及风蚀日晒后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山沟壑谷。

萧敬暄需要做的,便带领装备轻简的队伍花费三天时间踏过这些树木稀疏的陡崖怪石,绕行到乌卢堡背后的不花岭。第四日黎明前他们将翻越最后一道障碍抵达戍堡之下,随后切断两座堡垒之间相连的坚固藤桥,消灭来自山道上空的攻击,为后续队伍扫除障碍,并最终占领堡垒。

看似简单明了的计划,执行时永远会面对数不清的困难。比如峻陡高峭的山势,蹄下松散滑动的碎石,以及伴随攀升而愈发割面如刀的凄劲寒风,还有愈发明显的窒息感。

忽有一声战马惨烈嘶鸣,之后山谷间回荡起一连串沉闷碰撞声。萧敬暄霍地扭头,把遮面风巾拽下一些,转顾惊声起处。但见云气茫茫,太阳渐往西斜,幽暗谷底无一物可见。

蜿蜒如细长一线的队伍无视短暂的骚动,仍在长坂保持稳定的速度行进,无谁久停在这条平日只有岩羊、雪豹敢于踏足的“路”。毕竟出发前每人仅携三日口粮,轻易延误前进速度,困于缺乏补给的荒凉山岭,结果必然不妙。

萧敬暄垂首凝视那片深渊一般看不穿的昏暗,一时竟觉惶惑。自狭窄到难以立足的山道滑坠,固然面对的只有死亡,然而它延伸过去的山顶雪白一片中,也埋伏着数不清的危险。

可抬头眺望的一刻,悬于天空圆融一团的暖红又跃入视野。它光照千里万里,映着天尽头的积雪皑皑,峰岭如刃直指苍穹。

天地辽阔的一瞬,延绵伸展的山峦,不再是不可逾越的艰险,反倒化作荣光的象征。他想起何清曜提过的圣墓山下转绕攀登的信徒们,那些人虔诚坚定地逾越过艰险陡峭,是为有朝一日抵达身后的净土天宫。

那么曾如坠入深渊的自己,眼下是为何重新登临高峰?

萧敬暄再度望回前方的峻壁陡崖,身边出自瀚海军的属下见他出神,唯恐是山高气窒令人神智失常,轻声唤道:“萧副督军,你还好吗?”

萧敬暄摇头示意无事,却未接对方的话,他只是感到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纵情之感。那还是自己极年轻时初回于阵上成功地挫敌锋锐,骤然胸中那不明由来的难羁野性爆发开来,长天旷野之间戎衣少年兀地笑闹雀跃,独自开心得如同□□欢快奔逸的战马。

越往高处,曾经的美好记忆宛如眼前的天与地,在一蓬蓬金黄之下,无边无际地舒展成一卷难以言喻的动人图画。

尽管这段人生开始之初不属本愿,可他其实从未真正讨厌过这种感觉。

雪峰仿佛还遥远,但他亲自带领的一千人马将成功踏上闪光烁烁的积雪坚冰,穿越飘风急岚,自长坡峻坂下窥胜利的所在。

萧敬暄深吸一口气,山巅无处不沁寒,拂过的风更是如此。微觉昏沉的头脑再度因此清醒,他安静一刻,自语道:“中路的队伍在西路之前出发,东路应该也早动身了。”

黑戈壁的山脉中难见草木,无法就地制作擂木等攻城兵器。而不花岭上山道狭窄,也难以运输大型器械,人数过多同样会延误进军速度。因此唐军分三路秘密行进,约定于同一日会师于隘口,攻克乌卢堡亟需的器械即由中路运抵。

但如果在那之前,他所率领的人马无法成功截断藤桥,使得下方的中路大军能顺利通行过狭窄的山道。驻扎在纳怜道深处的狼牙军必与两座堡垒中的敌军成呼应之势,对试图穿越封锁的唐军出而击之,这意味着此回作战失败的可能大大增加。

而狂风中的寒气也越来越冷透骨髓,这种情况下,傍晚来临时的山顶极可能暴发一场风雪。葬送山顶滞留的所有人性命的同时,也将胜利的希望彻底泯灭。

萧敬暄冷声扬鞭:“日落之前全军必须翻过峰顶,不得有误!”

沈雁宾随东路大军动身,跨越过浩瀚大漠,穿行于辽阔戈壁。一路上他见过黄尘漫天,也听闻深风呜咽,空旷辽远的世界里即便有人偕行,可每一个沉默的旅者都好似是孤单的。

偶尔他们会路过一片风墙,入夜后的庇护也往往来自那残墩般的躯体。沈雁宾借着星光、月光或者火光打量它们,摸索胸前垂挂的五铢钱,回忆起他曾经在模样仿佛的汉时烽燧残墙下拾起这枚什物,并且将之送给狄一兮。

时间没过去太久,一年不到,但他的人生却因这场相遇完完全全调转了去向。

当然,沈雁宾想起的不止狄一兮一人,恰如人生经纬的细线从来不只一股。它们自既定的过往里延伸出来,或急或缓地向未知的方向奔走,途中总会遇上什么别的,随后又在这个交汇点蔓延到更广大无边的时空。

所以世间既是一个人的世间,也是沈雁宾与相遇者共享的世间。一旦意识出这点真理,他似乎又成长了一些,内心距离去世多年的父亲反倒更近了。

他神往憧憬着父亲,那是一名永远热情洋溢、永远无所畏惧的男子汉,始终为相识者们称道敬仰。除开死亡以外的艰难,没有一样不能为他所克服。在身处十年的困境之中、拚力挣扎也始终走不出半步的沈雁宾心目中,名叫沈庆周的男人不但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黑暗里唯一一点光明。

沈雁宾曾以为维护离世父亲的荣誉并在精神上靠近他,必须排斥一切将污秽抛掷在其身上的罪孽,远离一切把卑下牵扯于他的庸俗。殊不知如此仅能得到一尊浮离人世的偶像,也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在涉及生死的长年的争斗磨挫里,依然对于世间万物保持饱满的热忱及爱意。

于是仍旧不懂的他孤独地度过那些冷寂岁月,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可现在不同了。或许同狄一兮的相识是一个极好的契机,然而之后的每一次探索皆由他自己主动一步一步地踏出,一点一点地发掘。

这是足以自豪骄傲的美妙过程,他期望着往后的路途里也能与心目中的伴侣、亲人、朋友就这样相互扶助着走下去。

沈雁宾不由回头,虽然此时沙尘障目,但他还是看到不太远的地方同僚们围坐篝火,以轻松滑稽的口吻述说着平时他总会感到乏味无聊的闲言碎语。可如今的沈雁宾眼里,他们那般可爱又那般鲜活,吸引着旁观者的亲近与加入。

时间逐渐推移,喜悦于胸中酿得更醇更厚,青年笑了笑,刚打算起身,却见常纪凌慢腾腾地朝他走来。

两人从认识后,因为各自脾性犯冲,矛盾频发。可而今不知怎的,哪怕会一时生气,过后却能接着毫无隔阂地亲近说笑。

沈雁宾瞧着那张以前讨厌得要死的面孔,含笑问:“你跑过来干嘛,我这边风口冷呢。”

常纪凌亦笑嘻嘻:“没事儿,有些话还是私下讲好点。”

沈雁宾抬抬眉毛,秀气的脸庞上一派困惑:“你这神色……好像要说的不太正经?”

常纪凌扭扭嘴:“要不是知道你一向不会说话,我还当你又打我主意了呢!”

那边的人瞪一眼:“屁话少来!”

常纪凌不以为忤,一屁股边上落座,立马勾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拽,脑袋也凑了上去,口吻神秘兮兮:“说正事儿呢,就是真打起来的时候,你记得往我背后躲一躲。”

换做过去,沈雁宾早对这类小瞧自己的无礼之语回以一脚猛踹,现下他听着虽恼,却一动不动:“没灌酒你也能醉得舌头大了?”

常纪凌则脸色正经:“我说过嘛,给你当三舅公。”

“我没三舅公,也不需要新添一个……”

那厢对他的断然拒绝不以为然:“别闹脾气,你要是出事,我往后可怎么跟狄校尉交待?”

这下沈雁宾的脸可挂不住了,嗓音都沉下两分:“你以前说勉强帮我是给我爹交待,现在跟狄校尉交待什么?”

“哎呀,怎么不开窍?你是狄校尉家的媳妇,当然我该替他看顾着……”

沈雁宾一听媳妇二字,额角青筋暴露,一阵乱跳。常纪凌见他的模样只当害羞,低沉哈哈两声:“没关系嘛,连我这种糙汉现在瞅着你们在一块儿都不起鸡皮疙瘩了,你还臊什么……”

“你……你……弄错了,我不要谁护着。”

“啊,我又弄错啥了?”

“因为我不是小媳妇。”

“呃,那你是……?”

“其实我是……”

沈雁宾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出更合适于对方理解的解释,好像选择就剩那么一个。

“我才是相公……”

常纪凌有些迷惑地歪着脑袋看来,沈雁宾紧抿双唇,脸色明显不大服气。

过了好半天,黑脸汉子慢慢张嘴,仅发出一声困窘浓厚的“哈”。沈雁宾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翻腾的憋屈,好好开始解释:“而且谁说媳妇就必须要人帮衬才能过日子了?扶持是彼此都可以做的事情,未必单一边来干。”

常纪凌依然满脸木木,沈雁宾暗暗喟叹,以为是惊着人了,不过还是推心置腹地说下去:“狄校尉常护着我,我肯定也护着他,都是自然而然的。就你非按世上俗套分清上下,总忍不住挂嘴边乱讲。以后能不能……能不能别把平常的夫妻那些规矩硬扣我们头上?根本不一样的。”

对如今可以交心的同袍说完这些话,青年长长舒气,微抿唇角泛着一丝轻松的浅笑:“这误会总算解释清楚了,你呀,以后少操闲心吧。不用真当我是大姑娘那样地盯着瞅着,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常纪凌点头并眨眨眼,沈雁宾当他已了悟,可汉子瞥来的目光居然藏了一抹深深的意味,而且很明显偏离了说者期待。

常纪凌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我知道毕竟世上搞这套的罕见,你打小又是孤拐性子,给我说穿一时半会儿总有些面子上下不去。嗐,咱俩都换命的交情了,你小子遮掩个毛啊,又不碍着当英雄好汉。”

沈雁宾嘴张得圆圆的,明显过于吃惊这种谈话的走向,常纪凌哂笑:“嘴硬什么呀,你瞅瞅自己白生生的脸蛋,肾气不足就肾气不足。何况跟狄校尉相处的模样,关系不就明摆着的?而且我以前也讲了,狄校尉是大好人,你们凑一对儿虽然是……可一琢磨,人家不在意,你也欢喜,日子过得开心不就行了?”

沈雁宾听完了脸色越发黑沉,拳头又忍不了蠢蠢欲动,直想招呼在面前那张甚至可说是喜气洋洋的脸孔上。然而愈端详那笑意,他心头的怒火就不禁低一分下去。

“嗤……”

常纪凌不解地皱眉,沈雁宾却发出那道低促的轻笑后,立刻低下头,面庞埋入双掌间久久不抬。他不免心说是不是这回依然说太急了,让别人臊得受不了?毕竟这家伙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沈雁宾遽然仰首,目光炯炯地注视回来,眸子里光芒熠熠,而嘴角也分明轻松自然地扬起。

他自言自语:“差点又犯钻牛角尖的老毛病了……”

常纪凌反倒给对方这副情态吓到,一时哪敢接口?沈雁宾一声似叹似笑,旋即温声说:“我知道你是关心,多谢。”

他在不轻不重给那边人心口擂一拳,唇边淡淡笑着:“随便了,你说媳妇就媳妇,也算不上丢人。”

常纪凌见其态度几变,更是一头雾水:“你到底……脑子怎么了?”

“想通了。”

“啊?”

沈雁宾含笑瞧他:“世间上的事太繁杂琐碎,但要分辨轻重倒是简单。看里头的意思是好还是坏,再去选那好的就是了,其他的细枝末节哪里用多做纠缠。”

大约是他的眉目飞扬之间几许难得的洒脱,常纪凌呆了呆,回忆半晌方讷讷道:“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刚才的样子居然……居然有了点沈叔当年的气度。”

沈雁宾先笑而不语,眼望天边,此时风停,先前遮蔽视野的尘沙俱落了地。凸月薄光洒向了夜空尽处,隐约可见相对平缓的陇脊以及深邃的沟槽,这是他即将踏上的山丘的一部分。

因为大风而短暂原地休整的大军再度开拔,马匹的咈哧与甲胄的铿锵交融一起。沙土天然累积成的风墙依旧寂寂,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大地守卫者,俯视这群渺小却顽强的人类继续未知胜败的征途。

沈雁宾上马后刚持缰,忽然转视常纪凌,轻声笑笑:“你叫我遇上危险往你的背后躲,那你遇到危险也记得往我的背后躲。”

常纪凌目光与之微一触碰,不晓得怎么竟愣愣点头了。再过一刻,他终于嗤地一笑:“不知道怎么,你这些天一下就老气横秋的,不过倒叫人放心了。”

“这是好事。”

“是好啊,可你还是得想着自己的周全,毕竟狄校尉那里……”

生死危逼的前夕,沈雁宾的笑容始终璀璨如朝阳:“我会的……肯定会的……”

他自然不止为狄一兮一人而活,但愿意将那人视作自己活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柱之一,永永远远都如此。

他充满了信心,这一回再不可能退缩。

急促的马蹄一声接一声,漫山遍野的风一阵连一阵。黑黄山脊上被砾石碎岩尽数覆盖着,藏塞其间的沙尘不时被震动或刮起得一蓬一蓬飞扬,既如硝烟又似劫灰。

唐军为求保密,一路尽择人烟俱无之处急行,然而一旦踏入凌云堡狼牙军控制的区域,踪迹自然再无可藏。且探路的右虞侯马军已然回报,山顶戍堡中敌约千余,山下还另有二百多名兵卒驻扎守卫。如果陌刀队无法在天亮以前成功抵达绝壁下的隐蔽角落藏身,一旦被山下叛军发现,城堡中的狼牙军势必一步警醒,做足防御准备,突袭也无法成功。于是余芜带领三百苍云军先中军一步出发,经崎岖险峭的小道绕开前方的叛军岗哨,来到凌云堡北面数百尺高的绝壁下方。

月光皎亮,却照不见身处崖底阴影里的玄甲士兵。沈雁宾眺望山顶,近三百尺笔直若刀削斧凿的山壁过后,再反凹出一道长弧,而这最后的几十尺恰恰是攀援中最艰难、最耗时的一段路程。

在此期间,他们无法使用云梯、城楼之类的器械辅助,能依仗的是腰间垂挂的麻绳、钩索、铁爪,以及最重要的武器——自己的一双手。

沈雁宾拽了拽皮革指套,顺道平整着心绪。他回忆着英勇的父亲和早逝的大哥,经年不见的母亲与幼弟,也想起狄一兮。

苍云青年笑了笑,自言自语:“没有哪座城池是坚不可摧的,你们说对不对?”

同一片黑夜里,经过短暂的休整后,萧敬暄也即将抵达艰辛旅程的终点。

下方是他们需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山坡,约三里,不算多长,却十分笔陡。坡底是乌卢堡那黑黢黢的轮廓,这种距离间,甚至连雉堞后浮荧火光都依稀可见。

萧敬暄横过马鞭,咬紧齿间,底下人纷纷无声照行。战马事先就口缰勒颊、身不佩铃,这样一来,即便人马失足坠落,都能避免发出惊呼,引来敌军的注意。作罢这些,马队又重新迤逦而行,黑暗中沉默地逼近目标。

长风冷夜的山底,陌刀队的士兵已逐一攀上了崖壁。他们的速度既快又稳,已到达了五十余尺的高度。突然之间,暗空毫无预兆地一线璨亮横曳,撕破铁幕般的浓黑。呼号叫喊也闷雷一般从高处滚落下来,一浪又复一浪,敲得人心肺皆震。

这是燹火,沈雁宾猝然回头盯住它,须臾又转过去专注于攀登。

等待许久的战斗时刻,已然降临。

乌卢堡与凌云堡之间连接的索桥,以百年古藤缠绕编制,柔韧坚实。藤桥两端各没入两侧堡垒固定,下俯一段狭长陡坡,一旦敌军欲突破窄窄的垭口,上空落下的滚木擂石与数不清的箭矢就会将不自量力的冒险者磨砺成肉糜血浆。

乌卢堡主体以夯土筑成,守军不足七百,对比相邻的那座多是山石修砌墙垛且驻军千余的堡垒,防御仿佛要薄弱不少。但它所在的石山径危壁峭,门户狭窄到仅容二人并肩。还不如凌云堡南面占地较广,并设大门一座,尚可铺开阵势以攻城槌击之。贸然正面进攻,狼牙军可在女墙上射箭抛石,狭门则由甲士持利矛长牌严密防守,翌日日中前绝难攻克戍堡。

藤桥正下方的山壁反倒成为萧敬暄选定的突破点,因地势限制,这段高墙未按常规修筑马面。缺少墩台之后,守军无法稳当地布置弓弩手,以对攻城方成三面夹击之势。

垛墙后巡逻的狼牙军猝然听闻夜空中回荡起撕风惊响,墙外的唐军如虎踊跃翻入,寒刃挟霜风劈面而来。弹指一顷,铁衣碎,龙盾破,城头已尸积血流。

萧敬暄耳闻城上喊杀迸泻,目光森森落在横亘垭口半空的藤桥,满天风声间厉叱:“放!”

燃烧的箭矢如成群飞蝗,流星也似蹿向索桥。这一带气候干燥,箭头陶瓶内又装满硝石油脂等物,触及桥体后立马碎开,泼出一圈赤光。火势熊熊,烟尘滚滚,很快吞噬了从两侧戍堡中奔出意图防御的狼牙军。

但这些远远不够。

萧敬暄倏然回头,震天喊杀声也遮掩不去的轰隆响动终于抵达了他停留的山顶小片平台,五队分别二十余士兵拖拽着五台绞车弩上前来。轴转车经唐门技法改造,窄小加轮的车身更轻便易移,张弓开弦的弩臂上五条矢道正中布一支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巨箭,其余四支则稍短小。

萧敬暄示意之下,弩车飞快被拖上最前方,也因为改制之故,不过十人便足以迅速启动绞盘。力士猛地一发锤击,只听数十道震耳欲聋的裂风狂啸,标枪般铁箭一发齐起,劲疾悍暴地冲向乌卢堡的城头!

电光火石之间,夯土高墙上搭建的楼橹震动不绝,而为中央巨箭彻底贯穿的那些部分更难抗床弩的狂暴摧拉之力,格格嚓嚓地崩散开来。轰然巨响中,硕大碎块携裹无数惨嚎的躯体自高处坠落,化作一堆堆废墟与一具具尸体。

绞车弩激发出的不止威力悍猛的一枪三剑箭,形制略小的踏橛箭则深深扎入原本密实的夯土,成排钉在城墙之上。

铮然一鸣,萧敬暄已拔出镔铁横刀,雪花密纹在火把映照下寒光错落。他率队冲向城下,一飞跃起,足尖踏定某处堆积的残骸,骤然再借势几纵,单手抓稳最近垛墙的一支踏橛箭的铁杆。墙头狼牙军虽受巨创,也有人回过神,搭弓便往底下敌军一阵乱射。萧敬暄手中横刀势如电闪,劈得乱箭横飞,火星溜蹿。乍明还暗的一瞬,足底稳踩墙体,猝然发力一蹬,扑入城上新被砸出的一道参差缺口!

萧敬暄方一触地,手起刀落,接连斩杀两名不及反应的狼牙弓兵,后续冲上缺口的兵士也俱都随将领拚力向前。两方甫一交接,人人无不溅血搏命,金铁撕咬声惊心动魄,周遭一片呼吼雷动。

突入的唐军直奔索桥固定处,狼牙军也晓敌人欲与之前先锋首尾相接,一伺对方得逞,连接二堡的藤桥危矣,白刃战因而愈发胶着。

数名狼牙兵朝萧敬暄直扑过来,其中两个手持臂张弩,对准他连连数发,啸叫刺耳。萧敬暄猝然驻足,腰身霎时后仰,寒流擦着面门一泄而过。趁敌兵再搭弓弦的一刹那,他陡地弓步上前,一记臂顶格开还未来得及发射的弩机,双掌握紧横刀,大力前刺,狭长硬韧的利锋当即破甲穿身。

近侧另一狼牙兵提起骨朵大吼砸来,萧敬暄抽刀,侧闪疾避。不待对方旋身再击,他左掌反手抄出,格住兵械大力一抖。那狼牙兵不由双手使劲,试图不教武器脱出,萧敬暄则一道横斩,这刀劈击中其肋部无甲胄护处,血花飙飞如雨!

弩击刀斫复来,萧敬暄翻身再断一人咽喉,即刻暴掠而退。他背后盾牌竖立如墙,见主将纵回,中央立即豁开一线容其入阵,眨眼再合至丝隙不留。

盾墙上嗤嗤声、咄咄声登时连成一片,狼牙兵来势汹汹,刀矛齐出,狂悍之劲却将唐军反逼退两丈。本以为战事将转,盾牌再一分,半空赫然荡起一道红痕,暴出一片凶悍凌厉的罡风!

火龙沥泉枪奔涛霹雳的杀招间,血色飘摇涨了满眼,宛若赤日行天的景色。电掣金蛇的惊骇过后,殷红浸抹了持枪搠透前敌胸膛的萧敬暄满颊,也浸抹进了原本乌沉的瞳仁,泛出星微的暗朱。

他就势一伏低,背后弩兵成排补上,劲矢似锋利兽齿切入敌丛。步槊兵随上举长刃前插,嗖嗖声间□□刺破的闷响与血液飞溅的哧唰不绝于耳。

唐军持步槊弓弩结阵,借助盾兵的护卫,配合着重新向前推进,沿途杀敌不休,碾过无数血肉,终于抵达了先锋队伍的所在。顺桥头向前看去,火势依然狂烈,但毕竟藤条质密,短时还无法烧穿到足以压断的地步。

乌卢堡内的守军仍蜂拥而至地扑上城头,还在竭力突破封锁。对岸的凌云堡里也奔出了肩扛沙土的士兵,虽往往未到藤桥中央已被东面的唐军弓弩兵射之,随后或沉默或嚎叫地翻下桥面。可他们终究未放弃扑灭这场大火,来人依旧源源不绝。

萧敬暄翻手抄起硬弓,叼翎开弦,一羽没入火焰,但闻惨号立出,转瞬如遭截般一停。他收弓回头,又看着藤桥对跟来的部下一声简短吩咐。

“砍!”

一群汉子当即挥动大刀斧子,一下下地斫在藤条上,回声梆响如铁。

天光微显青白,起伏山脉依旧黑沉沉横亘前方,宛若一道铁壁阻隔去路。燃烧的藤桥则照亮了相邻的关隘雉堞,或许距离远了些,厮杀燃烧的声响听来极细微,毫无震撼人心之感。

上方藤桥虽燃烧,但依然有不少敌人走上近桥头的位置抛石射箭,前面仍危机重重,无法顺利通过。朔风乍起,满沟砂石随之乱走,狄一兮终于嗅到第一缕被大风送来的血腥。空中同一时间传来一阵阵远比之前清晰的毕剥声,且明显还在继续接近,他不由抬头,视野里红光弥漫,宛若大片血海从天而降。

烧成通红的藤桥卷裹金灿火焰,以沉滞而不甘的怪异姿态坠向谷底,似一条空中仍竭力摇摆身躯、试图再度一跃腾飞的垂死巨龙。断裂的那头末端重重拍在对面岩壁上,震动太过剧烈,击碎岩块与桥体散断的残骸纷纷坠地,万点火星暴洒间,大股尘沙飞扬,焦臭呛鼻。

喧声鼎沸之中,中路前锋宛如潮涌,雷烈风急,无惧未衰火势与头顶间或坠落的人、石及啸如鬼哭的利矢。战马骎骎,寒气霍霍,六百骑踏翻尘土,直奔五里开外大石坡的狼牙营地。

抽打甲胄的狂风夹杂着数不清的黄沙,卷龙似地抽来,叮叮嚓嚓地响个不停。狄一兮手紧持辔,身体伏贴马背,躲避这场简直快撕剥掉皮肉的突兀大风。也不知为何,穿入敌人再难攻击的区域的一刻,眸底倒映的火光竟恍恍惚惚中浮出一道身影。

是沈雁宾,他大概正在上方不远处战斗着,这一念头连疾劲若此的暴风也吹不散。

狄一兮扬起脸,悍沙疾风间猝然长啸,是此刻心底近乎于大笑的情绪,亦为呼应。

后续的增援部队已快接近两座鏖战中的堡垒,而探子回报的战况听来也趋于好利,但何清曜的心里反倒生出一种渺茫且无着落的感受。

萧敬暄膜拜天王旗的一刻,他陡然一阵心震,并蔓延起无法压抑的骇然。于此时寂寥荒凉的旷野之中再度回味,又泛出一丝自己很少体会的幽幽感伤和微微苦涩。

生活在尘世,人与人之间再如何热烈相爱,这份情感也无法纯净如水晶冰雪一般无瑕明澈。何况如他们这样经历复杂的人,不能避免地会在心意里掺杂几分功利的权衡。

何清曜本以为萧敬暄身上已不再存在任何无形或有形的束缚,将同他一并慢慢回归普通人的平常生活。然而回忆对方在那面神圣旗帜下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真实心绪,也许自己面临的不过是又一段漫长的等待。

何清曜眉间微露苦笑:“这可比对付真情敌棘手多了。”

转瞬他又嗤一声笑,接着轻快地低低自语:“想那么多干嘛,这仗先平平安安了结了再说吧。”

有空胡思乱想,还不如替萧敬暄祈祷一下交战时获神灵保佑。奈何他早把明教弟子诵课需背的祷文忘个精光,一时间还真凑不出几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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