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已停留在纳怜道的东山口近半月,考虑到与姬迁约定的下一个会面日又快到来,他选择跟随押送俘虏的队伍返回大营,今天特意来向柳裕衡辞行。
柳裕衡清楚他尚负要务,因而但含笑嘱咐几句行路小心、消息及时通传,随后又一番积存战功、前程可待的话就作罢。但狄一兮正准备离帐,天策将军骤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却把其余部下遣出。
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柳裕衡面上的笑容淡下去不少:“西面两座戍堡内藏着不少朝廷马场豢养的官马,却通通成了狼牙军的坐骑,这事你听说了吧?”
对方问得单刀直入,狄一兮反倒一时言词艰涩:“呃,是听说……不过细节……不知道。”
他但能勉强压制住一腔惊异,脸色却不好得十分明显,柳裕衡并不看人,垂首继续讲着:“据说是二十来天前从黑沙堡流散出的马匪讨好献上的,道是刚从押运唐军辎重粮粟的队伍手中截获。狼牙军见马匹个个精壮彪悍,高兴得紧,立刻全部充作战马。”
这审问的结果狄一兮虽未完全料到,可也隐约有感,加之一听是黑沙堡,心陡地更沉下。
“当初黑沙堡与叛军暗地往来,狼牙军在东居延海生事前也是躲藏在他们盘踞的阴风峡内,那掠走军马的这件……”
狄一兮没敢开口回应,柳裕衡淡淡瞥向他:“你觉得可能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
这下狄一兮不得不答话了,他虽不是每次都能同柳裕衡这般地位的将领讨论并制定计策,然而每一道安排于全体官军而言都似如履薄冰,这是任何人始终能感受出的。
任何一个环节的错漏,都极可能导致整套战略失败,何况万一还有哪些用意阴恶的人就潜伏在身旁呢?
“即便那次押运确实交于恶人谷的人手,但以他们近来的表现,我想……应当不至于有大问题。”
与其说他在帮恶人谷那边说话,倒不如讲是替萧敬暄辩解。从这回的协同作战以及更早的情况来看,这些意外的发生,绝对跟他扯不上一丝半缕的关系。
“只是……”
话在舌尖转了转,还是被狄一兮吞回肚里。
柳裕衡倒没多做延伸:“此回大捷萧敬暄确实出力不少,我想,他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萧敬暄虽已不能算天策府的人,并且还未完全获得柳裕衡的信任,但这回也没有受到他的怀疑。可环绕他身边的人里面,是不是可能藏下了一两个目的不纯的角色呢?
果然柳裕衡沉吟一阵:“不过他周围的下属里良莠不齐,值得留神的实在太多了。我不以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称为真理,然而叛军里的胡人外族确实占据多数,况且当时操办辎重运送的人恰好……”
狄一兮明白将军暗示的正是何清曜,虽然始终不以为他与萧敬暄的私交会令其真将大唐兴亡当回事,可也不由反驳:“柳将军,按此人的行事风格而言,同样是绝无可能与其有关,这样做只会让他自己太早惹上麻烦。”
柳裕衡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本无证据,随便这么一猜测罢了,先不提了。”
狄一兮刚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忽然掠过何清曜那次无故出现古城废墟外的景象,以及灰岩坳狼牙营地的神秘客……
这名胡人依然十分可疑。
柳裕衡未觉异常,已说去其他地方:“萧敬暄如此勉力襄助平乱,大概……是抱着悔罪弥补的用意。”
狄一兮竭力令脸孔上不露声色,可这时也显出几分迟疑,柳裕衡不免扫他一眼:“你有别的看法?”
“属下没有。”
回应是果断的,然而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狄一兮细细回忆同萧敬暄重逢后相处的每一幅景象,总觉得这名曾经视同兄长之人的参战动机一定与柳裕衡的设想毫无联系,当然他并无证据。
“萧敬暄既愿改过自新,何况如今又对你的态度日渐和善,如有机会,你不妨私下劝导他……”
狄一兮脸上神色为之一变,窘迫里糅杂着不解。柳裕衡到底不知底细,单看表面还以为师兄弟可能和好,却不知那纯粹是虚假表象。三番五次地试图交流却屡屡受挫后,他实在完全气馁,已对此不能具备信心。
那厢柳裕衡轻叹了口气:“我究竟身属外人,不便启口。但你们往昔曾为同门,大概到底是余留一点情分,或能设法说动他早日弃暗投明。”
外人眼中看到的与当事人所体会的,总是截然相反。狄一兮暗暗一喟,正寻思当不当拒绝,可柳裕衡下一句则是——
“即使不为这些,你权当是慰藉萧老将军的在天之灵,既关怀了他的后人,也是周全了这位前辈的身后名。”
狄一兮垂下眼,之前的想法再无理由摆出,也或许真实的缘由是他仍旧保存着一星微弱的期望。
但他更记着战前那次议会间何清曜的诘责,对方明确告诉他:作为当年的肇祸者,他最无资格摆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态。
沈雁宾留在纳怜道的日子一样不会太长,某件拖延太久之事亟待处理。因此他虽望见路过的萧敬暄身边正围绕着不少部下、并且一贯多疑多心的何清曜亦在其中,也只犹豫须臾就立刻走了过去。对方瞧见后亦主动离开人群,独自向他行来。
萧敬暄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安然无恙,恭喜。”
沈雁宾一双眼认真地望向对方:“谢谢你。”
“先前瞧你的神色,大约是特地来找我的?”
“是……”
沈雁宾迟疑了一下:“战前约定的事,你这里还能作数吗?”
萧敬暄想了想,轻喟:“当然。”
“那我希望你和守笃再好好谈一回。”
“可以。”
萧敬暄的应允来得很快,也显得很轻易,在苍云青年困惑的注视下,他给出了解释:“虽说你的安排发于好心,只不过……我以为未来这次会面的结果,恐怕与过去的并无不同。”
戎装男子神情平和,语气极温缓,明显不带挑衅,仅仅是客气地指出沈雁宾一番精心安排的徒劳无用。
玄甲青年低首抿一抿唇,仿佛感到了一丝紧张不安,但霎时又抬头直视对面人的眼眸。
“其实完全不必先做定论,守笃已经开始迈过心里那道坎,你却仿佛停滞原处,你难道不该去向他讨教吗?”
萧敬暄凝眉半晌,最终轻轻扬声一笑:“这些论调听着倒有趣,但愿将来的事态进展能如你所料。”
沈雁宾眼里流露出一丝希望:“如果你乐意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和守笃聊一聊,我不觉得前头必然死路。”
萧敬暄安静半晌,用一种特别的眼神审视他,面上不着情绪:“狄一兮又何须如此?大约前几次谈话均是不欢而散,他生怕再丢颜面,只支使你来反复提这些旧话……”
他脸上渐渐带起微微的调笑:“小师弟当真妙人,我既说往事皆忘,那也不想对任何过往再做计较,他倒不用畏首畏尾成如此模样。”
沈雁宾聆听之下,倒怔了一怔,停了有顷终于听懂了对方的语意。
由始至终,萧敬暄都不相信这纯粹是自己的主意,只当他的存在是替背后的狄一兮遮掩。
沈雁宾一时间分辨不出心中滋味,但很快恢复平静。他已然成长许多,再不会因为琐事上的胜败心灰沮丧。
青年也微微笑了,笑意里含蕴几许神秘:“你太自负了点,也过于自信,不过这都不要紧,别后悔失约就行。”
入耳之语仿佛不大恭敬,但萧敬暄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反似激将令其下定决心。他以沉默的颔首结束对话,很快返回早先待的队伍里。
交待过所有正事后,他明显加快脚步,何清曜与他保持相同速度,其余见惯这景象的部下都识趣地落下一段距离。
何清曜一直斜眼瞧着萧敬暄,萧敬暄仍是严肃神情,开口却是完全称不上正经的言词:“我没看上他,放心。”
碧色眼睛里立刻透露出浓重的嘲弄:“别以为丢几句风凉话就能逗人忙着吃干醋,想老子转移视线哪那么容易?我今天偏要问你们嘀咕了哪门子正经的牢骚。”
萧敬暄嗤一声,缓缓答:“沈雁宾替狄一兮传些老套的说辞罢了。”
“真的?”
“如果这是假的,你还准备听哪类真话,我现想一套也行。”
他的眼神口吻都非常从容,倒令何清曜的疑心去了泰半:“暂时不用,等你回到咱们地盘,我有的是时间讨教你的长篇大论。”
联军合击狼牙的首战顺利,因此萧敬暄作为沟通桥梁的使命也已完成,再过一段日子后应该无需长久待在官军的营地里了。
萧敬暄侧过脸来看一眼,淡淡笑后又把眸子注向当空:“那边确实更合适如今的我了。”
“不过到时候无论里头还是外头,难料理的家伙也一并多起来。”
何清曜意有所指,萧敬暄静默一会儿,记起他不久前告诉自己的安排:“居延海至沙州近两千里,曹阿了折返的速度再快也需一月时间,何况他还要打探飞沙关的情况……”
“少说都耽搁下两个多月”,何清曜收敛笑容,开口显得十分冷淡:“太慢了,可别是他人还没回来,我们的脑袋先搬家了。”
“我们眼下掌握两千兵马,即便有谁急于下手,该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除非他手中的实力足以抗衡。而且大军一伺出动,行迹必然隐藏不了,我在黑戈壁可不是全无耳目。”
“然而单纯杀人的轻巧法子太多,大军压境只是最笨拙的一种。你千万得小心,别总冲在阵前,一旦待太久,很容易忽略掉背后暗地捅来的一刀。”
萧敬暄不语,面色间透出一抹冷峻,何清曜低声问:“怎么?”
“数年前我本有一次机会除掉岑朗健,早知癣疥之疾会化作今日的疮痈之患,当时真不该留他性命。”
“你居然会心软?”
但何清曜的口气既非玩笑,也非讽刺,萧敬暄平平说下去:“我清楚岑朗健与父亲的恩怨,早猜测他可能迁怒于我,随后几次凶险意外里头又或多或少有他的影子存在。我决心不再留这祸患,借某次昆仑起战,将不知情的他派往敌人重兵埋伏的陷阱,不想那等险境这人竟能孤身挣命逃回……”
“即使这样,你还可以督战不利的借口顺利干掉他。”
“下手当然容易,不过临阵斩将终究大损士气,我一番犹豫倒留了岑朗健的生机。后面援军很快赶到,我又需应付浩气盟,一时再顾不上处置他。”
“哼,换我就当场动手。”
萧敬暄脸上呈现着一片静寂:“那是岑朗健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露出不加掩饰的怨毒,至于往后……他就一直是你现在所看到的热情开朗、心无城府的模样。”
聆听至此,何清曜反沉敛下来:“你太轻易纵过岑朗健。”
“那一战后我听闻可能被安排去飞沙关,满腹心思都搁在琢磨新对头身上,当然顾不上他。”
如今那“新对头”正睨了说话者,不以为然道:“这下可完蛋,那小子现在倒反将你一军。”
“他绝不会有机会取下我的项上人头。”
山风仍寒如刀刃,但刮过脸颊之时连积压心间的纷繁琐务也给削减掉许多,萧敬暄稍做停顿,徐徐吐口气再续:“这里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我能清闲一阵,不过你好像更烦扰了。”
何清曜听在耳中,瞟他一眼又忍不住冷笑出声:“大唐的人真有意思,让大爷跑前跑后忙活一通,这阵跟甩旧鞋似地一脚踹走。宁可叫上那群回纥蛮子帮忙,也不肯留咱们的人在这里。”
黑戈壁的回纥大部落首领名特健,因名分上回纥为大唐属国,特健本人又曾于狼群袭击中被唐军搭救,所以近几月来都与如晦营在东居延海协力对抗狼牙。今后山道守卫的职责,他的部落也将承担一份。
萧敬暄本想说岂不是如你所愿省事,但寻思柳裕衡的真实动机,未免又缄默。何清曜目光撩来,寒气森森:“你倒别着急替老朋友们辩解,不就因为那几匹军马的破事?哼,我真打算动手脚,至于做成这样犯蠢还点眼?”
萧敬暄知何清曜肯帮忙已是为难,而今再受无端猜忌,自然愈发起火。尽管事态不明前无法可解,他还是稍作劝慰:“你能想到的,柳裕衡自然能想到。索性让他们的人查去,结果早晚分明,何必恼怒?”
“我恼什么”,明教弟子瞬收忿色,表情虽犹正经,一双眼却意味深长地把萧敬暄从头扫到脚:“反正他们欠我的,横竖有你这个大活人愿意主动当抵押的宝贝。你但肯再跟上次在宁寇军驻地里一般待我,甚至学着更乖巧可人些,我倒还不至于赔本。”
那边懂他的暗示,略一挑眉:“我可并非押质僦柜的死物,往后还跟那回似的由着你的性子胡闹。哪天不顺心起来一走了之,看你怎么同他们对账!”
狄一兮瞄了一下仍然不见丝毫动静的水面,由不住又皱眉毛:“哪里来的鱼,你究竟找的什么鬼地方!”
沈雁宾还是双手稳持钓竿,不知是过于专心,还是为了掩盖窘迫,脸始终不肯转过来看人:“我听人说这边是大鱼窝子,肯定有的啊。”
狄一兮张眼瞧瞧浅洼四周,尽是枯黄的芦苇丛,连野鸟都不见一只。
“鸟都不肯停……”
他嘟囔一句倒也没继续抱怨,毕竟这趟出门是自己亲口应允的。
经历大战返回大营才歇息四五天,再两日又得出发上黑水城,所以狄一兮近期除了忙碌军务之外,剩下的活动无非吃与睡。结果今天轮到他休沐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沈雁宾却提前邀约出门钓鱼。他还口口声声夸赞五里外那片小湖如何水草丰茂,届时一定能钓上肥美大鱼。一来狄一兮肚里的馋虫给勾起,二来又寻思两人许久没独处,出门只当散心,没听多久一口答应。
没想到现在居然一无所获……
阴云散了些,漏出几缕阳光,二人淡淡的影子拖在荡漾水波间。狄一兮瞅着那摇曳宛转的影发了一小会儿怔,直至腹内咕咕叫才返神,他揉了揉空瘪的肚皮,叹口气:“不等你的烤鱼了,还是吃干粮算了。”
沈雁宾不知为何总始终目光闪烁,这阵更略似有憾地讷讷:“我找没野颇大叔买口羊吧,晚上尝尝烤全羊……”
“你哪来的闲钱,咱们饭能吃饱就不错了……”
虽然沈雁宾搭救过没野颇受伤的小儿子阿达,但牛羊是牧民宝贝,何况这几月间公母牲畜都会留着配种下崽,哪里舍得贱价卖出?
弯弯长水边的风其实不大,然而平沙野草的一带始终因为潮湿或许别的缘故凉沁沁的。狄一兮越坐越是脚底生寒,给冻得不住跺脚,嘴里更抱怨没完:“要死了,都四月了怎么还越来越冷,干脆生堆火吧?”
沈雁宾安静一晌,却奇怪地吩咐:“你去没野颇大叔的帐篷里讨两碗热茶吧。”
狄一兮搞不懂他的逻辑:“生火不比讨茶更方便,而且风吹一路茶都凉了吧?”
“我……有点渴了。”
沈雁宾略一停歇,面上不知为何讪讪的:“鱼说不定一会儿就上钩,你就当替我跑个腿嘛。”
他似乎总在莫名紧张,口吻仿佛一个正犯错就被逮住的小孩,饶是狄一兮头脑聪敏也一时为之费解。但长久枯坐后他本已有意起身走走,顺道去没野颇家里买些吃食,就随口答应了句行吧。
刚迈出一步,狄一兮想起前事,回头就问:“你说这仗打完送我一份礼物,可这些天都憋着不出声,到底在哪儿啊?”
沈雁宾不抬头,眼睛还是只落在钓竿上头,仿佛遮掩什么一般,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络发:“嗯……这不急,我一会儿就告诉你。”
狄一兮眉头紧锁,咕哝一句:“你小子神神秘秘,到底搞啥鬼?”
牧民家里滚热的奶茶倒是常备的,狄一兮端了两碗在手就立刻离开帐篷。他不敢走太急怕全撒光,可又不敢行太慢怕凉透了,一路纠结着好不容易到头,都没细看那边身影哪里不对劲,但忙低眼紧盯茶碗:“自己来拿呗,真是麻烦死了……”
对方毫无动静,狄一兮心说钓鱼钓到耳聋了吗,一不耐烦声音更大:“先别管你那死鱼,过来搭把手!”
他高喊时顺势瞥一眼,这一瞧登时鼻息屏住,溜到嘴边的话语也像是被无形的手一下掐断。
萧敬暄回过头,深邃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他,手里拨弄的钓竿正是先前沈雁宾所持。一通激烈的心神交战后,狄一兮总算稍微稳住情绪:“你怎么在这里?”
萧敬暄仔细地打量他,听闻那句疑问,眼神反分明比对方更困扰:“你不觉得问题太蠢了?”
狄一兮虽一头雾水,脸色还是努力地保持平静:“我和雁宾约出来散心,你这会儿却不晓得打哪里蹿出来,你这样子不也奇怪得很?”
对方不语,然而还是以目光传达出更为深重的疑惑,狄一兮心里同样弥漫着费解与迷惑,并忍不住问:“雁宾他人呢?”
“他暂时走开了。”
萧敬暄这次回答倒果断,随后吐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约我在此相见,当真只是他拿的主意,并非你请他带话而已?”
狄一兮愣了好半日,将前前后后几段话凑在一处反复琢磨,还回忆起沈雁宾打从出门开始就表现的所有异常……
他身子遽然一个颤抖,人险些直跳起来,大吼一声:“沈雁宾,你小子!”
狄一兮气冲冲地左右猛顾,然而除了萧敬暄以外,眼前依然是苇草黄沙,没多出任何一个大活人。
萧敬暄静观狄一兮的反应,很快也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显然这回确确实实是沈雁宾多管闲事。不过他倒无心生气,仅仅略感滑稽,哼笑过后反施施然在湖畔沙地落座,扬手一甩,鱼钩扑通重新落入水中。
狄一兮显现出些许尴尬神色,只感进退不是,端起两只木碗呆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干巴巴地问:“你……要不要喝口茶?快凉了,倒掉又可惜……”
萧敬暄侧首,眸子里光华闪烁:“多谢。”
饮过茶后,一个盘坐凝神垂钓,一个抱膝紧盯水面,谁都不肯吭声。百无聊赖中,狄一兮不知不觉地揪紧一根冒头的野草,较劲一样来回扯动,滑动的沙土簌簌低响。
“别吵”,萧敬暄的嗓音很冷静,也稍显冷淡:“鱼快给你吓跑了。”
“有个屁的鱼……”
狄一兮心底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低低哼道:“我才是那条傻头傻脑的笨鱼,被你们两个一先一后逗着耍。”
“由头到尾,事情都与我无关,你想算账就去找沈雁宾。”
萧敬暄兀地一抽手,空荡荡的鱼钩划过一道闪亮弧线,无声地落回岸边沙土:“你既无话可讲,我就不必继续待下去了。”
他说话时脸上不着一丝笑容,但亦不露半分怨气,狄一兮安静看着,等对方正想起身的一刹那忽然发声:“等会儿!”
萧敬暄微露笑意:“还有事吗?”
此刻他却笑容温煦、口气柔和,狄一兮的目光凝贯在这张熟悉的脸庞上,心间起伏的是一层复一层的怅惘。
不着边际的伤感就此蔓延而出,可他终究压下了这股无益的冲动,改为平和地讲述起来:“柳将军说这一役多有依仗你麾下兵马……”
“这是我当前的份内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是几无瑕疵的答案,却不是真实诚恳的回应。
狄一兮说完再度抱膝闷闷,相遇着实太突然,他好像找不出别的更适合的话题了。
萧敬暄看了他一阵,唇角不由微微含笑:“你所提的攻打兀赤山的策略也相当有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以前你总说兵法中就这两句最有好处,如今实践一回,往后大概更添心得了。”
狄一兮诧异一下,情不自禁抬起头,那人含笑的神色异样真诚,似是情动于衷。
“我那时只是随口胡诌几句……”
狄一兮一停,忽地摇头笑了笑:“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混话。”
萧敬暄依旧只淡淡带笑,但眉目已比起初见的形容更舒扬自在:“比起你真正的混话,倒也不算。”
即使只是演戏,萧敬暄大概演得也非常成功,而且狄一兮至今以为这些表现一定都是发于真心。
不需要任何证据,他就是这样固执地认定着。
短暂的和谐相处,无形中把二人乍相见后的僵持冲淡了许多。狄一兮方要露出更灿烂的笑影,可想起前些天柳裕衡的嘱咐,刚扬起一点的嘴角又慢慢落回去。
惆怅与迷惘又弥漫胸臆,狄一兮神色间不禁现出一抹黯然。他情绪的一一变化尽落入萧敬暄眼中,后者眉心微曲,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
狄一兮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风,终于问出了口:“你会在黑戈壁待多长时间?”
萧敬暄目光一凝:“自然是等将狼牙军逐出黑戈壁后,我就离开。”
“再往后呢?”
乌沉一双眸子改往水波间看去:“你问这做什么?”
“你……难道真不考虑下自己的将来吗?”
萧敬暄沉默,狄一兮几经犹豫,仍选择了诚实以对:“恶人谷不是适合长居之地,你总不该将自己的前程押在……”
萧敬暄缓慢回头,面色平静,但又仿佛过于平静,反呈现出一种难辨喜怒的深沉。狄一兮越观察下去,越升起一股奇怪的畏惧不前感,但他更以为自己有把劝导说完的义务。
“柳将军说了,你现在既然已愿意改过自新,往后为何不索性进一步弃暗投明呢?”
萧敬暄依然一言不发,附近依稀可闻的仍只是风掠草声、水掀波声。
他渐渐地又面露微笑,眼眸最深处却开始凝聚起一股无从发泄的忿怒:“听起来不错的建议,那你们期望我如何完成洗心革面的大任呢?”
但萧敬暄说话的口气倒很轻松自在,操心旁鹜的狄一兮短暂间未能发现异样,只是低声回答:“当今的圣人恭谨仁善,眼下又正在治兵讨贼。你若同诸镇勤王之军一样戮力伐逆,哪怕自身功业不遂,但一颗忠国事主之心总会被人看在眼里,未必不能回归天策府……”
然话还未尽,他乍听一声低笑,随后悠悠然一句尾随而至。
“忠国事主,嗯,听着是解决我当前麻烦的最好办法。可惜我再装不出过去待在天策府时那副仁敬和厚、忠直亮节的样子,实在太难办了点。”
字里行间居然满是不屑与嘲讽,狄一兮不由一诧,抬眼一瞧却正撞上那对锋芒毕露的漆黑眼睛。他也不由昂起头,脸上冷若冰霜:“你这话几个意思?”
“改过自新……”
萧敬暄如若未闻,反将这个词在舌尖上慢慢咂摸一回,笑意看似温缓,目光则凌厉尽现:“原来你们以为我肯上黑戈壁来,就因这句废话,也因此才略表善意关怀。”
“什么叫‘这句废话’”,狄一兮一字接一字地问:“你够胆就给我说清楚。”
萧敬暄缓缓起身,随便一抛,鱼竿甩进荒草间,立刻不见了踪影。他徐徐呼口气,语声轻快愉悦,甚至带了一丝罕见的乖张放肆。仿佛丢掉的不止一件碍事的琐物,还有内心里纠缠许久、使人烦不胜烦的累赘。
“忠孝仁义……它们可从来跟真正的我毫无关系,我愿意参与你们的平叛,不是替谁全义,更不想为谁尽忠。无论是大唐朝廷,还是天策府,都已经没有权利再来支配我。我做的任何事,全是我自己真正想做罢了。”
狄一兮的双眼霎时睁得溜圆,这一答案对他太过惊心动魄。萧敬暄打量对方半晌,感觉矜持不必要的表面美好,对于彼此实在不具有意义。
尽管看似无情,他还是选择继续吐露心声:“弃暗投明之类的劝词大可不必再提,实话告诉你,近两三年间我过得简直痛快透顶,丝毫不觉得有所谓改悔的必要。”
狄一兮猛然站起,焚烧着火焰的眼神毫不示弱地逼过来:“那你害死的同袍和兄弟呢?”
面对涉及那段讳莫如深的往事的质问,萧敬暄又陷缄默,脸色终见沉郁,但眼神中的那分冷厉毫无收敛。
狄一兮紧盯了他良久,末了冷冷切齿:“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觉得当初暗中依附王鉷那等奸人、还跟着他的党羽沆瀣一气有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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