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是名将王方翼后人,因依附李林甫而获拔擢,李党中地位仅次其下。他长袖善舞,精于财算,成为玄宗皇帝宠信的近臣之一。王鉷一路官运亨通,身兼御史大夫、京兆尹等二十余职位,一时权倾朝野,官员敬称“亚相”。无人不以为他是李林甫的宰相之位最合适的继任者,连李林甫本人有时亦需避其锋芒。
狄一兮少年间曾偶闻师父萧之仪与部下私论时政,得知王鉷看似政绩斐然,实则阴隐狡诈,一味昧上。他掌户部时滥收税赋、横征徭役,对本该减免租庸调的边地士卒亦强加征收,害得各州府无数惨遭苛剥的百姓赀业皆破、人不赖生。更不提其心胸狭隘,寡恩刻薄,连提携自己又为表亲的杨慎矜都能狠心诬陷害死。
萧之仪的十一叔萧佑良是其父的唯一同母弟,为户部高官,平素与部内任职的王氏一族沆瀣一气,搜刮贪墨无所不至。萧之仪鄙夷其为人,不顾亲友纷纷劝阻,早年便与之断绝往来。但萧夫人总觉对方毕竟是近亲长者,而且关怀后辈亦处处周全,夫君的草率举措实属有失大体,所以常让萧敬暄代父在节庆生诞时奉礼拜访叔祖。然而谁都没有料到的是,年少的萧敬暄竟被萧佑良屡屡劝诱之后暗地里依附了王鉷一党。
天宝十一年,王鉷受累于弟弟王銲的谋反而遭族灭,此事也给了杨国忠与陈希烈将李林甫拉下马的机会。不久李林甫忧惧病死,杨国忠恐其党羽未尽,又于次年栽赃他生前曾与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意图叛乱。朝堂再度掀起腥风血雨,萧佑良虽已致仕仍被波及,惊恐之下猝死。
那时萧敬暄之前的众多行事都谨慎隐秘,因而暂保安全。不想狄一兮以密信告发他杀良冒功后,天策府暗中稽查的消息被神策密探窃知。萧敬暄与萧佑良毕竟为近亲,且有往来,恰好新近被卷入逆案的前李党官员为求活命,无意间又透出与这二人隐约有关的话语,便给神策军以及它背后的杨国忠拿捏发挥的把柄。
历朝历代间,这般事总不罕见。卷入其中的人或冤枉或清白,或大罪或小恶,终归都是巨浪宏涛卷动的一点微渺沙粒,沉浮起落皆身不由己。
萧敬暄很长时间没有开口,面上的神情既非冷漠也非愤怒,却如同正琢磨一道难解的谜题般困惑。
“天宝九年……你还记得身边发生过哪些大事吗?”
狄一兮怔了怔,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句问话。他没回答,但这态度不意味着他会遗忘过去。
那年萧之仪自安西归来,伊州停驻期间遭遇红衣教徒刺杀受伤。即便伤愈,这位原本骁武善战的天策将军还是落下了行动不便的疾患,从此绝难再入沙场。
“我总以为阿耶将一直强大下去,我会在他的指引之下再度过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沙场岁月。等到羽翼真正丰满的时刻,就有足够的力量去独自面对难以计数的叵测境况,同时保护好跟随的一众将士。然而……这一天来得过于早了,并且我随即发现另一个更巨大也更可怕的事实——阿耶所教导的道理,在如今世道上已经根本施展不开。”
一缕苦笑显现在萧敬暄的唇畔:“你遇到过麾下争先杀敌,死伤惨痛,终于赢得一场胜仗,最后赫然发现露布上无记一笔,反是触敌即溃的懦军算做有功吗?你又遇到过激愤之下据理力争,反被官位远高于你的将帅以指戳面、喝骂嘲讽,深感窘辱却因人微言轻而无法辩驳的情形吗?”
琥珀眼眸里交织着无数迷惘:“难道……是你经历过的?”
萧敬暄侧目看向水面,粼粼的光映入他的眼底,可最深处仍是一团无法分辨的漆黑:“是我。”
许多念头若闪电自心上掠过,狄一兮却须臾间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埋下头。
萧敬暄轻笑一声:“可我以为的无解之事,在叔祖眼中实在连一个拂扫袖尘般的小小困扰都称不上。他信里略提亚相之名,那将领转日就言语蔼然亲切,功劳簿里自然不忘加上与我下属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仅算从助之功,但比起分毫无获,我是该知足了。”
他的声调极平和,脸上更没有现出丝毫异态:“直至今日,我还是忘不了那位将军的丑陋嘴脸,他恩赏般丢来那些微薄功绩的眼神,好似正在随便打发走一条摇尾讨食的可怜野狗。当天夜里我第一次喝到酩酊大醉,次日清晨醒来一边呕吐不止,一边立下重誓,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落入这种难堪的处境。”
狄一兮忽举眸,再度看向萧敬暄,说过那段压抑灰沉的往事,仍未从他面色里发现一丝伤感凄怆的痕迹。
“我彻底了悟——功绩于当今世道,什么都不算不上。为大唐疆土的安定浴血而战,完全不及宫中宵小的斗鸡走狗之戏更易博天子一笑。大约叔祖指给我的那条路才是最眼下稳妥的,掌握更多的权力,获得更高的官位,众多难题便迎刃而解……”
“所以……你当初那般年轻就被封为游骑将军,不止因功绩和祖荫,更因为萧佑良的暗中疏通?”
萧敬暄移过目光,太过沉重的记忆仿佛没在心里留下残余,笑意舒展且轻松:“你的脸色怎么忽然不大好了?”
狄一兮紧盯着他,眼神里皆是积压的忿忿:“你明知道萧佑良与师父多年不和,他哪会单纯出于亲情帮助你?萧佑良故意引诱你踏上歧途,既再拉拢一名亲族为党羽,也迟早能用这事实大大地嘲弄师父一番!”
对方轻轻而笑,形容竟气澄神清:“你一个外人都看透他的存心不良,我身在局中岂能不知?但好歹他愿相帮,其中总有四五分真意。何况那时我想达成目的,必须借助叔祖的手腕关系,这是最便捷的途径,必然顾不上其他了。”
他又笑一下,轻声说:“你之前问我如何做不到阿耶那样信念不改,其实原因也简单。我的品性才能比起他来,实在是太过怯弱平庸。”
狄一兮骤然侧脸,无端端长叹一声:“那么多的困扰……你为什么从不肯告诉师父?哪怕跟我们私下讲讲也好。”
“阿耶素来听不进我的任何建议,总执拗于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至于天策府的其他人,着实太多和他是一般模样。你跟载熠、小容,那时更是一群成日只琢磨着如何拉人下水、绊人摔跤的孩子……”
乌黑双眸终于黯然两分,颜面亦见一丝疲倦:“我满腹愁绪,却根本不知向谁倾诉,更不知到底谁才能帮助自己。阿耶期盼我能早日接替他的职责,可我只感觉到肩上的负累越来越沉重,有时几乎被压得难以喘息……”
萧敬暄顿了半晌,恍惚地想起除对何清曜以外,这是向第二个人倾诉昔年之事。不过和前者提及这些过往,恰如卸下重担,可与后者说起,唯感心内一阵索然。
“万幸亲近者中并非完全不存在乐意帮助我的,礼瑑最早知情,但他未向任何人提及那些隐秘。之后虽有规劝,但每每遇上必须解决的麻烦,他悄悄领亲兵先行料理,并且告诫我任何时候切莫只凭疏畅一时意气而亲自下手……”
尉迟琮本是萧之仪的近卫长,之后又随侍萧敬暄,这番话也让狄一兮了解到这名同样如兄相看的前辈不欲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他不太意外,但也不由因那已故逝者的内在峥嵘而感慨:“尉迟大哥竟然不拦你……”
萧敬暄微微一笑,可随后又不禁面露戚容:“外人总道礼瑑才能平庸,其实他的心思缜密远过于我,又年长几岁,所以对而今世态更是观得十足通透。或许便是因此,他对外皆收敛锋芒,更对我的所作所为多加包容。”
“所以他被勃律部落袭击身亡,你甚至亲自领兵前去剿灭那支部族……”
萧敬暄的目光未同狄一兮接触,他望天微微蹙起眉心,大概回忆到的陈年旧事正使之不快。
一时失去理智,带来令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的结果。
他又变得平静,仿佛先前那些感情的表露不曾存在:“至于后来发生的,你作为亲历者也清楚了。”
狄一兮耳中听到的这句话有些缥缈不实,就好像仅是自身头脑幻化出的虚景。聆过往事种种,他竟暂时不知该如何评判萧敬暄的作为,也不晓得该为此忿恚还是遗憾。
记忆之门彻底敞开,可里间所见仍是重重迷雾。
“你知道……酗酒是怎么开始的吗?”
萧敬暄对他的询问毫无诧异,也毫无回应,只凝目看着。
狄一兮自答的语速放得很慢:“这种恶习都是一点一滴地积累下去,从一盅到一杯,又从一杯到一壶,甚至一坛到几坛。最后明知口中所含是害身短命之物,可一旦接触就控制不了神智,发疯似地狂灌滥饮。比如你,开始的用意绝非作恶,但凡在歧路踏出第一步,其实已经注定难以回头。”
萧敬暄静静看着了他好一阵:“那时全天策府的甲仗衣粮都因朝中权臣故意地刁难克扣,始终短缺不足。我不可以让麾下士兵忍饥受寒、赤手空拳去面对强敌,必须以非常之法私下筹措马甲钱粮,至少也该使自己部属这边稍获通融。既然你言语里头头是道,难道真盘算出了其他解困的法子吗?”
狄一兮怔住,霎时又叹气,承认了这点:“你说的没错,我也想不出来。”
萧敬暄嗤一笑,仿佛在嘲弄,却不知笑自己还是笑他人。狄一兮深深垂着头,心情沉痛,几乎难言。
可他终归还是开口:“起初,你不过对各州府的长官借虚报募兵数目敛财但做不知,随后又对朝廷发放的粮饷兵器内数额的差异亦当不晓。可如果你不真正地参与其中,就始终得不到那群贪官污吏绝对的信任,所以你必须学着如何笑纳好处,更必须学着送给帮你铺路的官员以宫中派遣的监军使各种好处。然而好处……它又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东西,那究竟从哪里来?”
萧敬暄保持沉默,好像它正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庇护外壳。
“到了最后,你已大胆到出兵在外时以征收名义劫掠边境部落,把那些牲畜粮食变卖或冲抵军资,根本不管苦寒之地的民众来年的生计如何困顿。你肆意截夺小国国库的珍宝金银,以此充当贿赂权贵的资用。甚至连当地无辜百姓的头颅都敢斫下冒领功绩,还若无其事地把这些活生生的性命充当敌首,相送外军卖好……”
狄一兮的声音发着颤,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凄寒以及另一股与前者迥异的怒火:“自师父受伤难再出征后过去没多久,仅仅是三年……才短短三年啊,你看看自己的模样,不知道已经变得有多么面目可憎了吗?这一切的结果难道……难道就符合你的初衷吗?有些事不能做,是因为到最后定成北辙南辕,祸害自己也祸害他人。师父给予自己一重重的约束,更是因为深谙这道理,并非他当真冥顽不化、不通世情!”
萧敬暄仍无言,狄一兮忍不住又问:“你当时哪怕无奈择人依附也罢,怎可昧了良心,投靠王鉷这等奸臣?”
“奸臣……”
萧敬暄唇畔挽起一抹笑,却是如冰封了般的寒冷:“王鉷是奸臣,与他为党的李林甫等当然一样是奸臣,那么府主以下一众自然是忠臣。不过你们一向爱说那时的至尊是被奸佞蒙蔽,但有无想过他恐怕比你们更清楚臣下的底细?”
狄一兮不知如何作答,困惑地望过来,萧敬暄目光微瞬:“王鉷每年额外进钱百亿缗,全纳入宫中的内库私藏,供养用度日奢的皇家宴乐赏赐。圣人无法做到毕生保持着英明睿智,究竟还是一介凡俗,越近老迈越感时光仓促,更想纵情受用。相比可供他此生挥霍不尽的奸臣,一班终日规劝却毫无所奉的贤臣,实在就聒噪讨嫌得很了。”
语声平缓宛转,词意却露骨叛逆。听完这些,狄一兮脑子里化成一片空白,他觉得想说的太多了,可搜刮尽了思绪仍一无所获。
萧敬暄暂时停口,安静等待对方的回应。混沌麻木的纷乱间,狄一兮慢慢地找出一丝原有的理智:“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人的脸庞不见宣泄后的兴奋,此刻表情仅能称之为平淡无奇:“我原本就是如此性情,然而你们总认定我是另一个阿耶,把完全与我不同的影子强叠于我的身上。可我打心底就素来不信所有忠君事主的说词,说到底它们只是君王为消除背叛,事先套在下臣脖颈上的枷锁罢了。否则前朝被后朝取代,根本不该发生在世上,本朝的君主便是前朝的逆贼,哪里来的忠,又哪里来的义?”
“你……”
萧敬暄截了口继续说:“你们又真认同现在的圣人是明君吗?可他早年备受先皇压制,生性懦弱,如今也为宫中妇人与宦官钳制。还为请求回纥协助收回两京,竟拿那里的平民百姓和他们的财富作为交换……”
他忍不住低沉一笑:“原来这种玩意儿,居然成了你们希望我忠的君啊?”
狄一兮更加震惊,完全说不出半句驳斥的言语。他无法否认得知当今皇帝竟对回纥许以收复两京之后惟其所欲、当地金帛子女也皆归援军的诺言,不免联想到童年时家乡惨遭外族劫掠的景象,对此愈发感到愤怒。
但他只是一名小卒,怒气既无意义也无价值。
狄一兮不知不觉看着萧敬暄,四目相接,阳光在彼此眼中泛染出万点金星,也像是各自纷纷扰扰的心绪。
“清曜和我讲过,从来没有哪一国能长久强大、永恒不灭,就像没有哪一人能青春永驻、长生不死。世上所有的生灭兴衰,是最严酷不变的真理。”
萧敬暄停下,但做一喟:“大概他说的对,眼前家国的崩散坏灭,也无非是规律中的一种。何况对这所谓的国而言,我早就是一名叛徒,连为此去死的资格都被已经剥夺。所以对于与己无关的一切,我本该保持观望,不再涉足其间。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想再为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与事做点什么,但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狄一兮心里燃烧着各种混杂的情绪,伤心、遗憾、愤慨……太多太多无以言喻,其中最清晰的事实则是——眼前的人确实已无回头之意。
他试图在内心唤出一点点洒脱的意识,可能想起的只有曾经存在的补织希望,还有随之而至砭人骨髓的寒冷。
“可……可哪怕不提你与萧佑良等人之间的勾连,你当时毕竟……毕竟杀伤同僚后又畏罪潜逃。虽然违法乱纪的罪行确凿无疑,但府主仍因敬信师父的人品作为,几番冒险申辩,庇护萧家以及被牵连的其余将领。至尊也因……”
萧敬暄面无表情也不置一语,狄一兮不由咽了口唾沫,喉头的焦涩感却未能消退:“太上皇也因师父之死而心生恻隐,最后仍悯恤忠烈,并未罪及萧府的亲族。你怎么还敢这样地口无遮拦、放肆悖逆?”
萧敬暄凝视他良久,猝然露出一个极不合时宜的浅笑:“听起来确实是我不知感恩又不思悔改,但你知道底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吗?”
他的语调放得非常柔和,仿佛是早年间同师弟闲聊趣事的口吻,可双目灼灼,如火迫人。
“你……什么意思……”
“府主……”
萧敬暄勿地发出冷笑,如同自语般再言:“如今我这样去称呼倒不合适了……英国公的仁善体下倒是出于真心,但至于当初御座上的那位么,无非又一套制衡之术。他原本图削弱太子与番将的势力而看重李林甫,随后为压下李林甫的气焰而提拔杨国忠。现在轮到杨国忠势头过盛且掌控住了神策军,必定还要扶持他的对头来抗衡。自然不许天策府被杨氏借机攀缘罪名、连坐众多,甚至给算计到彻底扳倒。”
狄一兮嘴唇不住发颤,奈何一时间嗓子堵塞,竟喝骂不成。
萧敬暄重新温和而笑,眼眸中却乖戾与狠恶涌动不休:“阿耶为何而绝食自戕?其中固然有我令他失望灰心的缘故,可更重要的是他想让所有纷争因自己之死被彻底斩断,杨氏再欲攀诬他人,往后都难以下手。但一切的根本由头,不过是帝王随心摆弄的权术罢了。如今倒要我为这等伪善的伎俩而感激涕零、伏罪悔过,简直可笑!”
狄一兮琥珀色的眼睛瞬间如火燃耀,语声更明显怒不可遏:“无论我还是柳将军,都再不计较你是叛逆罪人,指望着往后能将你引回正道,如今看来……简直无可救药!”
萧敬暄听罢反倒笑声更盛:“说起叛逆,当初至尊眼里可多了去,亲手处死的废太子等三位皇子是叛逆,韦坚、王忠嗣、杨慎矜是叛逆,甚至连他曾宠信无极的李林甫、王鉷、杨国忠也是叛逆。幸好他早不待在皇位上,否则说不定哪一天连忠心耿耿的英国公一个不慎都会榜上有名。”
狄一兮瞪视着他,恨不得手里立刻翻出一把利刀,抵在那胸前并剜出那颗心,看看究竟变成了哪种颜色。
“想想当真是可笑,终日与所谓的叛逆厮混,只顾享受、甚至儿媳亦夺取淫乐的李隆基自己算哪种货色?如今的乱象不正是他纵容下的结果吗?当今战局能自优势仍存而糟糕到一发不可收拾,其中更少不了他的糊涂手笔,你们倒不去先将这昏庸老儿问罪斩首?”
一口气宣泄出全部的愤慨,萧敬暄仍笑声未停,瞥来的视线既惹厌又挑衅。安静下来后,他无视对面之人眼里闪烁的一片寒光,悠然说:“沈雁宾要求我对你敞开心扉,眼下我说过这些不做遮掩的言词,应当是履约了。哪怕你听得不甚入耳,倒不该算我的不是。”
他移开了眼光,也移动了脚步,狄一兮似乎不打算阻止,可错身的一刹那,一缕话语飘了过来。
“孬种……”
萧敬暄步履一停,霎时回头,而狄一兮冷冰冰的目光如两把锐利的匕首般戳了过来。
二人屏息一瞬,重新对峙,萧敬暄自然也无法忽视对方眼底的另一种情绪。
不屑。
可他脸上居然含蓄起一抹笑容,仿佛是陌生路人打量着道边丢掷石子乱砸的乡野顽童:“哦,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我说你是孬种!懦夫!傻瓜!蠢货!”
狄一兮怒吼时,萧敬暄始终冷眼瞥着他,不见面色有多少变化,直到下一句出现。
“你怎么还有脸……你根本……你根本不配当师父的儿子!”
萧敬暄的容色倏然白了几分:“你说什么!”
狄一兮不见退缩,反而上前一步,高喝里充满愤怒与悲慨:“你就是个遇到事情畏畏缩缩的怂货!天杀的东西,你根本不配做师父的儿子,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萧敬暄的脸庞猛地一颤,眼中也登时浮现一抹腥红:“你……你胆敢……胆敢对我说这种话!”
即便之前已有数次纷争,但哪怕言辞最为激烈的时刻,两人也会小心翼翼避开对方的禁区,可显然现在的狄一兮已经失去这份维持已久的克制。
狄一兮不仅毫不示弱,嘴边甚至现出一丝嘲笑:“听不得是吧?我偏要说!我不单要骂你这混球,我还要揍你!”
话音未落,他纵身扑上,一拳直来直去,不带招式,全无技巧,但一下就砸中了萧敬暄的下颌。对方立即嘴角流血,显然没能当场回神,踉跄着连连倒退。狄一兮不管不顾,紧紧贴着他身前再是用力一撞,张臂钳腰又一拽。扑通一声,水花高溅,二人竟倒头栽进了湖里!
裹搅泥沙的冰寒水流灌入口鼻眼耳,狄一兮顿时呛得不行,本能松开双手,先挣扎着冒头出水。萧敬暄吃了一记拳头,又被冷水一激,到底清醒过来。他绷着脸,不带任何章法的一拳也砸上,恰中狄一兮的鼻梁。还好那边躲得飞快,不至于骨头断掉,仍见两行鲜血直直流下。
二人就这般无赖似地纠缠不放,仿佛两头笨拙的大鹅拍着翅膀扑来腾去,掀得浪花四起,浑如滚开了锅,当真好不热闹。你出一拳、我来一脚,用力捶击的架势看似凶狠又全无路数。来来回回几十下后,渐又翻转着一并滚上沙岸,萧敬暄一跃而起,正要冲狄一兮腹部踹去一脚。可半途倏地一收,反足尖一点,鹘落到三丈开外。
他的唇边眼角脸颊上到处是淤青红肿,好几个地方还在汨汨淌血,但抬手随意抹了抹,便不管不顾。又出神片刻,面上无恼,反是仰天放声连连高笑,听起来竟仿若……
非常愉快。
虽拖着沉重的湿衣行动不便,狄一兮还是早摆好防御的姿态,可一瞅那头反应,却愣怔了老半天。
他自然一样是鼻青脸肿,这会儿咧一咧嘴角都疼,可依然忍不住大吼一句:“你头壳给我捶坏了?鬼笑个鸟啊!”
他没指望萧敬暄能回答,可那人居然奇迹般地应了声。
萧敬暄还望着穹苍,莫名摇了摇头:“我长到现在,和街头的无赖混混似的殴斗……唯有两次,一次是和清曜,一次就是和你。”
狄一兮哧一声,顺嘴取笑:“你跟他,别是那种不太正经的妖精打架吧?”
乌沉沉的眼眸终于转回来,竟不见怒气:“真想挨揍就继续说下去,我还有的是力气奉陪。”
狄一兮耸耸肩又咂咂舌:“反正你们现在不就凑一对了,我说句实话怎么了?”
萧敬暄未置一词,径直原地坐下,狄一兮等一阵已感安全,大着胆子蹭过去挨坐。他一面徒劳地拧着水流直淌的袖口,一面偷觑身边人出神的侧影,终归耐不住好奇心,小声问:“喂,到底哪里打起来的?”
萧敬暄稍转过脸,眼神复杂,一晌后才尴尬地启口:“浴池里……”
这答案当即换来一道嗤笑:“还说不是妖精打架!”
休战后的平静维持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狄一兮终于放弃了拧干衣服的无用意图,反手一撑,仰面望天叹道:“哎,懒得管你啦,我看你那犯轴的脑袋没得救了。倒是这几年里,我连做梦都一直想着找机会胖揍你一顿,现在才舒服了。”
萧敬暄轻轻笑:“满意了吗?”
狄一兮蓦地沉默,许久后语气低沉:“不满意,因为你还欠载熠的。”
萧敬暄登时抿紧了唇,狄一兮轻声说:“你问我小容是如何过世,我当场就老老实实告诉了,那载熠的……”
回忆起萧敬烨的音容笑貌,他猝然一阵哽咽:“我眼下并不打算找你追责,可你自己……总应该有承担的勇气吧?”
萧敬暄眉心微颦,良久良久,重重叹口气:“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狄一兮怒目一横,险些又发起火来,然而仔细观察那方的神情,虽是迷惘、困惑、犹疑、懊丧……却没有掩饰躲闪的迹象。
他竟是在说实话。
“那次争执之后,我其实猜测到按你的性子迟早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到时候削职罚俸也罢,父长责斥也罢……呵,自己做的事总得认,说不定还能换回一身轻松。”
漆黑的眸子里间空空,叙事的话语慢得出奇:“可一到高昌城外,我却被严密拘禁起来,登时觉察事态一定超出了早先想象。果然不久之后部下设法传递进消息,我愕然听闻去世将近半载的叔祖竟被指认曾参与所谓的李林甫和阿布思的谋逆,更早前王鉷、王銲的逆案也有他加入筹划。他生前过从甚密的官员里再有几名下狱,牵连了无数人。并且不知为何我这边的意外竟传了出去,还被刻意附会进那些语焉不详的供词内,变成所谓的居心叵测。”
“我当时能做何想?除了恐惧,也只余恐惧。那两三年里,我实在看了太多官场的倾堕,哪一回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涂地?可比起丢掉性命,我更怕的竟是……”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苍凉:“我怕从身边所有熟悉的人脸上又看见那种神情,那种……你也曾露出的鄙薄,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最后一语却是问狄一兮,他摆摆头:“一点不可笑。”
萧敬暄静默一会儿,不长的时间里他思考了许多。他怀抱意愿,却是渺小的,他努力耕耘,却不够深切,他的一切内涵同父亲相比,总是不值一提。所以祸事发生的一瞬间,他竟只想刻意逃避,好似一颗仿佛连风一吹都能滚动很远的小石子,永远无法成为屹立不倒的山岳。
狄一兮默默注视他,眼神里全是说不清的复杂。
“有人暗中放我逃走,可离开营地的我望着不见尽头的黄沙,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清楚要做什么又准备往哪里去。这样浑浑噩噩地奔驰了四五天,精疲力竭到以为不久就会死去,后方追赶的队伍却到了……”
他低低笑了,带着疯狂与悲凉:“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他们喝骂我是反贼,说我令天策府蒙羞……我想分辨我没有,可又哪来的资格辩驳?于是我只剩下了满心的愤怒和不甘,随后就是……”
萧敬暄皱起眉,竭力在脑海深处那堆凌乱不堪的画面里挖掘出点滴的真相:“我当时能有印象的就是鲜血和哀嚎,等清醒过来才发现周围全是尸体,载熠竟也重伤躺在跟前……”
他脸色如纸地喃喃着:“载熠怎么在这里?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狄一兮深深吸一口气,扭过脸不去看他,声音则已颤抖得厉害:“……后来呢?”
“载熠还余一丝气息,他对我说……”
萧敬暄凝神许久,终于道出了心上那个永远也剜不掉的印记。
“载熠说……回去。”
狄一兮忽然转首,岸边芦苇正在风里婆娑摇摆,再过片刻,涌出热泪的眼中所见之景都变得那么迷离朦胧。
他狠狠一甩头,立刻拽着发呆的萧敬暄一并站起,尽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外头起风太冷,赶紧找个有火的地方烤干衣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