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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夜袭

那一晚狄一兮睡得不大安稳,约至丑时过半才逐渐入梦,却闻猛然一声厉啸直刺入耳,竟是利箭破空。他本合甲而眠,睁眼一瞬当即抄起手边兵刃,飞快扑出帐篷。外间火光急摇,映于无数锋刃,寒光眩目,更使人血冷的则是随之而起的阵阵直冲夜空的喊杀,以及影幢幢似鬼魅的敌军。

山下尤有轰隆隆的声响与厮杀喝喊传来,恍若扑天盖地的闷雷,山顶守军猝不及防,且一时为其势头冲劲压制,围困于营地中央。狄一兮隔开混乱人群瞥见骆照光的身影,立即提枪左右平扎,逼退数名狼牙兵。旋即长兵一抬,挡下横劈过来的两刀,趁敌人立足不稳,抬腿猛蹬,踢开前方阻碍。随后一枪追击,正中胸膛,骇人的骨碎声间那狼牙兵口吐鲜血,仰面倒下。

狄一兮身边的同伴也自短暂慌乱中迅速摆脱出来,跟上与他协步前进,冲去为骆照光解围。两方刚一汇合,天策参将大喝:“赶紧杀下山去!”

不必他再做任何解释,狄一兮已明白山上敌军只起牵制之用,其主要目标还是山下。此刻山脚焰光弥天,轮转碌碌,以及呼喊的暄声始终未歇,果然是有大批携带重货的人马经行。奈何唐军虽急于突围,但频频为铣兵所阻不得如愿,不由心急如焚。

顷刻间乱矢如雨,兜头盖脸罩来,情势迫人,狄一兮等只得先护着骆照光且战且退。扑杀过来的狼牙兵中一首领模样的举刀挥舞,神情狰狞至极:“把这群汉人蛮杀干净了!一个也不许放跑!”

猝然间斜杀进一支彪兵,沿途人头飞滚,领首一匹墨黑骏马不停蹄急奔,直闯入困局。它突地咴咴暴叫,前蹄人立,转眼踹得三两个狼牙兵惨叫飞出丈外。马上的披甲骑士骑术精深,双足挂蹬不离,下盘稳牢鞍鞒。只见那人手挽弓弦,霎时释劲,一箭呼啸裂空飞出,第二箭连珠追上。前一刺进狼牙首领的肩头,第二则正中其背心,他啊呀一声惨叫,翻滚下了坐骑。

狄一兮认出前来援救的是萧敬暄,对方疾奔直突,转眼已赶到近前,身侧骆照光劈头就喝:“莫管这边,堵住下面的敌人……”

萧敬暄回枪一刺,曳影如一团火芒闪过,跟着一泼淋漓血光冲天飞起,竟是如电飞渡的一招把一颗敌卒的头颅生生劈破两半。玄铁长枪下力极猛,收回的刹那尖锋竟嗡嗡而颤,他在这悍怒余音间眼底呈露一片煞冷:“来不及了!”

不绝涌来的两路兵马撞在一道,狂风巨浪的恶斗虽化作相持的局势,骆照光仍满面焦灼。他亦知底下情势不妙,叛军队伍所运载的必是要紧物件,倘若走脱后患无穷。萧敬暄也回首望向崖边,忧色毕现。

骤然一道年轻的嗓音传来:“来得及,我有办法!”

狄一兮愕然,原来那发话的竟是沈雁宾,玄甲青年越众而出,急忙解释:“骆参将,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拦住山谷的狼牙军,山顶有砲石可用!”

骆照光刚露出的迷惑忽然消失,萧敬暄的目光也若有所悟地闪了闪,随后他望向东边,天空已透出一抹灰白。

骆照光突地说:“还得先绊住狼牙军。”

萧敬暄极其迅速地应道:“我记得山顶西南方位有一条仄径,虽然峻险,但沿它下山能更快与水源边留驻的人手汇合,而且方才看那一侧挡道的敌人也不多。”

盘羊坡地势相对别处山丘低矮,那里虽险,距离却近了许多,下到底部的时间不会太耽搁,骆照光立即点点头:“我亲自带队杀出去。”

萧敬暄倏然一怔,骆照光平静地回眼一望:“你掩护我突围,上面待会儿也交给你了。”

萧敬暄短暂沉默,山间风过,把大片血一样的红光吹上这张看似平静的面庞。

他忽然道:“你带的人不用太多,另外……还有六百援军日出前会抵达。”

狄一兮骤然一阵不安,萧敬暄的口吻实在让人感觉怪异,似乎他早已预料会发生这次突袭,所以提前有所应对。

骆照光微见诧色,不过时间极短,随即便无声颔首,狄一兮赶紧插话:“骆参将,我跟你……”

“你莫去。”

这次发话的却是萧敬暄,狄一兮一愕,方欲反驳,骆照光居然也附和:“守笃,按萧副督军说的留下,护住沈副尉他们。”

还不等狄一兮理清疑惑,骆照光转向沈雁宾:“沈副尉,一炷香的时候一到,不管底下状况如何,你必须动手,不可迟疑!”

沈雁宾立刻应声,带上三四十人赶往崖侧,骆照光也召唤百余士卒,掩杀向西南方向。萧敬暄紧随其后再度突入杀机四面的火线,火龙沥泉枪横扫如风,轮挥若月,泛射出清晰的赤红光华。两路兵马齐纵马力,自上而下,疾速猛冲,蹄下踢散的篝火余烬窜动起千万点金星。

刀枪剑戟交击,霎时虹飞电闪,海覆天翻,一场恶斗后狼牙军防线终被撕开一处。骆照光趁机突出,叛军还欲合拢再封,萧敬暄则率队逐杀,兵马似虎似貔,动若密雪卷旋,所踏之地满溅鲜血。狼牙军的防线终禁遏不住,到底给骆照光脱出身去,萧敬暄则指挥山上余军,继续与敌人搏杀相抗。

狄一兮紧跟沈雁宾来到目的所在,居然是白日间二人谈话的地方,玄甲青年直冲向一排排仍立在岩石中的铁钎,大吼着:“左边再加三排!”

狄一兮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匠人取石是先以铁钎深插其中,如一只只排为长行的楔子,最后只需在首端几枚用力一击,石块自然崩裂。而盘羊坡地质早已松散,山体连接不牢,以类似方式再施加外力推进,山壁短时间便会崩碎下坠,亦如砲石封锁之效。

目前钎子的数量欠缺,位置也有偏差,因此沈雁宾赶紧命令再给指定的方位添加。那边一群汉子热火朝天地锤击岩块,狄一兮同样没闲着,但见又一队狼牙军杀来,他也喝令下属冲扑上去。这一片平台狭窄,双方均难以施展骑乘之利,近距杀成一团。到处乱矢横飞,矛刃撞击,红光暴起,腥风狂卷,无数血珠与尘埃混在了一起。

这些钎子本是特殊精铁锻造,入石直似入泥,沈雁宾一帮人又手脚极快,一炷香的工夫未到已扦插完最后三排。此时虽在高顶,谷底的巨大喧哗已动地催天地飙升半空。马匹的踢踏嘶鸣,锋刃的击打撕咬,以及士兵的叫喊咆哮,俱在风中回荡不休。沈雁宾正待吩咐砸钎,听到这般声响,心头猝然收紧,竟犹豫起来。

守军显然是在正下方同狼牙军混战,一旦山体倾倒,恐怕……

狄一兮左支右拙,辛苦异常地抵挡敌人,瞥到沈雁宾在时辰将近还不动手,不解喝道:“怎么不砸?”

沈雁宾只得高声回应:“骆参将在下头!”

狄一兮心头一惊,也感为难,二人正在犹豫间,背后乍然一声厉叱:“动手!”

萧敬暄遍身殷红染透,面容冷峻到全然看不出表情,随风舞动的散乱发丝下目光若两点冰针,锐利得仿佛可以深深地刺进血肉。

狄一兮怔了怔:“……咱们的同袍还在底下。”

萧敬暄却没理会他,眸子光芒灼灼,逼视沈雁宾:“骆参将刚才交待你的话别忘了!”

时间到了,沈雁宾环顾四周,众人皆露出茫然迟疑的神情,回过神的甚至有些怯虚。他的面颊抽搐两下,兀地深深吸入一口气,忽然就在短得不及眨上一眨眼的须臾,一把夺过边上一人手中大锤,高高举起又闪电般落下。

铁石碰撞,火星四迸,激响声直穿耳鼓。沈雁宾动作奇快,眨眼的工夫已连退连砸了五六排铁钎的首位,足下岩块喀拉闷响,沿着楔子裂成几道宽隙。其余人看他已动手,一时顾不上别的,纷纷跟上击打。

狄一兮因沈雁宾的举动怔忡当地,虽分明感到脚底的震动一阵猛似一阵,仍难以挪动步履。萧敬暄打马上前,手臂一展捞住师弟的胳膊:“上来!”

他再朝周边大喝:“快撤!”

狄一兮下意识借力翻上马背,但听身后砰砰巨响一声接一声,忽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道,满山震荡,飓风横起。狄一兮情不自禁回首望去,眼前尘雾遮天,四野无光。再过片刻乱纷纷的碎石漫天迸溅,直向崖侧诸人砸来,刹那间痛叫惨呼连绵不绝。更可怕的是崩碎山壁内无数的石块泥土也一泻而下,往底下盖头坠去!

狄一兮惊恐得愣住,转瞬又怒极攻心,抓死萧敬暄的肩头大吼猛晃:“快他妈下山!”

如此猛急的下坠,如此要命的冲力,底下的交兵激战压得一丝传不上来,恐怕当时停留下方之人均遭横祸。

萧敬暄竟头都不回,口吻甚至镇定到冷淡:“别乱动,除非你想拉我陪葬!”

狄一兮再度留心现实,空中闷雷也似的一波一波响动持续,地面还在簇簇跳动,令人立足不定。他只觉背心全是冷汗,情知崩塌仍继续着,若非萧敬暄识势走得快,如果自己还呆立于适才所在,恐怕早化游魂一缕。

身边数匹战马疾驰而过,狄一兮眼角余光一瞥,正扫到其中的沈雁宾背影,抽紧的心才略松半分。

狼牙军眼看骤变惊生,晓得主力遭袭,难再领麾兵密阻,纷纷从山顶蹿散下撤。唐军士卒已疲,但深知危机未除,亦乘高而下,拚死冲去。双方沿途血肉相搏,天地为愁。萧敬暄一路穷追,至谷地时逢尘烟弥散,难辨方位,方才缓进。

狄一兮于乱马中发现了兮子,赶忙呼哨召唤过来,他惶乱中无心同萧敬暄争执,转乘坐骑又紧催往坠岩方位。东方微晓,可八方俱扬尘茫茫,不单昏暗蒙昧,也直呛得人气喘不上来。狄一兮掩紧口鼻,举高拾到的火把四处晃照。光亮所及,碎石成堆,毁坏的货车上装载的东西大多被掩埋,露在外面的形状竟赫然是那特制攻城装置的零散部件,伴随它的是一滩滩上次见过的腐蚀性极强的液体,尤在嗤嗤冒烟。除此以外,随处可见扭曲变形的肢干头颅,新鲜血迹与脏器碎块遍地飞洒。他看得胃肠翻搅,险险呕吐出来,双拳骨节亦不觉攥紧,咔咔作响。

上方仍闻零星岩坠,狄一兮一面小心躲避,一面领人在杂乱土石间寻找本军的幸存者。刚救出三个重伤的同袍,忽然左边骨碌碌滚出哇哇大叫的一人,这会儿尘烟稍沉,狄一兮借火光瞄去一眼,脸色登时大变。

这名灰头土脸的幸存者,不是别人,正是塔克族祭司姬鹿。

所有祸端俱从此人而起,狄一兮一想方才所见的同僚惨象,再看他居然毫发无伤,登时怒不可遏地抽出横刀:“混账狗贼!”

姬鹿追随狼牙军偷闯阴风峡,哪知遭遇一场横祸,再撞上此人又一脸凶煞,已吓得魂不附体。他虽拔出匕首试图自卫,却挥动得毫无章法,狄一兮的一刀则施出所有的力道,大有毕其性命于一招之势。

呼啸声中,奇铁宝刀往姬鹿的手臂招呼过来,异族祭司惨叫一声,刹时间鲜血喷溅,断手合短匕同时掉落尘土中。倘非狄一兮半道省起该将他生擒,当即收敛力量,只怕胸膛也给斜劈开一半。

乍然一抹白影如同飞般掠过,青光闪处,煞寒刀风直逼眉睫。这一袭猝不及防,狄一兮闪身骤退,险中又险躲开被双刀绞为碎屑,但左颊仍给划出尺许来长的一道伤口。

姬鹿声放欢意:“女人你快救我,金校尉会赏你的!”

这一刀走空,暗中袭击的敌人仿佛也无意追击,纵臂把疼得在地连连打滚的姬鹿背心一提,运息腾身飞入漫漫石尘之中。半空中白衣人回首一望,却是一眉目俏丽的外族女子,左侧面颊上丑陋粗大的疤极其惹眼。

白衣女子露出充满嘲讽的笑容,电光火石一瞬,便同姬鹿一并隐去了身影。

“吉兰娜……”

一道虽低细却透露出分明惊诧的语声自后方传来,狄一兮陡地扭头,来的竟萧敬暄。

此时此刻,他再无法掩藏真实的感受,用来伪装平静的面具被彻底掀开。那张面孔颜色白得煞人,即便天色尚昏都清晰可辨,眼神也从先前厮杀中的乖戾狠气转成了惊绝错愕。

狄一兮的视线如针如砭,冷森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蹦出:“你早就料到会出事,对不对?”

面对脸上腾起一片凶煞的狄一兮,萧敬暄却还是保持沉默,但从那紧绷的下颌可一窥出他正全力压制着心间起伏的思潮。

“狄校尉……狄校尉……”

一名被援军搀扶着路过的伤者陡地停住脚步,仍显少年气的熟悉嗓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给沙土扑了一头后又为鲜血黏糊,形貌难辨,狄一兮起初面露犹疑,伤者哽了声问:“沈师兄呢?他在哪里……”

竟是戚晟,狄一兮立马平探出手,扶住少年的胳膊:“小戚,你活着……袁华、贺兰彤,还有……还有姬迁……”

戚晟呆滞半日,忽然间语声里悲戚更重:“我……我不知道……落石下来的时候,袁校尉他们虽然就在身边,可……可……我被砸晕……”

扶住少年的士兵叹气,摇了摇头:“这孩子被周围几人扑在身下掩护,总算捡回一条小命,但其他的就……”

狄一兮努力调理着呼吸,可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与血气,令人只觉窒息。

戚晟已然听懂了先前的话,急促抽气好几声,终于潸潸落泪:“姬迁大哥还说一定要救出族人,可整个车队都埋了,那些护送的塔克族老百姓全都……”

狄一兮不忍看他,扭过脸去低声吩咐:“快带这孩子出去治伤吧,周围还不算安全。”

他沉寂片刻,霍地抬目瞪向萧敬暄。渐亮的天光底下,一双眸子通红似沁血,连额角青筋都快要迸出了肌肤外。

狄一兮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忽转凄厉,神色已至狰狞:“你催促落岩,有想到这种后果吗?”

“我想到了,骆照光也想到了,所以他同意只带一百人,避免损失太大。”

一线晨光洒入灰烟渐沉的谷地,也照亮萧敬暄的脸庞,依旧面色如雪,可听声音倒十分平静。

乌黑睛子间竟流露仁恻之意:“凭当时仅有的兵力击败叛军绝无可能,骆照光所做的也不过是一时纠缠拖延,最后如果还是被他们走脱,甚或占领驻地,先前的折损就全无意义了。骆照光之所以留下我督战,正是忧惧山上兵卒过于怀仁,届时不肯遵循计划。”

他的话语轻柔,又明显不容置疑。

狄一兮脸上寒意一现,可下一刻回忆到骆照光当时的表情,便转做苦苦一笑:“你确实是在杀敌,但也同时害了自己人。”

谴责的心情忽就不似先头那样强烈,因为这结果不是萧敬暄一个人造成,他亦不过因势导利,甚至连沈雁宾也于当中推了一把力。

到底怪谁,怪自己的迟钝或是愚蠢?

但萧敬暄没有如寻常人一般抓准机会辩解,反倒更坦率地承认了本不当揭露的真相:“这种情形下该有人决断取舍,何况世间总难求全,战事之中连很多自己人都是注定会被牺牲的。”

这句话利得象快刀,瞬间斩断了狄一兮脑子里残余细丝般的理智和犹豫,他嘶声吼叫:“袁华他们是袍泽,是兄弟!绝不是一枚枚棋子!”

萧敬暄这次什么也没说,但是身形间透出一股罕见的疲惫,狄一兮的语意深处愈加弥散出冬雾般的冰冷:“还有那些塔克族人,他们……不过因为太向往外界的光明与幸福才被巫师蛊惑,罪不致死……我答应姬迁往后帮助这些人脱困,现在……现在……连他也一并死于非命。”

“这群人原就是迷信大巫的顽固愚民,否则早该随清虚子迁往中原,而不是留下来助纣为虐。何况你确信自己的劝言有足够的分量吗?”

这口吻竟令人深感熟悉,狄一兮回忆半晌,记起当年在大勃律决裂的前夕,对方正是以这样的语气批评自己不知变通的愚笨。继而又想到求其帮秦君平收尸,被冷淡回应的那句天真幼稚。

他不禁冷笑:“你又觉得一旦有合适理由,就能随随便便、毫不在意地夺走那些无辜者的性命。哼,少骗我,更少骗自己了!”

山中晨岚吹得两颊沁凉,仿若同时冻结了舌齿,也冻结了二人重新热起来的心。

萧敬暄眼睫垂下,轻轻颤了颤,好似正躲闪回避什么:“守笃,我不打算骗任何人。”

狄一兮侧耳,但听遥遥传过的动地蹄音,却无相伴的喊杀声,大概猜测到是萧敬暄提过的援军,心里反更像是压着石块那般的沉闷不畅。

“你撒谎,你根本不是临时起意巡察地势,而是探听到狼牙军极可能突袭盘羊坡的情报匆忙才赶来。但你根本未将此事禀告联军统领,并且要求协助,而打算自行解决……”

萧敬暄抬头冷睨,狄一兮毫不示弱地盯回去:“这一线沿途均设暗岗,为何他们一点消息无法发出,居然让狼牙军直逼到主营脚下?那么大的阵仗,是如何绕开被觉察的可能,究竟是谁提醒他们躲避监视的?”

他骤然就清醒了,意识到有一个潜伏在阴暗里的罪魁祸首,一个不得已的惨烈悲剧的真正源头。

霍然之间怒火由心起,狄一兮失去最后一丝克制,眸光从未这样的阴沉沉,咬牙恨声:“之前好几回走漏了机密,这次也一样,况且……”

他实在忍耐不住,劈头盖脸地大喝:“何清曜倚重的女刺客同塔克族……甚至也同狼牙军勾结,那他不是那个出卖官军的叛徒,谁还会是?你如今还有那个胆量否认吗?!”

萧敬暄看了他半晌,表情虽有所掩饰,嗓音则不自觉地发紧:“不许胡说,不可能是何清曜做的!”

狄一兮试图吐诉出一些激动的谴责,却根本理不清此时的心绪,也无法以最正确的词汇表达出来。一腔绝望,无限悲戚,全化成了达于肌肤的剧烈颤抖。

他甚至尝试用意识的遐想去修补现实的残缺,哪怕欺骗自己所经历的全是属于一场凌乱的梦境。可眼前萧敬暄的回避,周围景象的惨酷,又逼迫那个逃离抵抗的自我接受事实。

“我不会再替你隐瞒任何与何清曜相关的事,柳将军必须了解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并非空洞威胁,是不再改变的决定。

萧敬暄抿紧唇,执着地缄默了下去,没有做出半点解释。狄一兮也无心同他相持,说罢扭头走远。

就这样了,他们最终还是回到重逢时的起点。

骆照光因为提前准备,指挥抗敌时尽量停留在安全的边缘,因而山壁倾倒后总算保住过半的兵马。但幸存的人里受伤的也占了七八成,连他自己都折了两根肋骨,眼下只能老实躺在担架上,根本下不了地。

可当听见狄一兮所言时,骆照光霎时忘却全身的痛楚,立刻撑起身:“什么?”

转眼他又痛得脸庞扭曲,不得不重新倒回去,但还是喘息着追问:“你真的看清人?”

狄一兮面无表情回答:“千真万确。”

他虽对骆照光说话,目光却落在旁边的萧敬暄脸上,后者闭口不语,表情平淡。

骆照光的眼神里满是猜疑,虽并非针对萧敬暄,也如同针扎刺人:“萧副督军,确有其事?”

既有人证,何况援军到来的动机难以解释,再加遮掩反会让冲突升级,萧敬暄默然了一会儿:“……那女子隶属何掌令,但或许是一场误会。”

骆照光和周围幸存者的淡漠表情,映衬着他这番辩解的苍白无力,不过眼下狄一兮没有丝毫随之产生的欣喜,更未设想乘胜追击。毕竟萧敬暄设法援救,不存恶意,更何况他们刚刚并肩战斗过。

萧敬暄再一次沉默,狄一兮立即插话进来:“适才询问苍云军的戚晟,他说这次是安庆国命金焕亲自押运攻城器械到中原,事发仓猝,所以未能及时递出消息。狼牙军先借地下洞穴潜进阴风峡边缘,而后按勾结的黑沙堡残匪指路,走山间秘密小道避开我方哨卫,绕行到盘羊坡。”

其他的倒罢了,秘密岗哨的位置如何为敌人探知?狄一兮心晓这是任何在泄密之外的敷衍说辞都解释不通的,周围已嘈杂议论,一不留神怕又牵扯上踪迹蹊跷的萧敬暄,于是他赶忙补话:“金焕未死,已往东面逃遁,若生擒了他,应该能掏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骆照光瞥一眼狄一兮,瞬间领会他的用意:“还是先抓到这反贼慢慢问话来得稳当。”

他的话代表着追究真相的行动暂时告一段落,却远远未至结束。

天已大亮,污浊满地的景象更为清晰,萧敬暄默默凝视着,当狄一兮走到身后时兀地问:“这里不知有多少人是被我送入死地的,到底……是因为我的自私还是胆怯?”

狄一兮本不准备说话,然而浮在语声之上的一层愧疚,又使得他无法坚定地拒绝答复。

“你不该问我,而是问问自己,到底什么带来这种结果?师兄……你还该再问自己,究竟想选择什么?”

萧敬暄慢慢转身,他的眼神似乎正勉力提起一己果敢,抗衡明知必将来临的割舍与牺牲。

“我现在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他主动结束谈话,踱向污秽血流更深重的地带,如同踏入无法扭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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