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气不错啊。”
“是呀。”
“没风没起沙,天上瞧着干净。”
“没错。”
岑朗健停住,又过一晌却道:“吉兰娜出去四天了,既然天还行、路上没阻碍,怎么一点何清曜的确切踪迹也没捉住?那家伙如今跟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摆明就是迷惑眼目,分散咱们的精力。”
刘秉随他数年,知道越是这散漫的口吻,就越体现出上司心底的不满,便陪着小心解释:“戈壁大漠太广,消息延误也是有的,那女人现在说不定早有眉目了。”
岑朗健凝视瓦蓝的天穹,慢慢说:“我手里能用的人少,了解黑戈壁上偏僻通路的更不多,才索性放手教那疯婆子去捣鼓。不过干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依我看……”
他忽然又一顿,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待会儿把那家伙提出来,押到我住的那间屋子。”
刘秉暗叫不好,可再是心头为难又念着凌子皙的行前嘱托,面上终未露出端倪,只做出暧昧笑意:“老大,恐怕不太成呐!凌郎君走前特意吩咐,这货抓来时差不多就剩一口气,将息好几天才保住小命,最近凡事都要小心。您待会儿可疼惜着点他,别一不留神把人折腾断气,那叫我往后难跟凌郎君交待了。”
“这猢狲搁那儿放什么骚屁”,岑朗健立即笑骂:“我他妈才没心思冲一个大男人硬起来!”
刘秉一并哈哈大笑,其实他如何不知岑朗健平素不好龙阳,甚至可说颇为抵触,现在的话无非是替凌子皙提醒义弟切莫下了毒手。岑朗健也明事理,接着便解释:“何清曜那厮的事拖着到底不算办法,我想萧敬暄这会儿大概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相了,从他嘴里掏些有用的情报倒方便。”
既是如此,刘秉不敢再轻言抗驳,也放下了几分担心,于是领命去了。岑朗健想想凌子皙对自己间接的叮嘱与防备,不免微生忿忿,就在营房周边略散几步路后才回到居住的土屋。到了之后,他往矮榻上一歪,顺势提起靠在一边的火龙沥泉枪把玩。
灿金玄墨,龙首焰舌,略一挥动,半空啸如龙吟,动似暑雷。岑朗健欣赏神兵良久,权当未看见从外拖入后又被掼丢在地的形体,又过好半日方把眸子转过去。
他的手搭于玄铁枪身,指头兀自敲击了一阵,慢条斯理地说:“枪是个真宝贝,至于用它的人嘛,就实在是一钱不值了。”
伏在地上的萧敬暄脸色惨白憔悴,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先前的一摔不知有多疼,他却硬是忍了下来,连一声都不曾发。
那天的袭击中,若非依仗精钢甲胄护体,硬弦所发的箭矢早将萧敬暄穿胸透腹。但虽逃过毙命当场,亦难免大量失血、脏腑震伤。如果没有接下来凌子皙细心看护的数日,单凭来路上的那些潦草疗治,他未必能撑到现在。
萧敬暄无视岑朗健的讽刺,艰难且缓慢地支起身体,改成半坐的姿势。这一平时极简单的动作却令他汗出如浆,颈侧脸旁的纷纷乱发俱被汗水沾透,纠结地粘在一起。
岑朗健微微笑着,旁观他近乎挣扎的狼狈举动:“何清曜居然至今不露踪迹,恐怕是……溜之大吉了吧?”
岑朗健原本想逼问他一些何清曜相关的内情以防万一,为乱其心神套出更多的话,顺口撒谎自然毫无负担。可惜所期待的愤怒慌张之类的情绪并未呈现在萧敬暄的面容上,对方只半垂着头一言不发,瞧不出平静之外的东西。
“怎么,你不相信?这都多少天了,他如果对你稍微有两分真心,好歹该露个头。”
萧敬暄缓慢抬首瞥他一眼,单这一下,目中登时无数灰色薄雾流窜,连岑朗健近在眼前的面孔也瞧不清楚。可他将一切不适强忍下去,只说出两字:“是吗?”
这嗓音中透着一丝丝明显的冷意,眨也不眨的墨色睛子冽如清霜,岑朗健略蹙了眉,转瞬再舒展开。
“哦,看样子居然对何清曜当真了,你貌似不该沦落成这种蠢人吧?嗯……但瞧你那天的表现也很难说,啧,糊涂啊。”
那人眼眸的变化倏然一闪,像是有些落寞,又像是有些迷惘,最后唇边却微现哂笑。再过片刻,他重新垂头默默不语。
一番表现古怪虽古怪,仍与期待的动摇全无关系。虽然未能达成满意的结果,岑朗健倒是未因此失去兴致,毕竟萧敬暄的个性一贯如此,轻易服输反倒不似本人。于是他施施然下了榻,缓缓步至萧敬暄的面前。
岑朗健并不担心伤重的敌人会有任何的暴起之举,萧敬暄被强灌了散功软筋的药物,早就毫无还手的力量。他拿足尖踢踢对方的膝盖,俯身笑吟吟问:“给你喂的是软筋散又不是哑药,怎么现在却一副有口难开的样子?哦,不对,估计是我这种小人物实在入不了您的贵眼,动动口舌都嫌费劲,是不是?”
青年兀地又歪首寻思一会儿,再晃晃头:“不过嘛,想当初你虽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最后不也跟我一般在恶人谷里干尽了污烂事,如今还有什么可值得高傲的?”
忍耐是艰难的,自尊在驱使着萧敬暄反抗,理智则提醒着必须克制。填膺的一腔憎恨固然强烈,但对他眼下的处境全无帮助,这也是凌子皙郑重提醒过的。
凌子皙这段时日照看伤者,往来甚多,某次见周围无人,猝然悄声:“谨慎言行留住性命,以待来日。”
萧敬暄对这青岩门人略有印象,也晓得他同岑朗健的关系,自然心存戒惧不愿回应。凌子皙也无意深谈,只低低语:“我会与官军联络,你也务须自保。”
萧敬暄无法确认对方所言的真假,但希望终归是希望,值得抓牢。
他内心如此翻覆,表面上仍不动声息,更加垂下头,心里只在盘算着怎样压抑住冲动。
岑朗健瞧着萧敬暄低头不语,猜测他心里是否已活动,不由又向前跨了半步,咧开的嘴唇里露出白森森的牙:“没料到你背地里有龙阳之癖罢,竟然还拉得下以前的清高脸面,饥不择食找上何清曜这个淫逸贪婪的恶棍为伴。甚至枕头风还能吹得那向来悭吝的家伙肯让渡些好处,该说这厮色胆包天,还是说你床笫手段足够高明呢?”
萧敬暄又保持一会儿不算长的静默,缓慢地仰起脸,眼神仿佛同先前一样冷漠而且平淡。不过岑朗健依旧从那双眸子深处发现了没能完全掩饰住的薄薄讥诮,当真令人见之不快。
他不自觉地冷笑,眼里炫耀出蛇样的寒光,口气却怪异地温和着:“你这回就别指望能很快脱身,何清曜怕是这几天都忙着逃命,根本没空找我的麻烦。更说不定他那种浮薄诡诈之辈虽然嘴上喊得情真意切,其实暗地里早甩下你逃之夭夭。一想你居然成了这样舍己救它的痴情人,倒也可怜。”
萧敬暄面无表情地注视过来,岑朗健的笑容里竟添了几分体贴般的情绪:“我担心,你这往后的日子会过得太寂寞,要不我索性找些其他人来伺候你?”
但对方的眼神里并没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与愤怒,以及应当同时存在的恐惧和慌乱。岑朗健暗道无所谓,再加把火试试,又接着用起那听起来半真半假的口气,甚至摆出一副安慰的神色:“千万莫担心大伙嫌弃你是旧鞋,这鬼地方别提漂亮女人了,长得周正的人百里都没一两个。冲你这张还算过得去的面皮,将就用用,还是能勉强使几回的。等弟兄们舒服过完事了,我大不了给你脸上再赏十几、二十刀,保你以后的日子里清净安生就是。”
萧敬暄还是一直盯着他,显得出奇的冷静,虽未使得岑朗健颇为意外,可也稍感无趣。于是他嘻嘻笑着,伸手拍拍那人的脸:“你觉得我的这番安排,是不是还挺周到的?”
萧敬暄冷冷地看着他,兀地嘴角微牵,显示出一丝不屑。岑朗健重新站直了身,笑容逐渐淡了下去,眼光愈发阴森。
他方才确实真动了折辱凌虐仇敌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又觉万万不该作此想,自己的旧怨可以不计,将来的前程与利益则不能不顾。假如放纵属下们肆意妄为,一个不慎把人质弄死了倒事小,但何清曜与凌子皙的反应……
岑朗健再度向期冀的现实勉强低下了头,心里的滋味当然不算痛快,所以仍需要从口舌的胜利中找回补偿。
“瞧你这副无所谓的样子,估计真遇上那档子事只当被野狗咬了,对我来说未免没了意思。况且你骨子里本就是兔儿爷,又搞不好还欢喜着呢,我真纵着底下干了这事儿倒白便宜了你。”
岑朗健搁置了方才让自己烦扰的问题,重又说笑起来:“而且何清曜那厮说不准还真宝贝你,万一因为我给他捞来无数顶绿头巾惹怒了,将来处置也麻烦。凌大哥更是体面人,让他知道内情,恐怕得啰嗦好些天,耳朵定给我听疼。”
暧昧的言语气氛里,萧敬暄却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安静如一尊雕塑。他是极其聪明之人,清楚眼前的情形多言无益,于是不打算给出半点岑朗健期待的反应。
岑朗健坐回矮榻,脸上的笑意完完全全消失,瞳子只剩下了怨毒、阴冷还有凶狠。
他突然说:“简直恶心透了。”
萧敬暄心内微微一怔,不解对方用意,岑朗健已极慢又极重地说下去:“明明是男儿身,居然喜好这种令人作呕的勾当……”
萧敬暄对此无动于衷,岑朗健仿若也非单纯为咒骂他而言,声调莫名浮出一丝无法控制的轻微震颤:“这种事情,明明那么恶心……”
可他的整个身躯猛然地发起抖来,配合欲呕的表情尤其怪异:“到底多无耻下流的人才会想到利用它……”
萧敬暄不知不觉扬眸,视线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岑朗健眼底的光芒,看见了无限杀机背后正暗暗涌动的心潮。联想当年听见却没太在意的闲闻,他倏然明白了什么。
萧敬暄垂落眼目,作为死敌,他对于岑朗健在疏勒城外荒野上的遭遇自然无意投注任何情感。若非要评判,也只六字——可怜、可悲、可恨。
倒与自己相当近似。
目光略一交换之后,岑朗健回归镇定,单面上还留着一抹阴森森的厌烦之意:“话说回来,你这一身杀人越货、黑心下作的本领哪里学来的,究竟是无师自通,还是……你那死鬼老子的言传身教?”
萧敬暄一愕,岑朗健僵硬地扯起嘴角,眉目扭曲:“不然我可着实想不通,当初人前你还能道貌岸然,私下里怎么就精通这些卑鄙图谋?寻思起来,肯定是有样学样呗。”
几句话仿佛是一口锋利的尖刀,直插到萧敬暄的心里,霎时兴起彻骨的痛意,无边的愤恚。他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被冻住了,身体却已不自觉地激烈颤抖起来。
是的,他能以轻蔑的心态忽视岑朗健加诸于己的种种羞辱,可无法容忍对方将相同的耻辱污秽抛掷在品德高尚的父亲的身上。并且这一切原本不该与父亲相关,皆是因自己而起。
错只在自己,直似千刃万剐的痛楚之间,萧敬暄在心底重复这句话。何清曜的嘱托,凌子皙的提醒,这一刻终于彻底失去了对那份压抑太久的冲动的约束力。
岑朗健当然发现了萧敬暄明显的失态,不觉露出讥刺的冷笑,然而这笑随着萧敬暄的言语,几乎是立即消失无踪。
“岑朗健,你一直以为是我父亲昔年追凶不舍,才致使你最终流落恶人谷。可分明是你杀妻害子,恶行昭彰,处以脔割碎剐也不为过。若非父亲一念慈仁,容你逃遁,你岂能活到今日大放厥词!”
隐隐闪光的汗水自萧敬暄的额头大滴大滴地渗了出来,先前一段掷地有声的呵斥实在耗费了太大的体力。可他的面色虽惨白如死,脸上线条却绷得极硬,眼神比刀上寒光还骇人。
熊熊的火焰在岑朗健的眼眸深处跳动,他维持住僵硬扭曲的微笑:“笑话,我哪有老婆和孩子,你总不会把那贱货跟她肚子里的野种硬栽到我的头上吧?”
萧敬暄冷笑了一声,先前抑压着的那股说不出的闷气一散而空:“那名疏勒贵女的父母惊察女儿有孕,做父亲的虽未敢张扬丢丑,却发誓要揪出坏了女儿贞洁的男子,非得将他凌迟车裂方能解恨。这女子为庇护你的性命,死也不肯透露内情,更为保护你决意忍痛分离。哪能料到你将她不得已的举动视为背叛,生生扼死了她不提,甚至丧心病狂到戮尸泄愤……”
岑朗健的目光看似如刀似戟,但闪烁的光芒簌簌地颤着。
萧敬暄口中的一字字似迸发出万千钢针,一古脑地刺向仇敌:“那姑娘惨死后,你也很快露相,她的父亲直接来向我阿耶讨要人犯,准备亲手磔杀。当时阿耶已然掌握你的行踪,虽恨你下手太过狠毒,但又不忍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横死,更清楚他日你若晓真相,那时的心境势必将比死还煎熬。权衡之下,阿耶网开一面任你逃出疏勒,希望你将来冷静之后悔罪自新。呵,阿耶还是太过良善,哪里知道自己纵走了一头全无人性的畜生……”
陡然间一记重击抽在他脸上,耳鼓里宛若炸了一声焦雷般震响,眼前登时金星乱飞,晕眩与钝痛同时卷过了头脑。萧敬暄原本伤重乏力,没能经得起这一来势极猛的耳掴,当即重新摔回地面。他看到面前的事物皆在飞旋轮转,令人愈发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狂涌,登时呕出一口鲜红。
岑朗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上方响亮地传来:“你撒谎!全都是你编的!”
萧敬暄吃力仰起脸面,明亮到奇异的乌眸似乎比剑还要锋利,像是把岑朗健全身看得透穿,一点也藏不下私念。
他竟还低低笑了出来:“岑朗健,你其实……早就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吧?”
岑朗健默不作声,面色已是铁青,透过他的表情,萧敬暄越加确定自己猜测的没错:“你既然这般记恨,恐怕在恶人谷得势后……没打算放过那女子的家人,肯定……也会派人回疏勒追查昔年的旧事。哪怕不知全情,你……你仍旧能发掘出些许线索……”
岑朗健一脚踹在他胸腹间,最后又是几踢,声音更变得歇斯底里:“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给我闭嘴!假的!都是假的!”
萧敬暄一时心鼓雷鸣,居然没太感受到疼痛,仿如置身云雾,此身已不存。耳中虽灌满了凄厉狂号,却一个字也听不清,眼里更只余下一片迷蒙。
他的心里反觉无比轻快,也感到滑稽。岑朗健已晓真相却故作不知,反而固执地将无关者视为仇敌,说到底只是寻找一个替代泄恨的目标。这样人生中很多的错误便不用自己承担,也不用接受自己最没有遮掩的丑恶,更不会让过往蒙受的苦难失去意义。
萧敬暄在五年前的变故之后也经历过相似的心路,只是他幸运地被一双手牵引出来,没有沉入仇恨的泥潭。于是他又接着想起那双手的主人,暗忖今日如果死在这种无意又疯狂的复仇中,恐怕图惹何清曜笑话了……
不过死亡迟迟未降临,他心头一丝清明未散,反而听到屋里越来越喧闹。等到终于攒足力气再睁眼,但见岑朗健被一干下属架去一旁,涌上的众人正纷纷劝说什么。
岑朗健脸面上的癫狂消下去了,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推搡开阻拦的部下时神色明显静了下来。青年眼里生起凉飕飕的快意,猝然一把揪着刚挣起身的萧敬暄的衣襟,将人拽了起来。
几经盘算之后,岑朗健竟复含笑:“萧敬暄,证据斑斑俱实,哪容你狡辩片语只词?到这地步了,居然还想着替那老东西开脱,给我省省吧!”
萧敬暄收回几分神智,印满青紫伤痕的脸上现出蔑视的冷笑,似乎正瞧着一个愚蠢的懦夫。岑朗健死死盯着他,陡地五指一收,活像要把人当场勒死。
“本预备着掏干净何清曜的口袋之后,再来慢慢收拾你,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拼着两手空空也无所谓。你这般自认是难啃硬骨头的家伙,我干脆砸断你的骨头,看往后还有哪儿来的本钱张狂!”
他把萧敬暄重新摔回地上,扭头对紧张望着自己的刘秉淡淡说:“挑了他的手脚筋,连膝盖骨一起剜了。”
刘秉几乎呆住:“首领,你说什么?”
岑朗健不大耐烦地喝道:“聋了吗?!我叫你废了他的手脚!”
“可是……可是凌郎君特意叮嘱过,这不成啊……”
岑朗健懒得多话,对准他的脸抽去一耳光:“这里到底谁才是老大?想找死,我立马成全你!”
挨了掌掴的刘秉僵了半晌,窘迫得连脖子都紫了,面对岑朗健灼灼眼光的逼迫,他只好违心地低下了头。
萧敬暄被架起又按住跪下时未做多余的挣扎,触怒岑朗健的结果他早有预料,自然谈不上后悔,再做多余的反抗也只增添羞辱。只是在看到逐渐逼近的刀锋那一刻,忽如一支锐利的冰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寒进了骨子里。
萧敬暄转望岑朗健,声调与神情都平得不见起伏:“岑朗健,我若不死,今日之辱,来日必千倍奉还。”
岑朗健扬着眉毛,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一般的模样:“放心吧,萧师兄,我哪舍得轻易让你死了?不过,我可不会像你当年那样一时疏忽,竟留下我这要命的祸患。对了,刘秉你等会儿下手需得慢些轻些,我不着急。”
确实极慢,寒森森一抹过后,似有温热的水点一滴滴迸出肌肤。萧敬暄安静地体会这种诡异的感觉,也觉得岑朗健那张光亮照不到的面孔愈加阴暗骇人。他极尽全力压抑着吐息的速度,试图保持平静来接受无法回避的现实,可呼吸还是无法控制地越来越急促。他渐渐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无法逃离的恐惧。
死,不值得惧怕,它仅仅是所有生灵需要面对的一个结局。但拖着一副千疮百孔的残躯,余生只能依仗他人的怜悯而活着,更让萧敬暄想想便不寒而栗。
岑朗健到底是发出了一串响亮的笑声:“接下来你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何清曜当真看重你的性命,愿意交出手里攥着的财宝。而我的以后嘛,可就要好好恭候那千倍的报应了。但一想到那时你早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死狗,到底还能玩出哪些花样,就着实有意思。”
他凝视着已经在手腕上划出一条细细血线的尖刀,慢条斯理地补充:“哦,大概你在地上爬过来舔我的脚趾头,也能算吧?”
岑朗健坐回榻上,准备舒服地欣赏仇敌在刑罚下的垂死挣扎。其他人的注意也被即将发生的惨景吸引,几乎无谁在意到屋外传入异样的杂乱响动。
霍然间,尚算厚重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脱出框架,直端端往里飞进来,当场就撞飞两人。门板接着往岑朗健头上盖来,青年虽吃了一吓反应也快,速速往边躲藏。
一股疾风连同着木门,直由岑朗健的发梢上掠了过去,砸到后面的墙壁便一声更加巨大的闷响,土块乱迸,沙尘蓬起。几乎是与木门同时撞入屋内的还有几道暗色身形,一时间室中人影交晃电闪。斩马长刀一伏一起,夹着数缕风啸之声,式招若长虹贯天、黑龙怒转,寒光眩晕了满屋里人的眼睛。
岑朗健闪开袭来的劲风,双掌在地上一按,身躯已车轮般奇快地滚翻了远去。匆匆一瞥来者之一的面目,不由失色:“凌大哥!”
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暂时被丢进角落的萧敬暄,他无暇管全身上下十数个同时作痛的地方,愕然道:“沈雁宾!”
岑朗健听出蹊跷,全身在地面又一个疾滚,就着前进的势子,手上已经抄起了一柄不知谁落下的匕首。他挥手抡出,却把刀刃架在了萧敬暄的咽喉要害上。
“放开凌大哥,否则我立马宰了他!”
为首的年轻玄甲军士暂止攻势,陌刀眨眼换了更趁手的短刀,并且抵在身前的万花弟子颈侧。他的目光却没于俘虏身上停留,反极诧异地落在萧敬暄那边:“你居然真在这里,到底是怎么……”
虽然利刃加身,萧敬暄的表现倒相当镇定:“先不提我,你怎么上这儿的?”
沈雁宾扫一眼表情狰狞的岑朗健:“昨日傍晚巡逻时发现一伙人行迹诡秘,恐怕要图谋不轨,就设法捉了来审问……”
“苍云那小子,少废话!”
岑朗健打断了二人非常短暂的交谈,脸上显出无限霜寒:“这一带可都是我的手下,你要是伤了我哥哥,我定先杀萧敬暄,再叫你也不得好死!”
沈雁宾已知他的真实身份,冷哼后略含鄙夷地说:“黑戈壁驻留的恶人谷兵马按理此刻正与官军协同抗敌,你却留在这里与骚扰他们多次的马贼为伍,并且暗中劫持联军一方的统领,又是何居心?”
岑朗健面露狞色,唇瓣翕动时现出雪森森的牙,宛若狼齿:“少管我恶人谷的内务,赶紧放人!”
他随即就给萧敬暄的颈上拉出一道血口,对方脸色更苍白,落下来的眼神愈见虚弱。凌子皙见状连忙喝止:“阿健,休再动手!”
沈雁宾投鼠忌器,当然不敢再妄动,但亦长眉乍扬,出声怒叱:“我赶来黄罗岗之前,已经召唤营地的援军前来一并清剿匪巢,你要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必是死路一条!”
岑朗健闻出言语间有**分真,再不敢恃强出声,可也实在没法硬生生地吞下了这口怨气,切齿道:“等那所谓的援军到达,我早把你们全宰干净溜了,少拿这吓唬人!”
似是呼应他这句话,屋外骤然传入更为喧嚣高亢的喊杀声,在内诸人又皆面上一惊,尤其惊讶的则是沈雁宾。
盘羊坡赶来黄罗岗少说也一日一夜,援军怎会这样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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