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一条光影斑驳的隧道缓步,知道自己正深陷一场极其漫长的梦境中。
那些流光四灿的影像是如此陌生,尽管它们确实来源于多年前的一幕幕记忆里。
“孽障!已垂九龄,竟连一匹驹子都不敢近身,将来有何出息!”
“若今日还是畏怯不止,上不得马背,你从此便不配做我的儿子!”
“哎,阿弟,你说想跟我偷偷学剑术?这可不好吧,耶耶又会怪我教你贪玩分心……”
“啊呀,别哭嘛!姐姐再……再想想怎么办好。”
“暄儿,谁家父母不望子成才,你父亲行事虽焦躁了些,也属人之常情。”
“听娘亲的话,凡事莫再忤逆他,这也是为你好。”
“师兄当然会成了不起的人,毕竟师父就英明神武,有父必有其子嘛,哈哈!”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样阴毒凶恶的禽兽!你怎么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他闭上眼睛,想象面前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执笔细细将这些过往一一描绘其上。随后挥一挥手,画作崩散成灰,四方逐风而去。
现实从来无法事先抉择,也从来不容回避。它总是悄悄来临,全无声息与预兆,一件件的意外与必然就那么不容抗拒地呈现在跟前。
所以他对自己的过去已经无喜无悲,至少梦境里是如此。
梦境之外,他依旧是一个无法完全掌控内心的喜怒哀乐的平凡人。
萧敬暄慢慢睁开眼,长期占据视野的泼墨天地,被一线朦朦光亮裁分为二。
黑夜至天明,死亡至生命,也不过闭眼睁眼的一瞬。
何清曜就在身旁,眸光温柔且宁静,除此以外再无多余的情绪。
又过许久,萧敬暄仍似魂魄缥缈,形骸疲倦,对于外界与内境既无觉察也无感触。再是好一晌,他依稀记起更早前分明待在绝岭之上,但如今身处之地却仿佛只是一顶光线昏暗、空气混浊的帐篷。
对于这些异样变化,脑海里看似万念纷集,最终还是浮起一片空白,任何状况好像都无法深思下去。
何清曜把卷裹着他的轻软绒毯稍微掖了掖,以免深夜的寒风流入:“昨天日出前你就完全退烧了,我简直不敢信,施方安那小子倒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
他唯余的眸子里可以清晰看到眼白上密布的血丝,但神光炯炯,全无疲态:“这才回来一个时辰不到,你便醒了,你说巧不巧?”
萧敬暄一个字都没说,也不想说。他只隐约感到这是一个沉寂的夜晚,万籁无声,静得能清晰感受出心脏那不太有力的一下接一下的跳动声。
何清曜还在自顾自地说话,根本不像平时一般总尝试尽快地引逗出他的回应:“这里是星星峡,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所,营地里又还有不少储备,咱们待上个把月也无碍。你只管安心养……”
他语声明显地哽了片刻:“肚里饿不饿,想吃什么?今晚做的是糜粥,要不将就垫补点?”
萧敬暄困惑且无声地凝视着对方,好似期冀着要与之一吐心中块磊,可又感觉一切都无从谈起。
一个下意识里极其轻微的动作,终结了全部的迷惘。
萧敬暄试图用手臂撑着坐起,很快就发现身体失衡的现实,闪电一瞬的诧异与惊恐间,他又软绵绵地倒回去。何清曜面露迟疑,手却动得飞快,结实的胳膊稳稳接住人,随即将他拥在胸前。
萧敬暄忽地睁大了眼,抖颤着扭头看向左侧,那里垂落一只空荡荡的袖管。某个念头霎时出现在脑海,心脏同时猛烈地撞击起胸口,仿佛要冲破躯壳,将全身的血液从这里逼出。
何清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勉慰,他第一次像是初通世情的懵懂孩童那般,小心又笨拙地抱住没法控制地紧绷发抖的躯体,轻轻地拍打背心:“没事的……真的,没什么……”
萧敬暄心底的惊骇与痛苦突然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恐惧所替代,四肢上的力气刹那间被抽干,身体软成一团,只能继续倚靠在情人的怀里。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仰起脸,直视向何清曜。
何清曜也注视过来,并没有看到发泄悲怀的泪影,可却从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发现了更令人惊恐的绝望与自弃的痕迹。他的心猝然一紧,居然再不敢仔细观察下去。
诡异的静默中,曹阿了的嗓音很不恰当地在这时响起:“老大,白天出去打探的五个人里有一个没回,这家伙别是跑了。万一去卖咱们,那可……得赶紧追回来!”
何清曜斜眼一扫,络腮须的胡人识趣地闭起嘴巴,也没兴趣多瞟一下正隐约抱成一团的两个。
不过突兀的搅扰没给何清曜的头脑造成多大影响,他思索一晌,直接答道:“应该只是走散了吧,荒漠戈壁的,能往哪里逃?倒不必浪费力气搜索,动静会闹太大,反而不好收拾。”
他自然不会透露营地外围有石能牙的手下监视,任何异常都逃不出这群老练佣兵的眼睛。
曹阿了喏喏一阵,慢腾腾地退了出去。何清曜这方回看萧敬暄,凝视那张此刻不见表情的面庞,他陡然无限感伤,轻轻摇头,发出了一声低细的叹息。
萧敬暄的脸色十分惨白,先前情绪的激荡让他短暂忘却身上的新伤,此刻阵阵的裂肤痛楚又唤回了其余意识。
他的喉间干涩得像灌了灼热的铁水,听着相当沙哑:“这里……全是你带走的那批属下?”
“嗯。”
何清曜低低应了一句,旋即附耳放出细微到只彼此可察的言语。
“当然……还不止。”
萧敬暄信不过何清曜在恶人谷的旧部,对方的回答令他稍感安慰。但很快地,对比起自身的遭遇,这点安慰就显得愈发渺小。
眼下,他见到恐惧最真实的面目,甚至比五年前逃出高昌城外军营的那一刻还要看得仔细。因为那时的自己尚有依仗,根本不知什么是没顶的打击,什么是真正的心死与绝望。
何清曜喃喃劝慰着,萧敬暄始终一个字都无法听清,亦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但它们确实又把些微的涣散神智拽回了现实。
“再过十来天你应该能起身了,我们立刻赶回敦煌……”
“至于去疏勒的稳妥法子,我也想到大概,花个□□日准备足够了。”
“选哪支商队跟着翻越葱岭,疏勒那边的老管家自然晓得安排,这些杂事他做惯了的。”
何清曜终止了讲述,他发现萧敬暄只是带着一脉未了的惆怅,默看着自己。
“怎么了……”
萧敬暄安静良久,最终,他好似精疲力竭地摇摇头:“我还好。”
何清曜略一怔,转眼神情放松了些许,他把对面那些引人遐思的反应视作了默许。
他没有接着方才的议题说下去,而是谈论起别的:“阿暄,你说过的,来到黑戈壁只是想尽早年未完成的义务,但现在……”
他适时停下:“……你已经不需要再承担任何责任,而应该履行你我以前的承诺了,是不是?”
对此,萧敬暄既未说是,也未说否。可他知道,两人宛若立身危崖之巅,随时都有覆亡之虑,如果放弃配合,势必会牵连到另外一人。
至少等危机彻底消除,才可以继续坚持早前的决定。
他垂下头,仅仅轻轻应了一声。何清曜反愣了一会儿,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姿态与表情明显松弛下来。
他很有分寸再度搂住恋人,反反复复地在耳畔轻喃:“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尔斯兰安静又不解地端详着心态明显各异的二人,可能因为主人极低极轻的嗓音如吟诵一首安眠曲,感受到舒适放松的猫儿瞳孔越扩越大。最终它干脆眯起了眼,伸伸懒腰后钻进柔软的织物底下,放心地睡去了。
回到位于西居延海的联军大营后又过半月,狄一兮才得到一次出门的机会,目的地是附近那片胡杨林的深处,沈雁宾与其偕行。
抵达营寨的当天,柳裕衡即以私纵人犯、违抗军令等罪名取消狄一兮的所有职权,并命罚四十军棍,但旋即又以其守卫松骨丘有功的理由将刑罚减半。行刑的士卒事先均被打过招呼,棍子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除了看起来吓人的淤青和红肿,伤势根本不重。
可这是头一回青天白日又当着大庭广众给扒掉裤子摁倒挨揍,老大一人了,面子上总过不去。当着一连七天龟缩帐篷的狄一兮的面,前来探视的沈雁宾无情地戳破这点:“当初我被端木校尉罚挨军棍,那阵真疼得完全起不了身,你还欢天喜地地赶来看戏。现在这营里谁都没笑话你,这伤又轻,究竟有哪门子不好意思的?”
狄一兮恼怒地拽紧毯子蒙住整个脑袋:“我属老龟的,就爱待在屋里不出去,关你毛事!”
“你啊……可萧羽昭和一些七秀门徒到了营里来替伤重的人医治,她……你总得出去见一见吧?”
狄一兮静了好一阵子,骤然从毯子里冒出头,表情复杂。
沈雁宾叹气,直视着他开了口:“虽然最近几天她都会很忙,不过迟早要找上你的。”
确实如沈雁宾先前所料,就在昨夜,狄一兮终于收到萧羽昭的邀约。两人定在二里开外的胡杨林午时相见,那时阳光灼热难当,无论营寨内外都罕有人迹。
情如亲姐弟的二人见面后却长久无言,到底是狄一兮先出声:“五姐姐,辛苦你来这一趟。”
“为救治护国将士,这是应该的,况且……”
萧羽昭短暂地迟疑了,面容因连日的操劳与担忧而憔悴:“我还想尽量打听些阿弟的消息,以及那名带走他的胡人的去向。”
虽然萧敬暄自愿赴死的义举已被大部分人认可,柳裕衡也竭力遮盖住那些不宜公之于众的**,可她明显还是听到了一丝风言风语。
“师兄的性命……应当是保住了。”
萧羽昭稍怔:“守笃,你哪能猜得准这个?”
“离开盘羊坡的前天,我跟何清曜私下见了一面……”
“那胡人为何要见你?”
面对萧羽昭的疑问,狄一兮除了略去沈雁宾的相关,几乎是事无巨细地交待了那次短暂会面的过程。讲述中,萧羽昭的面色越来越白也越来越冷,嘴唇不时地微微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狄一兮停下言语,不知过去多久,萧羽昭才回神,看起来女子终于挨过了集气恼、羞窘、愤恨于一心的尴尬时刻。
她默默地向狄一兮注视半刻,随即把眼睛移向别处,仿佛是借此掩盖内心的真实情感。
“何清曜真打算带阿弟去康国吗?”
“应该是吧,以前……师兄也提过。”
萧羽昭倏地转过脸来,眼里的光有如寒芒迸射:“我不能把阿弟托付给这般素行不良之人。”
何清曜先前的种种不端行径,她当然亦有耳闻,所以绝无可能信任那些所谓的诺言。狄一兮不便替那人辩解,唯有讷讷地点了点头。
“何清曜西行必经沙州,可惜现在赶去未必能追上他。但父亲有一旧友在沙州官府,我去拜托定能查到他的行迹。再不济到了疏勒,借唐勤他家的关系帮忙,总还有机会。”
自始至终,狄一兮没有尝试阻挠萧羽昭的决定。萧敬暄是她唯一的弟弟,这是她必然的选择,自己无权干涉。
“五姐姐,别跟何清曜撕破脸闹起来,这人一贯混不吝得很……”
“我有分寸”,萧羽昭苦笑一下:“实在没想到,他和阿弟那些纠葛,比外间传说的更荒唐好笑。”
狄一兮不知该不该笑一笑,以此缓解彼此之间的尴尬,想了半天,他只能提醒:“五姐姐,路途遥远险恶,你一个人的话……”
“唐勤夫妇十日后便回于阗,我正好跟他家商队同行。”
至此狄一兮稍稍安心,萧羽昭笑一笑,转而谈起他的事:“盘踞黑戈壁年余的狼牙军被击溃,官军折回中原的日程应当不远了吧?”
狄一兮微颔首,认可了对方的猜想,女子叹气:“阿弟才离开,你又要走了……”
“其实到了黑戈壁后,一桩惊喜是与阿弟重逢,另一桩则是见你还好好活着。”
这些日子里的,狄一兮经历的桩桩件件或有委屈,或有愧疚,或有喜悦,或有悲伤,简直复杂到难以言叙。如今一经引发,哪里还忍得住百般感触,转瞬间眼角已泛起湿漉漉的痕迹:“五姐姐,我……”
萧羽昭微微笑了,指尖缓慢地移向他的发际眉梢:“你都是成过家的人,还跟小孩子一样地爱淌眼泪,臊不臊?”
狄一兮有点想笑,可又不知该不该,在他愣怔之际,女子悠悠叹道:“你跟小容、载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却仅余你一个了……其实在这里见到你之前,我心里始终还当你是那孩子的模样,眼下瞧着,倒真像个大人了。”
“若非是你,弟弟恐怕这辈子也不肯回头,姐姐我该替阿耶说声谢才是。”
“五姐姐,你不必这么讲,当年的事……我到底有错。”
萧羽昭摆首:“我和母亲从来就没有怪你,你与阿弟只不过都选了各自想走的路罢了。阿弟那端一切仍未可知,可你……无论将来怎样,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洛阳的萧府里始终留着属于你的位置。”
狄一兮静默一晌,重重点头。
水红衣衫风中振振欲飞,如一只纤巧的蝶儿飘向苍黄天际,狄一兮目送着萧羽昭的身影彻底隐没远方后,终归回过头:“她还是……想要追师兄去。”
“和你料准的一样。”
狄一兮缄默,没接现身的沈雁宾的话头,对方心里充满了好奇,但欲言又止。
狄一兮终于说:“五姐姐叮嘱我——将来得好好活下去,等她这趟回来,就在洛阳等着我了。”
沈雁宾含笑:“这不是意思你的家还在吗?多好啊。”
狄一兮静静看他,沈雁宾嘴角扬起的弧愈发明显:“小时候老听娘亲说每个人的一生早经命定,凡事强求不来。但世间分明那么多求仙求道而飞升的例子,可见事在人为,如果觉得造化和缘分还不够,去寻它们便是了。”
他一顿,无比郑重地补道:“以后我和你一起去寻,也一起回家。”
话语里的温馨足以感动任何听者,狄一兮也不由露出放松的笑容:“五姐姐说萧府里一直给我留着位置,以后回了,我还得记着跟她提一嘴,该给你分一块地儿。”
日光正烈,树下细碎的影子明灭,落在沈雁宾俊俏不失英挺的脸庞,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遮掩。
“咦,也给我留地儿?”
狄一兮笑吟吟:“你不是我的人嘛,迟早得带上门给长辈们过过眼。”
沈雁宾猛地一愣,他的视线接触到了对面湛湛有神的褐色眼睛,透过这双眼睛,竟带给自己一股莫名的慰藉。
他感到脸颊开始发烫,更感到胸中的万缕柔情俱化为熊熊火焰,但口上还是竭力保持了安定:“那……那也好,在洛阳的话除了这个,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那可多了去,我一定要带着你大吃一通清蒸鲂鱼!哦,还有水席!”
“那边……有人能做莜面栲栳吗?说起来都十几年没尝过我娘做的这吃食,不晓得外头的厨子能不能有她那个手艺。”
“嗤,没出息,难得来东都,吃一道家常菜就满意啦?”
面对着衷心所喜欢的人表露出真切的快乐,沈雁宾直是笑:“惦记家乡菜怎么了,我不吃它,难道吃你啊?”
他蓦地一停,面似羞涩。狄一兮的眼珠溜溜转半晌,突然仿若毫不意外地噗嗤一声,双颊更浮起了明显的红。
沈雁宾长时地凝注他,渐渐从内心深处潜生出早已熟悉的奇特感觉。
既酥痒,又滚烫。
他断然凑上唇,一边低低嗫嚅着,一边一下下地吻在对方的面颊。
“嗯,好像也可以这样……”
盛夏的光洒在杨桐叶间,无数碎影摇曳,盖满沙地的落叶在身下悉索微响。
狄一兮与沈雁宾对视,他盯着上方俯视过来的那个人,表情无比严肃:“有个事儿得先说好,不然咱俩就做不成了。”
沈雁宾瞅见,心上骤然一紧,只怕他又有哪里不高兴,小声答:“你说吧,什么都依你,就是别……”
“待会儿只脱库紫行不?”
“……”
“喂,怎么不做声了?以防万一啊,要是哪个吃饱没事的跑林子里来闲逛,你我单提起裤子跑路也来得及呀!”
“……”
“嘻嘻,害臊啦?”
沈雁宾通红了一张脸:“你少作怪!”
狄一兮拿指头夹他的鼻尖,不轻不重地拧拧:“我这叫智者千虑……”
“你还不是耿耿于怀这次又是下面那个,但不想拂我的意,所以死活要口头欺负人两句来出气!”
狄一兮终于收口,沉默半晌,悻悻念叨一句臭小鬼。
沈雁宾没开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子在温热光线里泛着的奇异的色彩:“别赌气了,等一下……”
“我待你,肯定像对女孩子一般小心温柔……”
狄一兮得意洋洋地挑动眉毛,勾了下他的下巴:“讨打呢,再说一句试试?”
他那么近近地看着自己,状似嗔怪,其言则温。不知怎的,单被这样瞧着,沈雁宾就又产生了生平难有过的羞窘,心里胡乱地想着,眼睛反倒越加不敢对上去。
他但以近乎耳语的声调回应:“是……比那样更小心温柔……”
他们的影子叠在了一起,身体也完全贴合了起来。
省略见凹三
日光西斜,风向动转,洒下的光影变幻着各种形态。狄一兮有点无聊地打量了一会儿,忽地一翻身,脸埋进了沈雁宾胸前。
沈雁宾觉得脸上又烧了起来,然而他不好做出过多反应:“这会儿时候晚了,再那个……怕是来不及回去。”
狄一兮嘿嘿一笑,狎昵地搔弄着他的耳垂,陡地又发力一拽:“想什么呢!你腰不酸,我屁股还累呢!”
沈雁宾却只是笑,反倒靠近身来再亲了亲他的唇角。狄一兮亦不避,嘟嘟囔囔地哼了两声,就此作罢。
不过这回沈雁宾却不消停,叹口气,委婉表示:“这次没太饱。”
狄一兮横一眼,云山雾罩地还嘴:“满嘴流油、扯起饱嗝,还跟我卖乖!回回能不能更体贴老人家一点?”
沈雁宾寻思半天:“虽然我这人平时是笨,但算秀色可餐,这点你总还满意吧?”
狄一兮忍不住哈哈笑了:“勉强勉强!”
他们随后齐齐停声,保持着那去了骨头般的懒散,静静地牵手躺卧,继续看着树顶漏下的天光变化。
这一天的午后,是那样的漫长而美好。
他们注定相伴的一生,必也是那样的漫长而美好。
尾声
唐军开拔是在秋季,黑戈壁的狼牙军已绝迹许久,一路行进并未遇上阻碍。
队伍中的狄一兮兀地勒住兮子,无端回望来处,停在旁边的沈雁宾也向他目游之地看去。
黄云底下,广漠戈壁乃至延绵的黑山,都像被天穹压成一线,纷纷被衬托得渺小起来。但狄一兮永远记得,这片荒芜大地曾是如何承载过一队队久历沙场的勇士,以及因他们而生的悲壮伟大的故事。
一年多来,他与同伴在其中间山渡沙,个中辛苦难以言尽,有人甚至永远埋骨在此。
不过只要活着,他就会记得发生的所有,并将它传颂下去。
狄一兮撤回目光,对上沈雁宾了然的视线,很多时刻,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理解对方在想什么。
毕竟,他们也是同生共死的伙伴。
但狄一兮还是打趣:“瞅什么呢?”
沈雁宾凝神看着他良久,最后摇摇头,轻笑:“没什么,这样望着久了,忽然觉得你也秀色可餐。”
狄一兮尚未搭腔,冯友义先不知哪里激动地窜过来:“你们背着大伙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沈雁宾脸红,狄一兮没好气地白冯友义一眼:“没你的份,滚一边去!”
冯友义不以为忤,一面乐呵呵打马追上大队伍,一面回头嚷嚷:“有好吃的叫上我呀!”
戚晟也在附近,瞅见沈雁宾同狄一兮一处,看看边上龇牙咧嘴的常纪凌,有些丧气地问:“沈师兄老这样,真的是嫁出去的人……”
碰巧听到的沈狄二人相视一笑,骤然齐齐喝叱,也赶马追了去。只余下弥空的黄尘,再随那扶摇直上的大风,飞向了不知尽头的远方。
远方有什么,许是同样的戈壁荒漠,许是环境迥然的湖泊草场,也许是巍峨万丈的雪山和它脚下蜿蜒的河谷。
何清曜身在西域十来年,见过的奇山异峰不计其数,但当他终于最近距离接触到葱岭,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神魂战栗的压迫感。
矗立亿万年之久的山脉,宛若一堵跨度无限宽广的冰雪墙壁,下据地,上触天,雄伟而壮丽。何清曜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山,而是天地初开便镇守在此的神祇,冷静漠然地俯瞰脚下蝼蚁的生生死死。
恒积冰雪的崖岭,险峻曲折的幽谷,劲烈凶暴的寒潮,皆是神力的展现。其中任何一种,都可以轻易令人类永远埋骨在山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何清曜的祖辈穿越这片山岭后,才得以涉足中原,但那是属于祖辈的荣耀,与他无关。
他皱眉许久,忽然改口一笑,自言自语:“哪有过不去的地方,只是几座山罢了。”
何清曜环顾四周,商队到处闹哄哄的,骆驼的嘶鸣,人声的吵闹,豁然之间他便恢复了信心。
生命的气息始终是讨人喜欢的东西,只要活着,什么都不是难事。
他回到了属于自己人的区域,跳下马背把缰绳丢给奴仆后,就往某个一早注意的方向去了。
山脚下气温已经非常冷,特别是此时近日暮,所以何清曜过来时胳膊上还搭了一条厚呢斗篷。在萧敬暄依旧怔怔地注目金光灿灿的山巅时,他已展开衣物,飞快搭上对方肩头。
“待会儿天光就没了,过来靠着火吧,别冻到。”
萧敬暄没回答他,眉宇间一派迷惘,喃喃问:“山的背后……是什么地方?”
“你的家。”
何清曜温声回答,可萧敬暄没有理会他,却朝相反的方位望去。
东方,已被暮色彻底笼罩的东方。
何清曜的表情几无变化:“你的家早不在那边,阿暄。”
他扳住对方的肩,轻缓却不容抗拒地把萧敬暄转回身,并示意其再看向葱岭:“这座山……大概还有更多座山的背后才是。”
萧敬暄默然,何清曜环住他,莞尔道:“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真正开始翻越葱岭。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我在,一路都能平安。”
萧敬暄沉寂许久,他已记不清自己的家究竟是如何模样,也记不清自己的来历和过往,更无法预想出丝毫的未来。
可他清楚这个名叫何清曜的人能够信任,尽管对方指向的前途还是陷入一团迷雾里,但他发自本能地依赖他。
天色渐沉,西面霞光依旧炫丽。
他忽然想,那便如何清曜所言,追逐着它走吧。
走向某个希望,也走向某个新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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