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阿啜原是谢栖迟家隔壁骡马商的幼子,与他乃总角之交。谢栖迟后至明教总坛学艺,阿啜过两三年则被亲友带入回纥军中,在王庭渐渐混出些名堂。二人每载归家探望,总会把酒言欢一番,多年来情谊深厚。
阿啜异乡得遇故人喜不自胜,忙拉着谢栖迟离开拥挤的人堆,一面走一面说:“咱们也是两三年不见了,听说你在中原待着,我可担心得很。对了,穆清也来了这里,他人呢,怎么没瞧见?”
谢栖迟笑容一凝,阿啜顿时觉出异样,关切问:“出什么事……”
他话未说完,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激烈骚动,女子的哭叫声与回纥兵的怒叱交织在一起。谢栖迟一听竟是琼儿的嗓音,慌慌张张奔了过去,阿啜不明所以地紧随其后。
只见琼儿满面惊恐、眼泪直流,死死搂着百里翃的腰不放,口中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显然明白若被带走,必然会再度落入遭遇过的悲惨境地,所以不停挣扎着。
两个兵丁正一边一个拽住她胳膊,欲将其从男子怀中强行拖走,百里翃一边竭力护住琼儿,一边推搡开那些用意不善的回纥人。其中一人不免冒火,一手揪住少女发髻,使出对付牛马的力气来拉扯,琼儿头顶剧痛,当即惨呼不止。
百里翃怒极,抬腿便对那家伙扫去,士兵胸腹遭受重击,哇哇叫着飞了出去。同伴哪里忍得住,更想先杀一两个刺头以作训诫,纷纷抽刀向百里翃斫去。若不是阿啜喝止及时,只怕已酿出惨剧。
谢栖迟怕再生事,忙自百里翃手中牵过琼儿护于身后,阿啜狐疑:“这姑娘是……”
谢栖迟忙冲百里翃使个眼色,示意他退回人群,口中忙道:“是我新收的师妹。”
琼儿晓得厉害,不住点头称是,阿啜沉吟半晌不答。这时有一将官装束的男人在护卫簇拥下走来,阿啜连忙上前毕恭毕敬行礼,将官以胡语问:“为何吵闹?”
阿啜略作解释,将官思索片刻:“既然是明尊的使者,那不能怠慢的,让他们出来吧。”
肖白居见状赶紧拿出身边收藏的明教信物,也被同时放行。谢栖迟千恩万谢,拉着不知所措的琼儿赶紧躲到边上,回首一望百里翃,本已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悄悄一拽阿啜衣袖:“我还有个朋友……”
阿啜面有难色:“栖迟,我帮你师妹还好,可是……可是这人实在不成了。”
谢栖迟知他不好做主,强压下满腔恐慌,无奈挪到边角上立定。那将官唤过一名貌似副官装束的吩咐,那人点头哈腰称是不已。随后他慢条斯理踱至祠堂台阶上,清清嗓子后高声:“各位乡亲呐,别怕,别怕!我回纥王师是来帮中原皇帝清除乱党……”
他一开口,所有民众脸色大变,百里翃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两眼:“怎么是你!?”
什钵苾闻声望去,见是此人也一时面色有些慌张,但究竟自己是回纥将军部下,旋即又胆壮起来,皮笑肉不笑说:“哦,可是个旧相识啊!我说百里校尉,咱们如今都是正义之师,你可别轻易动手伤了两军和气。”
百里翃怒极之下双手微微颤抖,他万万没料到,这恶贯满盈的家伙转眼间竟依附了回纥军。
什钵苾再不理会他,笑容可掬地继续喊叫:“如今安贼逃走,我回纥大军可是立了首功的。这大唐的皇上说了,咱们回纥勇士浴血奋战辛苦,一定得好好犒劳。”
他扫视着紧张不安的百姓,笑眯眯问:“各位又能过上好日子,自然得好好答谢我们不是?”
一名老妇人胆怯问:“……怎么谢?”
什钵苾笑呵呵:“这都不懂么?咱们战士拼杀辛苦,总得好酒好菜再加美人伺候,家里藏着的钱帛更不能藏着掖着了。”
此语一出,满场俱惊,不知谁家老人颤声:“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和安贼有什么分别!”
人群一阵骚动,原来已经有耐不住的回纥兵径直去挑百姓里看着样貌还顺眼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往外拉,呼号哭喊响成了一片。有男人试图卫护自家女眷,被兵丁一拳砸去,鼻梁断裂、口中喷血倒下。那回纥兵还怕他碍事,一刀捅穿了男人的肚腹!
祠堂前寂静了片刻,须臾后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响起,那夫婿被杀的媳妇扑倒在丈夫身上,然而只得瞬间又被强行拖走。
人人呆滞愕然之刻,什钵苾厉喝道:“叫什么叫!这是大唐皇帝答应咱们可汗的,打跑奸贼之后,洛阳的财宝女人都归回纥军随意取用,谁要是再闹就是抗旨,就是不要脑袋了!”
百姓个个面如死灰,再没一个敢于反抗,也有不少泣不成声的——谁曾料到前走豺狼,后至虎豹?然而回纥兵便是连一点感伤的时间也不留给他们,除了女人,年轻壮丁也是劫掠的目标。转眼间,已有许多人被扯出来,拿绳索反绑了双手系在一处。
百里翃在那对夫妻遭难的一刻已忍不住飞身扑去,然而什钵苾早已防备他有此一举。就在青年刚迈出一步,什钵苾对手下飞快抛去一个眼神,于是五六人齐齐冲了上前阻挡。百里翃也毫不客气拳脚相向,但终归双拳难敌四手,一阵激烈打斗过后他虽撂倒一人,但足下也被狠狠一绊。身体失去平衡,瞬时摔倒在地,剩下的回纥兵趁机纷纷压上摁住他的四肢。
百里翃颈后不知被谁一脚踏上,几乎将他的面庞踩得陷进泥土里。闷绝与窒息间,什钵苾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阿啜兄弟放心,看在你面子上,我不会要这家伙的小命。”
阿啜一边瞪着他,一边竭力扯住想冲上去帮忙的谢栖迟:“栖迟你可别去!他不会有事的,你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师妹啊!”
谢栖迟看着被压制得无法动弹的百里翃,牙关咬得发酸,然而也清楚意识到在回纥重兵包围下,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琼儿和肖白居瑟缩远处,虽是满面焦虑,也不敢上前救援。
颈后那只脚松开,百里翃终于能勉强抬起头。他眼前所见是一片乱象,如猪狗般被驱赶的人们稍有抵抗便会饱尝老拳,回纥人正迫使百姓脱去衣衫,以免他们偷藏值钱物件。利刀逼迫下谁也顾不得羞耻,男男女女抖抖索索地脱去了大半衣裳,余下几乎无法蔽体的薄衫,抱着双肩发颤。
尚且年少的女性,更是众多士兵争夺的目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拽着长发拖出,几个回纥兵哇哇吵闹,似乎都想把她据为己有。大约想估量价值,一人扯住她本就单薄的衣衫领口,几声裂帛之响后,少女尚且稚嫩瘦小的身体裸露了出来。然而没有任何人给予帮助,女孩无助地试图用双手遮挡**上身,羞耻与恐惧逼迫她立刻嚎哭出声。
当那凄惨哭声刺入耳中,百里翃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什么彻底崩塌。
于是下一刻,谢栖迟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
百里翃发出了猛兽受伤一般的凄厉高喊,同时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陡然挣脱了所有的桎梏。而在随后的短暂片刻里,他抽出身边一名士兵的腰刀,对着一个正试图□□少女胸口的回纥人掷去!
这一下又猛又快,立即穿透了那人的身躯,鲜血喷薄而出的瞬间,谢栖迟只听什钵苾愤怒咆哮着:“杀了他!杀了他!”
百里翃此举似乎也激发了人们内心残存的血性,终于有十余个大胆的青年遽然扑向了回纥兵,虽然当即被砍倒为首数人,然而怒极红眼的百姓依旧成功夺下了几把刀枪。
场面一时纷乱无比,那回纥将军见状铁青了脸,喝道:“把带头闹事的全杀了!”
谢栖迟目眦尽裂:“不!”
然而不等他动,阿啜已一掌准确劈中后颈要害,谢栖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是一场悬殊的战斗,也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平日里不过提拿些农具耕作的百姓,如何是训练有素的异族悍兵对手?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与百里翃一道反抗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不住地退却,直至被逼进了祠堂之中。
还活着的已所剩无几,百里翃按住腰间涌血的伤口,忍痛迅速一扫祠堂内陈设,飞快取过牌位前供奉的一盏油灯,对着追进来回纥兵甩了过去。冲入大门的什钵苾被这迎头砸来的东西吓了一条,及时将刀锋一拨,灯盏飞去了一旁。焰头与灯油落在了蒙尘已久的帷幕上,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什钵苾大恨百里翃让他丢了颜面,怪叫一声一刀劈去,百里翃手中铁枪亦是灵蛇般窜动。双方满心怒火,各自杀意炽盛,转眼已斗出四五十招。
堂屋内干燥的木料也快速燃了起来,四处皆是烟熏火燎。什钵苾眼瞧抵抗者越来越少,心道这小子撑不了太久,又想着在将军那里得有交待,便也不顾状况只管追着对手往火场深处冲去。
火势越来越大,不时有烧毁的木材从空中落下,二人打斗间险些被砸中几次。百里翃方欲避开右方一方落木,不防左侧一段木架倾塌,那支架散成数段,接连往他砸去。其中两截敲在太阳穴附近,眩晕中更有火舌舔舐过肌肤的剧痛。
百里翃踉跄连退两步,什钵苾以为有机可乘,夺地刺向他咽喉。青年却是分明听得在烟雾中迫近的脚步,当即一咬牙,劈手拿住枪杆。什钵苾用力不小,使得他立时虎口崩裂,伤处血流不止。百里翃反只顾拿定不放,把对方兵刃往后方一带,倏然一跃起空中,回身便是一枪,什钵苾躲闪不及,当即被刺了个透心凉。
火场里除了燃烧炸裂声,没有了别的动静,恐怕如今只有他一人活着。百里翃四顾,黑烟明火滚滚涌来,眼里刺痛难耐,炽热气流也灌入口鼻,灼烫与薰呛令他根本无法顺畅呼吸。
房舍正在崩塌,没有出路了……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百里翃一面呛咳不止,一面费力地试图吸气,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最终,他在长久的窒息后双膝一软,轰然跌倒在地,涌动浓烟也在半刻后将人彻底吞没。
谢栖迟又回到了这里。风雨镇,似是一只收藏着尘封往事的密匣,如今那生锈的铰锁再度被谁拨弄开来。
十一月的天气,依旧如那年一般冷,清冷的街道,破败的房舍,仿佛还是过去模样。寒风卷着几枚不曾落下的枝头枯叶萧瑟,谢栖迟顺势将兜帽往眉下又拉了拉。
他不觉得冷,不过是不欲见到曾经相熟的那些人罢了。
“副使大人”,琼琚的语声在纷乱蹄音里显得有些模糊:“我们……还进镇里么?”
谢栖迟轻吁一声,马儿停步在自镇口延伸而出的小街前,他静默了半晌:“……走吧,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
白四儿的酒肆仍在经营,只是忙进忙出的人里没有一张熟面孔,谢栖迟一行被伙计招呼着进了店内,他看着那些崭新的粗木桌椅若有所思。琼琚会意,自行吩咐了那伙计几样菜式,等人下去了便也轻轻一叹。
谢栖迟的义子谢仲安看着两位长辈同时陷入沉默,怕他们心中感伤,便取了滚热茶水清洗上来的碗筷,并与同伴一一放好。
“不知道手艺如何,用具都还像样。义父,等到了天策府,大概能好好歇歇。”
谢栖迟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说:“哪儿有的事?恐怕比这里还凄惨呢!”
谢仲安吐吐舌头,琼琚道:“天策府当初险些尽毁,又处山道路途不便,难免苦些。”
这是广德元年年末,离那日子也正好是六年了。
谢栖迟怔了怔,复神后对琼琚道:“入侵长安的吐蕃军又被赶走,洛阳这里才能松了一口气。”
琼琚安和回应:“是啊,那里的同门也算安全了。”
谢栖迟淡淡一笑,并没说什么。
谢仲安年少,不住四处好奇张望,谢栖迟与琼琚则是安静低头饮茶。这个古老的镇子,与他们当年的痛苦记忆联系在一起,不看便不用想。
谢栖迟的目光在琼琚身上短暂停留,那个荏弱无依的少女琼儿已无法再与女子的身影重叠起来。她沉稳了许多,亦坚韧了许多,惨痛过去纵有阴霾,却如片刻蔽日浮云,不会永久停留下去。
谢仲安则是更为幸运的。谢栖迟六年前离开洛阳不久便遇到了他,出于同病相怜,或是出于怀念过往,他将男孩改姓收为养子。此回奉命往天策府,谢栖迟特地将他带上,想着或许能在那群幸存者里找到蔡家亲眷。
街道上传来突兀的呵斥声,谢仲安耐不住性子,偷眼瞧瞧义父,谢栖迟慢慢道:“看看就成,别惹事。”
谢仲安当即小跑过去,街头观望的人也不少,少年踮起脚尖往街道中央看去。七八个银甲红袍的兵士容色沉肃,押着一队蔫头耷脑的胡人经过,只听有谁聒噪:“嘿,就是这些家伙,又来冒充回纥人讹钱。这次真是不走运,遇到了天策府的官儿,可要倒霉了。”
谢仲安暗自吐吐舌头,天策兵士中有一人说道:“你们把人押去里正那儿管束起来,我去去就回。”
那是一名与谢仲安年龄相近的半大小子,他笃笃一路跑进了白家酒肆,将攥着的一只钱袋搁在迎出来的年轻掌柜手里头:“王大哥,这是我师父给的,您交回白爷爷吧。”
王掌柜笑道:“小兵哥,知道了。要不喝口水再走?”
“不啦,师父还等着呢!”
小兵与王掌柜作别后,往外走时经过了谢栖迟身旁,兀地低低呀了一声,顿时停步不前。琼琚蹙起秀眉,心道莫非看他们胡人打扮,便觉是不轨之徒。
双方静默片刻,小兵紧盯谢栖迟,蓦地说:“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室内气氛瞬时冷沉,众人不免心生戒备,连眼神亦变得警惕起来。谢栖迟目示手下不许妄动,一面缓缓揭开兜帽,一面平和回应:“小军爷,有何赐教?”
红袍少年瞬时瞪大两眼,惊愕神色中竟也有无尽喜悦。
“你!你……果然是谢大哥!”
谢栖迟被他叫破身份,自己也惊了一回,瞠然半晌:“你是?”
“我是富林,孙富林呀!”
谢栖迟回忆起了他与百里翃在黑夜中搭救的那个幼小的孩子,当即高兴起来:“我想起来了,富林,你可还好?”
孙富林喜笑颜开:“好呢!我现在跟着师父进了天策府,他应该还没离开风雨镇……走,我们快去看看他!”
谢栖迟隐隐有了一丝预感,迟疑着问:“你师父……他是……他是……”
“就是当年的百里校尉,你忘了呀!”
谢栖迟蹭地立起:“带我去见他!”
风雨镇数里地外,营地内驻扎的百名兵士正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百里翃营中踱步一周,见部下均已收拾妥当 ,只是不见孙富林一人。
他随口问:“富林这孩子,别是又贪玩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副将正要答话,一匹白马嘶叫奔来,速度甚急,只瞥见上头载有两人。百里翃皱眉,当孙富林又再瞎胡闹,方欲扬声斥责,可看清那霍然跃下的两人中的一个,霎时心头剧震,张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谢栖迟眼眶发红,无声注视着他,他听不见周边的喧嚷,看不见邻近的纷乱。
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副将看百里翃没有喝令将这不速之客赶走,竟一脸怔忡地看着对方。左瞧右瞧不对劲,无奈干咳两声:“将军……”
百里翃稍稍回神,低低答:“没什么,他是……他是……”
谢栖迟一步步靠近,以梦游者般缥缈的嗓音缓缓道:“阿翃……阿翃……”
百里翃半张完好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悲恸与欣喜交杂的难解神情。谢栖迟眼中一热,也终归淌下泪来。
他不顾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上前,紧紧拥住百里翃,以颤抖的声线重复:“你活着……你还活着!”
百里翃苦涩一笑,一言不发。
百里翃此行是顺道来收敛孟小竹尸骨,将她与父母的衣冠冢葬于一地,只因这一耽误才得再遇故人。数日后,谢栖迟与他一起来到了北邙山下,这里的破败几乎令人难以想象。
遍地废墟,几近焦土。不过忙碌的兵丁与民夫,还有那些逐渐修复的殿宇及房舍,终让这满目疮痍的土地再度生出了几分活气。
谢栖迟抵达天策府后便未再会百里翃,他身负教主重要使命,特来拜会天策府一班首脑,传达圣教善意,并协商往后合作事宜。如此忙碌一番,也过了十来天。
这日终得空闲,他信步山岭,不知不觉渐入迷境,兜兜转转一阵却立身于坡顶。高处俯瞰,可见仍显荒凉的天策大营与因焚烧而几近坍塌的凌烟阁,谢栖迟不由叹了口气。
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直到背后草木的树刷沙响动传来,谢栖迟才留意了周边突然出现的人。
百里翃远远望来,夕阳余晖洒落在他身上,朱红衫袍染上了更深的色泽。
就像是血。
谢栖迟停止了不愉快的联想,开口问:“你怎么想到过来的?”
“我无事便会来这里。”
谢栖迟没问他为什么会来。
他又想起这是第二次看见百里翃身着戎装的模样,相处的两年时光中,并没有如此机会。
他的阿翃变了,愈发深沉的眉目,还有左侧面庞上盘曲的伤疤,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更多的藏在心里,看不到。
“你……”
百里翃看看他,平静问:“你想问我当年如何逃出生天的?”
谢栖迟缄默许久,自领口拉出一条皮索穿系的小巧物件。灿金的色彩,不曾改变一分一毫,是他当年送与百里翃的圣焰护身符。
“阿啜打昏了我,醒来时我只收到这个……他说火势太大,尸首尽是残渣黑灰,连形体都看不出了……”
他攥紧了黄金饰物:“只剩这个。”
虽然百里翃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谢栖迟忆起当年心境,仍禁不住眼中酸涩:“我后来跟着师兄们去了凤翔,我……没脸回家,也不敢待在洛阳。”
百里翃侧开脸,风里似飘过一声微叹:“别自责了。”
谢栖迟轻轻摇头:“只是……每到夜深,我总会想起那些往事。”
百里翃敛眉不语,半晌后徐徐言:“我也是。”
他的语句那般缓慢,又那般清晰:“祠堂里有地龛,我被浓烟呛晕后,里面躲藏的百姓悄悄把我拽了进去。那几日里,暗无天日……我心里也仿佛已暗无天日。”
百里翃停住,自嘲地挽起唇角:“我醒过来,却继续浑浑噩噩,不知日后何去何从,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可信任的……”
谢栖迟急切:“阿翃,我……!”
百里翃摇摇头:“抱歉,与你无关。”
他继续道:“我心灰意冷地在外流浪一载,后来在北地又遇迁序他们,我想……如果世事不改,总得有人愿意去改变这世事。”
谢栖迟目光不免有些黯淡:“你现在怎么想的?”
百里翃摇摇头,淡淡道:“还是不明白。”
二人一时无话,良久后百里翃笑了:“你把仲安和琼儿照料得很好,还教授他们防身之技,真是费心了。”
“其实……其实若是你在,也是会一样的对待他们。”
“天色晚了,我们去看看他们。”
“好。”
两人并肩走下山坡,一路絮絮交谈,提到故人不免说及唐令月。百里翃道:“半年前我见过岳振,他与唐姑娘……岳夫人也有一子一女了。”
谢栖迟含笑:“我听说了,怕是明年元日过了,又该有第三个娃儿了。”
百里翃亦是笑:“总之还是有让人高兴的事呢。”
暮色四合,山下灯火渐生。谢栖迟望着那点点繁星似的光芒,深吸一口气,寒意沁入肺腑,他的心却热了起来。
而他呢?
“阿翃……”
百里翃抬起头:“什么?”
谢栖迟微笑:“没什么,只想说——北邙山的落日,和你说的一样美。”
百里翃凝神与他对视,终于露出一点清淡笑意。
波折流离中的心,宛如一叶飘泊于汪洋瀚海的孤舟,不知去向何处。
却有一轮明月或是红日永在前方指引,纵使道途无尽,却永不迷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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