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散白日积攒的暑气,也把铅云带了过来,黑沉的天被坠得很低,蜀中的暴雨总是这般突如其来。
豆大雨滴砸在屋瓦上,不一会儿就连绵成流水声。
裴晚被吵得半梦半醒,又觉得有些冷,胳膊下意识想寻身边的热源,却扑了个空。
“沈行云?”裴晚揉着眼睛坐起来,屋中和睡下前一样漆黑,他看不清,便茫然喊了一声。
沈行云听到动静回过神,忙道:“我在,怎么醒了?”
“什么时辰了?该起了吗?你怎么不点灯……”裴晚明显还困极,说话都有些沙哑,慢腾腾的。
沈行云从窗边回去,把半闭着眼摸衣服的裴晚按住,“没有,子时刚过,你继续睡。”
裴晚打了个哈欠道:“你呢?”
沈行云坐回床边,低声哄,“睡吧,我陪着你。”
“你睡不着?”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闪电的光亮了一瞬,紧接着惊雷“轰隆”炸响,倒是彻底把裴晚给炸醒了。他没等沈行云回话,就继续道:“何时启程?我陪你去,正好我要找一趟阿麻吕师叔。”
沈行云一愣,“……我何时说我要去长安?”
裴晚眼睛危险一眯,凑近到沈行云面前,说:“不去?”
“……”沈行云投降,“去。”
裴晚伸手抱住他,轻声道:“还瞒我?你是在考虑去洛阳吧。”
“嗯。”沈行云应了。
裴晚带着他躺回去,在他耳边道:“李镇安今日被带走,定是要回去问罪的,天策府在洛阳,我先陪你过去看看情况,再去长安找师叔也不迟。”
沈行云闭眼叹了口气:“若是死罪……”
“你想怎么做?”
沈行云没回答。
裴晚手肘支着软枕半撑起来,认真道:“别犯傻。”
“没有,”沈行云偏头蹭了蹭裴晚的手,说:“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求掌门想想办法。”
裴晚意味不明笑了一声,也不戳破,重新躺下道:“行,就当你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也别小看李镇安,他心里已经有打算,能说服他们统领,跟你打个赌,天策府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沈行云越听越不对味,忽然翻身将裴晚压在了身下,“他和你说了什么?为何只跟你说?”
“沈道长……”裴晚抬手勾住了他的后颈,轻声笑道:“好酸啊。”
“嗯,前有房夫人吃醋,我愿效仿之。”沈行云不甘示弱,低头吻了上去。
暴雨倾盆,像是老天不耐暑热,烦躁地冲刷着天地。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耸拉,风吹过间隙,就像在无情的骤雨声里微弱呜咽。
浪三归翻来覆去毫无睡意,越听越觉得树叶子在鬼哭狼嚎,扰得他心浮气躁,他一把掀了薄被,坐起身搓了搓脸。
他知道树叶是无辜的,睡不着只是因为最近大起大落,变故接二连三。他确实很疲惫,但一闭眼脑子里就是纷杂错乱的人和事,甚至还有些匪夷所思,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就是大梦一场。
他又不自觉琢磨起傍晚时何方易的话,后知后觉地想,这人分明就知道自己舍不得,还用那种直白到残忍的选择来逼他。
这种情绪无法形容,浪三归道不明,但他并不讨厌,甚至隐隐欣喜于何方易的主动,他不给自己瞻前顾后的机会,果决地帮他把心里乱麻一样的犹豫统统斩断。
说是选择,其实是替自己做了决定,但这种霸道并不会让浪三归觉得失了分寸,反而像一双黑夜里坚定拽住他往前走的手,哪怕荆棘铺路,也会同他一起趟过去。
一阵疾风忽至,没关紧实的窗户“呼啦”一声被砸开,吹得案桌上几张纸打着旋飞舞,雨水滴滴答答扫了进来。
浪三归连忙爬下床去关窗,抬眼却看到不远处廊下杵着个黑影,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心心念念嚼了半宿的人。
“何方易!”浪三归冲着窗外怒吼,在劈里啪啦的雨声里喊:“你在干嘛!”
惹得自己辗转反侧就算了,还敢三更半夜吹风淋雨,浪三归顿时火冒三丈,一巴掌扇上窗,扯过氅衣拽开了门,气势比密布的乌云还要沉。
浪三归风风火火,没等人过来就三两步迎了上去,“不要命了?”他语气不好,给人披衣服的动作却温柔得小心翼翼。
何方易把他拉近了些,宽大的氅衣罩住两个人,也挡住了扫进来的碎雨。
“实在担心我就陪你进去看看,杵在外面折腾我呢?”浪三归一边嘀咕一边被何方易强行揽着往回走,还不忘侧过脑袋,看向雨幕另一头漆黑死寂的房间。
何方易低声开口,声音疲惫还透着些嘶哑,“曼合尔说他自午后回来就没出过房间,把自己跟莫萨关在一处,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浪三归想了想,说:“你怕雨声太大要是出了事听不见,干脆就在外面守着?”
何方易轻推了下浪三归的肩,把人送进屋,自己停在了房门口,看起来没有跟进去的打算,“你睡吧,我不困,守着也能放心些。”
“我也不困,下午睡够了,我这儿近,阿利亚有什么动静能听得清,你……你别走了。”浪三归往门口一戳,语气有些别扭道:“我陪陪你。”
何方易原本紧锁的眉头松了一些,语气十分正经地说:“怕我也睡你门口吗?”
浪三归眼睛一瞪,“怎么还提!”
何方易轻笑了一声,心道他应该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他越过浪三归进门,吹亮火折子点灯,屋里霎时亮起暖黄的光,就是太小了,和外面凄风惨雨一比更显得可怜。
浪三归默默关上门。
何方易在他身后轻声道:“既然不困,就陪我说说话吧。”
浪三归回过身,鬼使神差道:“上床说?”
“……你确定?”何方易难得噎了噎。
一道闷雷“轰隆”滚过,把浪三归炸回了神,他猛地捂了下脸,面无表情道:“我是说上次说……”
“哦?”何方易挑了挑眉。
浪三归决定无视对方眼里露出的几分促狭,坐到他身边,眼中映着那点豆大的烛火,神色渐渐黯淡下去。
“何方易。”
“我在。”
浪三归听到回应,又沉默下去,有些欲言又止。
何方易静静等了一会儿,温声道:“想听我说说以前的事吗?”
“嗯。”浪三归点点头,抬眼认真看向他。
“你也知道,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两年前我同你一般,差点死在沙漠,是蜀中分坛的正使杨青救了我,他见我无家可归,便把我带去了圣墓山。”
何方易平静地讲着,浪三归只觉心里细细密密地疼。
相处至今,他才愈发感受到何方易的理智和坚韧,他一身锋芒,刚直锐利,偏又因为打磨而懂得内敛,像被世事淬炼后的刀。他被磨出了进退有度,被磨出了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这让浪三归知道,他的过去或许比自己所能想到的还要让人痛苦,否则以他的心性,何至于逃避至此。
“对不起。”浪三归忽然开口。
何方易不由一愣,“怎么了?”
“茶花楼回来那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我……”
话音未落,浪三归的唇就被何方易的手指抵住了,“你说的没有错,是你点醒了我,让我不再害怕面对。”
浪三归静静看着他,抿了抿唇,轻点点头。
何方易收回手。
“后来呢?”浪三归道。
“后来那段时间我过得不大好,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每天就躲在明尊像下发呆,有一次沙暴砸塌了石窟,是莫萨特地跑来救我,结果他自己学艺不精,轻功撞到头晕了,还是我把他背回去的。”何方易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后来我问他为什么知道我在那儿,他说注意我很久了,以为我是个呆子,沙暴来肯定不会跑,只会傻杵着等埋。”
浪三归惊奇道:“轻功撞到头……他不是你们几个之中轻功最好的吗?”
“那是因为后来为了还他‘救命之恩’,我答应陪他练轻功才练出来的。”
“为何?”浪三归迷惑。
何方易:“他自请要来蜀中任空缺的掌旗使,教中对高阶以上弟子考核严格,他怕过不了只能勤学苦练,又死要面子不肯让认识的人知道短处。”
浪三归听得一笑,接话道:“怕是还担心自己又撞晕了被沙埋。”
何方易回忆着道:“我和他打了两个月,想一想,那段时间也是我过得最安心的日子。”
“我以为我护得了他们,我以为他轻功这么好,就算遇到危险,打不过也总能跑得掉,我自认为了解他,却忘了他这个人,最是见不得别人为难……”
“若我没有放手……”何方易沉沉叹了口气,“我知道沉溺后悔无用,但我做不到,我甚至都不知道,以后阿利亚该怎么办。”
浪三归也无从回答,只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没关系,我也做不到,既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幸好有你。”何方易心里浮起丝暖意,话锋一转道:“对了,明日一早就去找裴大夫吧,你们两个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还有之前伤了腿的弟子,得把她接回来。”
浪三归皱了皱眉,担心道:“还是等风头过了吧。”
“无碍,”何方易道:“今日他们没追到人,之后只会自顾不暇。”
浪三归眨眨眼,思忖道:“你的意思是,一来李镇安被夺了权,杜衡又重伤,天策群龙无首,二来有东瀛人在前惹得民怨沸腾,当官的自然不能不顾百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做样子,首当其冲也是搜捕他们。”
“嗯。”何方易接道:“这里毕竟不是长安和洛阳,山高皇帝远,天策压不过地头蛇,再说江湖事也不是官府要的政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麻烦,官府不会轻易招惹。李镇安之前一直将精力花在东瀛人身上,除了责任,也是人情,若朝廷再多给他些时日,蜀中分坛也许真的一个都跑不了。”
浪三归多少有些心惊肉跳,手不自觉缩了一下,低声道:“幸好他本就无意为敌。”
“未必。”何方易缓缓摇了摇头,“立场相对,为敌是事实,只不过并非是敌就要你死我活,说到底萧沙才是那根毒刺,李镇安看得清,可惜他手下之人缺了这份眼光。”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外面只余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这样骤然而来的安静莫名让人不适应。
浪三归站起身,说:“雨停了,还是我去看看吧。”
他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何方易想起身,浪三归默契地扶了他一把。
回廊对面的房门开了,有人正往院门口走。
“阿利亚,你去哪儿?”浪三归一着急,连忙追上前几步出声喊住。
暴雨过后满院都是潮湿的腥味,乌云散去一点,微弱的月光落在那道人影上,模糊而寒凉。
人影停在了原地,浪三归踩着水洼大步拦到他面前,对方还穿着白日那身漆黑的劲装,怀里抱着莫萨的尸身。
浪三归不忍看,干脆将视线牢牢锁在阿利亚惨白的脸上。
阿利亚回视着他,眼底爬满血丝,眼神却还算清明,“你让开,我不是去找死。”
浪三归没动,强硬道:“宵禁了,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
阿利亚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迎着浪三归紧张担忧的目光,冷静道:“我们要尽快离开,就不能这么带着他……他干干净净来,我只是想让他干干净净走,白天人多眼杂,只会更难办。”
“三归。”何方易站在阿利亚身后几步,轻唤了一声道:“他有分寸,让他去吧。”
浪三归迟疑着,皱了皱眉。
阿利亚肩背微微一僵,他没回头,语气也淡得听不出情绪,“多谢,天亮前我会回来。”
浪三归只得侧身让开,目送阿利亚的背影消失。
何方易走上前,听见他喃喃道:“他不一样了……”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谁也逃不脱画地为牢罢了。”何方易低声道。
浪三归偏头看向何方易,忽然道:“那天我把你从水里带出来,裴大夫救你的时候说,再晚一时半刻,你就挺不过去了。”
何方易怔了怔,没说话,只伸手握紧了浪三归的手。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浪三归自嘲般笑了一声,说:“我在想,你要是也死了,那我一定是上辈子罪大恶极,所以这辈子活该落个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下场,既如此,我还在坚持些什么?”
何方易不自觉手一颤。
“幸好你还在,否则我……”浪三归顿了顿才道:“爹娘不在了,镖局不在了,这条命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我想留住的人,想得到的东西,再如何拼命,也不过妄念罢了。”
何方易轻叹了口气,忽然抬手,紧紧把浪三归拥入怀中,在他耳边说:“谢谢。”
这句没头没脑的道谢让浪三归怔了怔,他不由抬头,疑惑地望着何方易,“什么?”
何方易温声道:“谢谢你肯坦言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你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肯接受我。”
“明明是你以命相逼,说什么我不接受你就不活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浪三归喃喃。
何方易挑眉:“我有这么说?”
浪三归眼一瞪:“你就是这个意思。”
“那若是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这般一哭二闹,你也会心软接受吗?”
浪三归怒斥:“胡说什么!”
“我眼不盲,心也不瞎,自然能感受你的心意,既是相悦,何必扭捏浪费时间,”何方易抬手,拇指轻拂过浪三归的眼尾,直言道:“你说想得到的东西是妄念,不妨回头想想,其实你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浪三归眼眶渐红,哑声道:“可我也失去了,我尝够了失去的滋味,你也一样,你方才说不知道阿利亚以后该怎么办,那你想过自己吗?你……就不怕吗?”
“我想过,”何方易抱紧了他,让他的头埋进自己颈窝里,柔声道:“就在你同我说出实情的时候就想过。”
浪三归闷闷道:“这么点时间,你能想清楚什么?”
“这种事情上,你我半斤八两,你怎么就记得编排我一哭二闹,没听明白我那时的意思,”何方易笑了笑,说:“我肯为你挣一条生路,想必你也一样。”
是啊,说来说去,不过是为彼此挣一条生路,浪三归心里原本扯不开的死结仿佛就此散了,他没在吱声,只抬手环住了何方易的脖子。
何方易静静由他抱着,过了会儿,听见他低声道:“上次去圣墓山都没好好看,下次你带我逛逛吧,我还没喝过马奶酒。”
“好,”何方易听出了他的倦意,“回去休息?”
浪三归脑袋动了动,像是摇头。
何方易便没再动,站着站着只觉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绵长,怀里的人晃晃悠悠就往下滑。
“三归?”何方易一惊,连忙捞住他的腰,侧头一看发现他竟然睡着了,眼睫乖巧覆下,甚至猫儿似的发出了细小的呼噜声。
“……”这人睡觉真不拘小节,何方易算是彻底领教了。他按了下腰侧,认命忍着疼,托起了浪三归的膝弯。
何方易走得慢,眼下似乎是这些天来难得清净的片刻,所以短短几步路,他觉得有些舍不得走完。
他侧头看了看浪三归安静睡着的脸。
下巴似乎又尖了,骨线因为清瘦显出些许凌厉,脸色也有些憔悴。何方易看得出他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这会儿即便放松到在他怀里睡着,眉头也习惯了一般皱着。
何方易低低叹了口气,心里就像扎进几根刺,他腾不出手去抚平,干脆微微低头,在浪三归眉心落下一个吻。
同样听见动静蹲在墙角抓心挠肝的曼合尔,把院子里的一切看了个彻头彻尾,他大气不敢出,愣到差点憋死。
应该是梦游吧,曼合尔麻木地想,他们副使怎么可能跟一个毛头小子搂搂抱抱。
还偷亲!
这绝不可能!
降雷劈死他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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