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夫问诊时不喜有旁人,大门一关,把沈行云和何方易都拦在了外面。
暴雨过后天气晴朗,只是越发闷热,清晨的风似乎都倦怠起来,流动得懒洋洋,带不走一丝蒸腾的热意。
二人都不怎么耐暑热,尤其沈行云,华山上冰天雪地里呆惯了,汗涔涔黏糊糊的感觉仿佛能要他命,连带着心情也烦躁许多。
何方易十分不讲究地坐在台阶上,看向拿着蒲扇可劲儿摇的沈行云,冷不丁开口道:“你们要去洛阳?何时启程?”
沈行云像是吓了一跳,蒲扇顿在胸前,瞪过来道:“你姓余吗?”
何方易有些迷茫,以为他记错了,纠正道:“在下何……”
沈行云打断道:“咱们中原武林有一神秘人物,江湖人称余半仙,前尘往事,命途将来,他皆可掐指一算。”
“……”何方易沉默片刻,说:“那岂不是抢了你们纯阳宫的生意,况且我不过知道你和李将军的关系,又见药堂门口备了马才猜测罢了。”
沈行云摇起扇子,“今日就走,放心,你手下那几个中毒的兄弟阿晚已经找出解毒的办法,这还多亏李镇安上次带回来的刺客尸体。另外我们也不止去洛阳,阿晚的师叔正是来自东瀛,对那边的毒物更为了解,所以顺道回去一趟。”
何方易:“多谢,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我和阿晚也不全是为了你们,他就爱钻研这些东西,何况东瀛人为祸中原,若无准备后患无穷,纯阳宫和一刀流本就牵连甚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何方易点了点头。
二人在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身后才传来动静,何方易不等房门打开就起身疾步迎上去。
裴晚仍是冷静淡定的样子,他退开一步让二人进屋,开门见山道:“我没办法为他们彻底解毒,东瀛环境与中原大不相同,许多药材中原无迹可寻,并且据师叔所言,东瀛极为看重宗族血脉,医药毒术多为秘传,他们身上的东西十分棘手,所以必须找到下毒之人。”
阿利亚和浪三归整理好衣物从屏风后出来,何方易忙看过去,见浪三归冲他露出个安抚般的笑。
沈行云道:“这几日官府盘查并未松懈,听说城北码头江里都捞到十里远,并未发现逃脱的东瀛人踪迹。这二人连船上都备着火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停留在码头,败露之后全身而退也不奇怪,要找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做不到。”
阿利亚一身黑衣,还罩了件黑沉沉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瘦削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唇,他抱臂站在桌旁,低声道:“那个女人似乎并不是一刀流的人,卢祺把我交给他们时,称了一句二城主。”
浪三归点点头,说:“谢宗主身边的红叶给我留过信,是她在翁州查到的一些线索,这个女人是藤原广嗣派来医治尾上菊村的大夫,一刀流说她是八岐大蛇的女儿,在东瀛地位颇重,很得藤原广嗣青睐。”
“既如此,一刀流不会坐视她失踪,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何方易思忖道:“翁州海域极广,狡兔三窟,我想她能探得消息,恐怕也是藤原广嗣有意为之,这说明他已经做好同谢云流有个了结的准备,只是……西域至翁州千里之遥,更何况若是藤原广嗣也未能找到此女的下落……”
浪三归眨眨眼道:“总而言之,裴大夫,我们需要时间。”
裴晚坐到桌前,清晰道:“我的确有办法,师叔在信中提及也与我所想一致。以你们现在的情况,只能用猛药,以毒攻毒,发作时可以靠药力压下不必饮血,这个办法能帮你们拖延,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只是药亦是毒,发作的痛苦比现在还要剧烈,但若是不用,照这么下去,至多三个月,油尽灯枯。”
“两年……”何方易有些维持不住冷静,但他知道裴晚已经尽心尽力,整个江湖之中万花谷医术冠绝,能给出的定然是最好的办法,他定了定神,说:“裴大夫,需要什么你直说。”
浪三归也应了一声。
裴晚点点头,把写好的方子放桌上,指了指上面一行字和笔墨勾勒的图样道:“至寒至热两味药引十分珍贵,一味在长白山深处,一味在南疆毒沼,历来只作贡品收入国库,不过,据师叔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民间虽寻不到,你们明教却是有的,当年朝廷赏赐,还让师叔眼馋许久,只是不知被藏于何处。”
何方易一愣:“我们?”
“朝廷赏赐……藏匿……贡品之物……”阿利亚喃喃重复,他皱眉思索片刻,恍然道:“大光明殿。”
“什么?”何方易不解道。
阿利亚解释道:“副使入教时间不长有所不知,七年前教主来中原后明教如日中天,教徒遍布,教中也因此聚敛珍宝财富。那时候圣眷正隆,朝廷在长安修建大光明寺,赏赐无数,教主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东西放在天子脚下惹人眼红,所以秘密在蜀中剑阁栈道之后又修建大光明殿,藏于殿中,只不过……大光明殿还未完工,朝廷就已下了破立令。”
浪三归恍然道:“难怪你们教主只让信得过的前来蜀中分坛,要这么说的话,那里岂不是还有你们的人?既然大光明殿如此重要,说不定你们教主也在,再不济肯定也能得到些消息,安抚人心。”
阿利亚摇摇头,如今的情形,他们已同教中断了联系,至于大光明殿现在的情况,更是不得而知,只能碰碰运气。
裴晚起身道:“诸位,眼下力所能及,我只能帮到这儿了,寻到药引照上面所写的办即可,我与行云需赶往洛阳,再回万花谷一段时日,另外翁州的情况行云也会回禀纯阳宫,若有东瀛人的消息,会立刻传书明教。”
“嗯。”沈行云应了一声。
何方易仔细读完药方收到怀中,闻言对裴晚抱拳一礼,认真道:“明教如今的境况二位仍肯雪中送炭,来日自当结草衔环,只要不违侠义之道,何方易定在所不辞。”
“哎,说了不……”沈行云正要答话,忽然被裴晚抬手一拦,只见他同样回了一礼,道:“还请副使应我两件事。”
何方易:“先生请说。”
“第一件,欲速不达,副使必须回去休息,习武底子再强健,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裴大夫十分操心地递上个两个包袱,指了指道:“这个是你的,外用内服,一次也少不得,这个是他们的。”
浪三归忙道:“一定做到,我看着他。”
裴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第二件嘛,暂时没想好,只要副使记着这个承诺,日后自有需要兑现的时候。”
“好,我答应。”何方易应得干脆。
裴晚:“那便不送了,诸位保重。”
“保重。”
……
明教大光明殿建于开元二十三年,长安大兴土木之时,教主陆危楼却将目光投向偏僻隐觅的蜀中,在剑州外的崇山峻岭中开山凿壁。
此处群山峥嵘崔嵬,奇险独绝,山峰耸立入云霄,绵延数百里,仿佛贯穿天地的一柄柄利剑,剑刃上盘旋的纹路,便是自蜀汉时凿石架空的飞梁栈道。
剑门关矗立在裂缝之中,栈道也自此地起,曲折艰险,如一缕青烟般在巉岩峭壁上萦绕,远看让人有一种时断时续的错觉。然而除去江流运河水路,要出入蜀中,这里是必经之处。
虽说是入蜀的咽喉,可自从水路码头修建,走栈道之人便少了许多。月前何方易几人入蜀时,这条栈道走上半里才会遇到入林砍柴打猎的百姓和行人。剑门关下的驿站更是萧条冷清,堂中偶尔落座三两客人,驿使一个人就能招呼。
而现在……
浪三归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景象,都要以为自己走错了路,他不由对身旁的何方易道:“我从剑州出来就想说,蜀中这是要开武林大会?”
何方易眉心轻蹙,摇了摇头,一路上他也觉得不对劲,剑州繁华热闹无可厚非,因为水运也在此停靠,可自从他们入山,便发现一路上都是江湖人,门派来历五花八门,许多连浪三归这个镖局出身的都认不出,甚至还见到了浩浩荡荡的神剑宫弟子,其中为首的正是擂台上输给他的段鸿。
这些人自水路来,又出剑州往剑门关相聚,很显然他们的目的就在此处。
能让众多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利益,名扬天下是一个,其次便是绝世武学,亦或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何方易首当其冲想到了大光明殿。
可教主修建大光明殿是在数年前,并且依阿利亚所言,修建时用的人皆来自总坛,教主有心隐瞒,这些年江湖中也未曾有传言,除去总坛之人,大光明殿的消息按理说应该知之甚少。
“你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还不舒服?”浪三归等了半晌,见人还兀自站着一言不发,脸色也不大好,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有些担心。
那日从药堂离开后,也许是连日紧绷,心神郁结,又因为强行动武伤势反复,何方易高烧病了一场,裴晚像是早已料到,开的内服方子里正好多了一副退热安神的药。
只不过才休息了三天,醒来没多久就马不停蹄赶往剑州,四人乔装出来,剩下的弟子依然分散藏在几个信得过的胡商处,打算等天策离开,风声过后再出城。
事实如何还不好说,但何方易也不愿隐瞒,有个准备总是好的,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这个节骨眼,我担心他们是冲大光明殿而来,若真如此,就麻烦了。”
浪三归想了想道:“凡事往坏处想是没错,但阿利亚不是说过大光明殿十分隐秘,除了你们总坛的人,连你都不知道吗,难道是萧沙散出去的消息?”
“不好说,”何方易叹了口气,“但我觉得不会是他,以他的为人,据为己有还来不及,怎会让天下皆知?”
“万一……我是说万一,”浪三归思忖道:“他其实不知道大光明殿所在,用这种方式引各路江湖人为他探路……”
“副使。”曼合尔和阿利亚一前一后跟上来,打断了浪三归的思绪,只听曼合尔惊奇道:“一路都是人,这架势,驿站怕都住满了吧,我们还过去吗?”
几人一路低调,到剑川也没停留,遇上的各路人也都行色匆匆讳莫如深,他们也不好多打探怕惹人注目,所以一直不知道确切消息。何方易思极此,说:“在此乱猜也无济于事,去打尖探一探消息也好。”
“那走吧。”浪三归说动就动。
原本门庭冷落的驿站口,这会儿竟然连进去都要在外面排队等,驿使累得满头大汗,但明显心情不错,毕竟这一开张赚的钱,足够再冷清个三五年。
门口乱哄哄的,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一颗颗脑袋四处张望。方才他们四人站得远没看清,这会儿浪三归跟着伸头看了看,转身对他后面的何方易小声嘀咕:“奇怪,方才那几人进去,我看驿使好像查验了什么东西。”
何方易也同他咬耳朵:“路引文牒?”
浪三归摇摇头:“不像,又不是出关,住个驿站怎么会查这些。”
何方易道:“近了再看看。”
“好,”浪三归忽然抽了抽鼻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声道:“好香,是辣锅的味道……”他一边吸气一边有些兴奋地说:“从前苏大哥走镖,只要来蜀中,都会带几斤制好的辣椒和红油,回家我们学这边人涮锅子,就是这个味道!”
辣锅的味道咸香浓郁,闻着确实能让人食指大动,其实之前在成都,街上食肆也时常飘着,但何方易从未有闲心去注意。他见浪三归眉开眼笑的样子,原本没什么胃口,竟然也觉得饿了,语气也不知不觉带上了笑意,小声说:“那一会儿便尝尝,你喜欢涮什么肉?”
浪三归闻言一笑,原本有些圆幼的眼睛弯起弧度,眼下撑出两瓣月牙似的卧蚕,眸子亮晶晶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似乎让下颌骨线都温和了许多。
“什么都喜欢,在家我还会片鱼呢,而且就属我刀功最好,府里的厨子都比不过我,鱼肉能挑不出一根刺,有机会一定让你们见识见识……”
何方易还真有些期待:“好,在大漠的时候都吃不到新鲜的鱼,有的都是商队运来的咸鱼干。”
浪三归饿得忍不住舔了下唇角,“可你们除了咸鱼,还有炙羊肉和蜜瓜……”
何方易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忽然伸出手,掌心里变戏法似的拿出帕子包住的几块花生酥,“饿了吗?给。”
香甜的味道吸入鼻间,肚子里馋虫彻底醒了,浪三归不客气地接过,眼中盈满了笑意,“哪来的?”
“出剑州的时候,你看了酥糖摊子好几眼。”
“眼神也太好了……”浪三归嘀嘀咕咕,酥糖明明还没到嘴里,光看着他好像都能尝到有多甜,他想也没想,递了一块送到何方易嘴边,小声道:“你也吃。”
一道古怪的视线忽然刺了过来,浪三归似有所感,打了个激灵,他回过头,骤然对上前方曼合尔还来不及收回的,见鬼似的眼神。
浪三归:“……”
何方易接了浪三归手里的糖,顺着他的目光,淡淡看了一眼曼合尔,平静道:“你也饿了?”
“!”曼合尔一哆嗦,猛然转回脑袋,同手同脚插去阿利亚前面。
浪三归做贼似的轻声道:“他是不是知道了?”
何方易:“不管他,好吃吗?”
“嗯,很香!”
何方易陪他小声聊着,没注意后面跟上来的两抹明黄身影,视线也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
“几位一起的?剑门驿接到守备之令,房间只招待持银帖的客人,您这个,只能和他们一样打个尖,实在是对不住……”
驿站送走打尖的客人才继续放行招呼,快到浪三归几人时,正听见驿使不断解释。
“这么说你就是有房的!有房还不让人住?怎么,怕我们不给钱?什么狗屁银贴,我们也是应剑阁守备所请,在这儿等大半个时辰,天都要黑了,你不让我们住,老子砸了你的店!”说话之人十分高大,膀粗腰圆,背上一对流星锤,气势倒是十分能压人。
驿使八成是这几日各色各样的江湖人见多了,也不怕他,冷了脸色麻木道:“守备大人之令,小人也不可违背,您几位要么入座打个尖,小店好菜招待,要么就让后面的客人先进去,眼看天要下雨,您正好冷静冷静。”他说着忽然抬臂做了个手势,只见驿站大门内有两个银甲士兵站出,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对流星锤汉子虎视眈眈。
流星锤明显肩背一僵,还被同伴拉住了胳膊,他忍了忍,终是一把掏出帖子,怒气冲冲甩在驿使手里,粗声粗气道:“拿着!”
浪三归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天色,喃喃道:“怎么又要下雨了?方才不还晴。”
不一会儿,一双手伸到了浪三归几人面前,驿使扯了个僵硬的笑,道:“您几位,可有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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