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居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檐角交错,富丽堂皇。大堂挂着一块匾,上书狂草,“莫谈国事”,落款竟是琅琊阁少阁主蔺晨。
跑堂的伙计灵活地穿梭在鱼龙混杂的各类客人之中,引着一行人鱼贯而入,领头人腰间玉佩明晃晃昭示着身份。伙计话不多,将人带进了雅室,领了赏就恭恭敬敬地退下,一边频频向门口张望。
片刻,一人施施然上了楼,广袖青衫,温雅威仪。
在场等待的几人听闻脚步声靠近房门,除了誉王,陆续都站了起来,顷刻,门便被推开了,梅长苏打量众人一番后笑道:“诸位怎地脸色都这般难看,莫不是今日这酒菜不好?”
“先生客气了”,誉王忙去扶他,一边引荐,“都是自己人,这位是安陵侯,这位是岳州牧,这位是高都尉,这位程镖头,是——”
“不劳殿下引荐”,梅长苏抬手制止,落了座,程亦山惶恐地欲为他斟茶,他反手将眼前的杯盏拨开,看也不看他一眼,“程亦山?苏某若是没记错,之前似乎提醒过程帮主,若有山高水低之日,千万不要求到我眼前”。
程亦山叫苦不迭,不过是数年前他醉酒在妙音坊闹过事,谁曾想那位十三先生竟是梅长苏的人,镖队就此和江左盟结了梁子,如今收了官府的钱却没办成事,面子也挂不住,求助似的看了身边几人一眼,竟无一人解围,只有认命地告辞退出。
梅长苏脸色缓和了些,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茶,仿佛刚才只是清理掉了什么垃圾,锐利目光扫过桌上酒坛,漫不经心道,“呦,照殿红。诸位唤苏某何事,不如开门见山”。
原来萧景琰一路扶保着沈追接管了户部后,查出国账上竟有三百多万两的亏空,俱是多年来权爵功勋所为,上报皇帝,龙颜震怒之下,勒令月内不还清的便要抄家夺爵、下狱流放。而安陵侯家欠了足足二十万两白银,就把主意打到了往日孝敬的州府头上,不料被江左盟将所有礼银悉数劫走、反手开了粥场犒军济贫,愁得焦头烂额,听闻梅长苏与誉王还算有来往,仗着自己为誉王出过不少力,便求上门来。
安陵侯压抑着不快,“苏先生你有所不知,此番陛下是动了真怒,不然我也不必走此下策为难底下人,这岳州近日闹了灾,凑出这么多钱也不容易,贵属劫了银子还大张旗鼓地在丹阳渡开粥场,既然同为殿下办事,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呐”。
岳州牧也来求情,“下官薪俸微薄,还请先生通融则个”。
梅长苏嗤笑,“这有何难,有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么,薪俸不够就接着刮民脂民膏,再不行——两京三省十四州的兵饷都搜罗来,安陵侯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话一出口,满室俱静。
“苏先生言重了——”
“高都尉,高天赐,久仰大名。听闻都尉所辖之军,饷银自去岁十一月到今,分毫未领,是也不是?”,梅长苏脸色的笑意彻底消失,咄咄质问,“军士典衣卖箭维持生计,之后是不是就要出妻鬻子?”
这般疾言厉色,只是因为梅长苏今日打定主意要撕破脸。从前林燮最恨贪官污吏,贞平初年多战事,军旅一兴,费靡巨万,国库不盈,私下不知贴补了多少家产充军,后来却屡屡传出兵、户两部吃空饷、贪军费的黑幕,安陵侯就是主使之一,当年林殊从北境回京,得了消息实在气不过跑去理论,一怒之下差点一刀砍了他当时分管军费的亲信李若甫——一面是衣单食寒的同袍,一面是养尊处优的贪官,不过是物伤其类。
曾经他顾忌错综复杂的朝局,兼之不想给父帅惹麻烦,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服了软,如今旧账再添新仇,以他如今的地位也不必再忍。
高天赐脸色难看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誉王,后者叹了口气:“梅宗主高义,本王素来知晓,只是安陵侯这些年于本王助益颇多,难得说一回情,权当是卖给本王一个面子,如何?”
“殿下既称我梅宗主,便是与我论江湖事了”,梅长苏冷冷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江左盟的规矩,只论对错不论情分,殿下今天大摆宴席特意请我来,却是让我破了自己立的规矩,可是这意思?”
音量不大,话却重。到底是金陵林氏养出来的世子气度,又是呼风唤雨的琅琊榜首,这一问,连见过无数场面的誉王都骇了一下,下意识的止住声,呆呆的看着他。
高天赐犹不知耻,无视誉王的眼神警告,跳起来指他,“梅长苏,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一个江湖人,手未免伸的也太长了——”
梅长苏怒极反笑——
“江左盟是江湖帮派,银钱账目胜在干干净净,梅某不才,只知道手下兄弟走刀尖卖命,至少不能短了他们的钱粮。梅某是江湖人,高都尉却是军人!可知户部奏称,近年大费唯有军饷,六分之物,五分养兵?天下百姓恶衣菲食,独以赡军为念,为的是支撑军士舍命保家卫国!该是丧尽多少天良的人会去克扣他们的军饷!你一将功成,身后多少无定河边骨?来日黄泉相见,你有没有脸面去对着他们说一句,你贪了他们的军饷去给自己邀功?!你若有这个脸,报个数,苏某填上双倍,悉数奉还到各位府上!”
高天赐嗫嚅着闭了嘴。余下人也再不说话,只看着他饮,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
梅长苏扬手饮尽杯中茶,推盏起身,缓缓道:
“躬逢胜饯,与有荣焉”,是十足十的讥讽口吻,“酒甚好,可惜苏某向来胆小,不敢喝。来日诸位若能全须全尾过了陛下那关,我请客,照殿红管够”。
说罢,毫不理会众人的挽留,拂袖而去。
梅长苏刚跨出门,誉王脸上的三分笑意就直接冷了下来,其余人脸色也都败坏得很,不欢而散。
满桌酒饭无人动箸,誉王坐在主位不动,望向身边的秦般弱:“如何?”
秦般弱:“全看殿下抉择”。
“有什么好抉择的”,誉王冷笑,“这点事都平不好,本王也懒得保他们,把梅长苏请到了,安陵侯这面子也就卖完了。得了麒麟才子,还愁大事不成么”。
秦般弱暗暗咬牙,瑶琦那丫头被梅长苏放走后杳无音信不说,不知他灌了什么**汤给她,近日她安插在朝中大臣内帷之中的几条眼线纷纷折断,怕是瑶琦供出了许多消息,誉王这几日对她极为不满,她撺掇他摆这酒本意是知道江左盟多番拦过安陵侯财路,以梅长苏的傲气根本不可能让步,借此让誉王看清此人是何等不逊的人物,不料萧景桓还做着得麒麟者得天下的春秋大梦。
出神的间隙,誉王又问,“依你看,梅长苏其人如何?”
女谋士想了想,道,“辩才甚好”。
“辩才好,颜色就不好了么”,揶揄的语调里捎带了一丝不堪说的意味,“你犹豫什么?”
秦般弱迟疑,终劝道,“君子如莲,也如玉”。
言下之意,绝代风华只可远观,否则,是有玉碎的烈性的。
“我自有办法”。
隔壁的蒙挚闻言踢翻了一个椽凳,望着攥紧拳头的萧景琰,这才明白对方为什么执意要拽上他来这里守着。
本朝亲贵官员禁狎妓,狎优却可通融,萧景琰洁身自好惯了,原先不太清楚,或者并不在乎此类消息,现今却突然从记忆里搜寻出那些传闻——誉王好南风、爱美色,王府有一偏殿,专养娈童相公,俱是妙年姝貌……因此萧景桓往苏宅跑得越勤,他越不安,但又不愿用这等污糟事脏了梅长苏的耳,是以他堂堂王爷只能带着爱将持刀握剑地听了回壁角,然后自己都嫌弃自己呆气。
他尚没反应过来有个词叫“关心则乱”,只是回府后,不住地想起誉王赞他“好颜色”,脑海中接连闪过梅长苏俊雅无俦的面容——那也是他一直本能地规避的事实。
如今终于避无可避。
宛如冒犯了神祇。
弦月西移,萧景琰自晚膳后便维持着一个姿势枯坐在南窗下,不曾移动。
他发现,和梅长苏相识已满一年了,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对里,竟也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他有时唤他先生,有时唤他表字,他却始终谨守臣节,执礼如旧。
他在那些吉光片羽里看到了知他志向的梅长苏、为他解惑的梅长苏、病体孱弱的梅长苏、亦师亦友的梅长苏……他是天上月、云中君,清凌凌,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这样的一个人,却把锋芒戾气都对着外人,独对自己低眉浅笑,道一句,“有苏某执鞭坠镫,殿下只管向前”。也正是这样凛冽而温柔的存在,终是搅动了那一滩无波古井。
而今日听他怒斥那都尉,方才恍然醒悟,那冰山一样的外表下,原来也是一个热血赤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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