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什么特别,韩静节要出庭,一早从家出发。
案子不大,没费力气就顺利解决,就是程序上出了点问题拖了点时间。等她走到大厅,就见陈洛军坐在门口,好像一尊雕像。
陈洛军如今算她律所的临时工,对她日程很熟。就算韩静节不叫,他也总会在她出门工作时陪住。但他还是第一次见韩静节上庭,看见她头上顶的假发,瞄了几眼又几眼。
港城大律师依旧遵照英国旧俗戴假发出庭,前不久刚刚就回归后是否要保留这一习俗而投票,保守派险胜。韩静节想想未来几十年都要戴这玩意就觉得闷热,无奈道:“想笑就笑,我每次戴都觉得自己像只羊。其实我这边没事,就算有人要搞我,应该都不会拣在新蒲岗裁判署动手。”
陈洛军眨眨眼,没有要挪步的样子。散厅后人陆续都往外出,韩静节不想阻路,只好摘下头套带他往停车场去:“龙城帮也有三成股,情况未必比这边好,你不去帮下?”
他半月前连投标是什么都不知,如今已经对港城商战的恶劣手段有了认识,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他不肯透露高人是谁,但韩静节不必问也能猜到,何况陈洛军实在很好套话。果然,就听他说漏嘴:“他成日在家啃书,又不出……”
蓝信一近日在家苦读备考注册会计师考试,张少祖整日静养不出家门,陈洛军看来属于低风险,倒是天天在外跑的韩静节更需要援手。这不是秘密,但陈洛军还是难免因说漏嘴而懊丧。
韩静节不想看人难堪,没再多问。既然多个帮手,她索性转道去裁判署附近的冰室,拉陈洛军一起买些点心派给同事,算是庆祝胜诉。
几十年的老字号人气火爆,下午还是大排场龙。排队时,陈洛军说起城寨那个老冰室即将重新营业,新店选址在黄大仙,等开门之后给她打包一份叉烧饭。
“到时看下……去店里吃也可以。”她这样说,低头掏钱包付账,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陈洛军习惯对她的话做深度理解,由此解读出一点改善关系的可能,足够他默默快乐起来。
他觉得今日很幸运,韩静节赢了官司,他可以期待城寨五位伙伴再合体,办公室同事还都有菠萝包吃。然而他们刚拎着餐盒走出餐厅,韩静节手机就响起来。电话那头大概是熟人,陈洛军都没听到她打招呼,只是平淡嗯声答应。
放下电话,她转向陈洛军,依旧淡定:“麻烦你帮我送去律所吧,我现在有点急事要返家。”
送走不知情的陈洛军,韩静节没有耽搁就往家赶。方才电话那头,老黎言简意赅,说有人可能要对她不利。
消息是狄秋在警局的线人发来的。他们最近抓住个小混混,原本混迹城寨,最近跟了洪兴的大哥有些忘形。被抓住以后,他把自己知道的全抖出来,连带道听途说的都没放过,其中就有一条,说有人想花十万买狄秋家人的命。
他年纪尚小,只道狄秋是个有钱商人,以为这是桩预谋绑架案。想着差人最在乎有钱人的命,他把这消息讲出来想换点好处,结果警署根本没人在意。
大家都觉得这就是酒吧夜店里一句醉话,何况狄秋本人几个月前都逃过暗杀,案子牵扯到政府高层、和联胜与越南帮。就算这古惑仔说的不假,只肯花十万买命的人,在狄家的仇人里也排不上号。
但“狄秋家人”这个目标还是很明确的,毕竟狄秋家里人不太多。狄伟在马来西亚刚获封拿督,应该不会有人想去为难他,那就剩韩静节这仅存的硕果。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线人还是联系狄秋通报消息。
狄秋那日有个重要会议,参与开发的几方人马都到齐,实在脱不开身。看到信息,他叫停会议跟那边通了话。线人如实说,消息未必可信,抖话的小子自己都都矛盾。
休息间内,狄秋凝视着窗外城市景象,觉得这事儿应当没谱。毕竟在通货膨胀不太严重时,韩静节就值太平山半套房和弥敦道几间旺铺,这年头的十万港元好像太儿戏。
但对许多人而言,十万也是巨款,说不准真有愣头青肯为钱出头呢?他想给韩静节通话,又想起她今日上庭。他要是真去和她说这不知虚实的话,反倒叫她担心。
来不及细想,那边秘书敲门问他午餐想吃什么,等于委婉催促他回去开会。狄秋便让老黎传话给韩静节。倒不是要为这捕风捉影的事关住她,只要她这几日尽量留在家里,出入务必有安保陪同,起码待投标一事稳妥落地再说。
老黎传话比狄秋更直白,韩静节在安全问题上也从来不含糊。很快狄秋就收到韩静节短信,说她已经安全到家,这几日都居家工作,让他安心。过了一阵又来条短信,说家里煮了陈皮豆沙,等他晚上回来应该火候正好。
就像她说的,这个会议的确持续到很晚,外部沟通结束后又是内部讨论。整个下半场狄秋都有些不在状态,不得不强迫自己静下心去听,等到众人都满意时,时间已近晚上八点。
若换韩静节,此刻定还有余力同众人去吃宵夜。但狄秋不比这些后生,有体力也无心力,只能让员工们挂他账上随意点单,自己准备早些回家来碗陈皮豆沙。
他这般想着,进办公室收拾东西。秘书早将文件分门别类放好,桌角还多了个礼盒。狄秋前些日子的确预定了支新钢笔给韩静节,提前嘱咐过秘书帮他签收。
忙碌整日起码有件好事收尾,狄秋露出一点微笑。他打开盒盖想先看看模样,下一秒却愣在当场。
天鹅绒衬垫上躺的不是钢笔,而是一支旧表。
表带斑驳,指针停摆,但狄秋仍然认出那是龙城帮成立时,Tiger送给张少祖的礼物。几十年前,他笑过阿虎,问那金表是否保真,不要过两年锈掉。Tiger呲他,说劳力士你懂不懂,好贵的。
当时他们都潦倒,就算是水货也是一番心意。张少祖郑重谢过礼物,之后几年一直贴身戴着,打架时还会特意摘下。再后来狄秋家小女夜惊,金兰向他讨个贴身的物件压惊,张少祖就将这表又转赠给侄女。
如今他们都知道就算是正品金表也会变色,更何况当年下葬时,狄秋亲自将手表放进墓里。深埋地下几十年,难得能有这般完整。
站在明晃晃的光下,狄秋忽然生出一股寒意。十万也许不够买一条活人的命,可若是对方想买的不是活人呢?
小小一只礼盒顷刻间沉重起来,狄秋手在颤,险些要捧不住它。屋外荃湾热闹不息,被一道窗阻隔,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他重重的喘息声。
手表之下压着一张纸片,潦草写了个电话号码。狄秋轻轻合上盖子,抓过座机拨出一串号码。按键被按的咔咔作响,回铃音都在控诉他动作粗暴,如果墓园有人值班,想必要骂句痴线,为何赶在夜里急着来电。
在漫长等待中,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狄秋心头一紧,匆匆瞥了一眼,怕看见熟悉名字催问他几时返家。好在只是司机久久等不到他,问是否要多等一会儿。
有一刻狄秋很想直奔慈航山,好在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接电话的人颇为不耐,在狄秋报上姓名后又惶恐起来,当即表示立刻去查。他暂时放下听筒,捏紧那一方盒子,脑中一片空白。
该做些什么?报警,还是谈判?狄秋处理过比这更危急的境况,他想做些什么,去找人,又或者先同家里讲一声。然而目眩神摇之间,他只是跌坐在座椅上,好像被打回到数十年前,被钉在木笼里无力挪动半分。
“狄生!”电话那头急急叫了他两声。因为耳鸣,狄秋缓了几秒才听到。他只有气力嗯声回应,就听对面颤声报上结果——狄家的坟冢被人砸了,家人骨殖不见。白日里还无事,也不知几时丢的,是报警还是狄生派人过来……
话未说话,狄秋终于找回声音:“封住消息,不好走漏风声。”
他不敢打开盒子再看旧物,好在方才那串数字已经印在脑中,只需一位一位地敲出号码,好似封钉。可惜此时此刻狄秋连句像样诅咒都想不出,机械地按下拨号键,好在这次他没有等太久。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令人厌恶的浮夸声音响起:“Hello呀!”
也许他早该找人做法,驱了这阴魂不散的鬼魂,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狄秋忍下反胃,淡淡道:“你想点?”
王九夸张哦了一声:“秋哥啊!有单好生意想搵你倾下,得闲饮杯茶?”
“我同你没什么好讲。”
“那你不如迟点去维多利亚港捞返你家人啦。现在都兴海葬,我帮你执骨,不用客气。”王九哼笑道,“想谈,就自己过来。”
……
狄秋很久没自己开车,好在驾驶是肌肉记忆,几年不碰方向盘也还记得怎样操作。
他原本以为王九会约他去尖沙咀见面,毕竟那人现在名义上归顺了倪坤。但出乎他意料,王九约他在城寨见面。
随着龙卷风退休,龙城帮已全数撤出,九龙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狄秋将车停在空地,打着手电沿小路步行进去。他许久不来,但街巷走过太多遍,寻路和驾驶一样已成本能。
他十七岁踏足城寨,半生事业都与这里有关,以至于狄秋一度将这里视作另一处家。有时他也会恍惚,无论是上岸洗白,还是与旧友割袍,好像都不能远离这里。九龙城早就与他的血肉长在一起,怎样分割都不能剥离。
但这本就是他的产业,为何要分得那么清楚?狄秋这样想着,走到熟悉的屋舍时,还是忍不住惊愕一瞬。
王九看不上飞发铺那点地方,选在原先卖粉的铺面。整整两层楼灯火通明,窗子贴了报纸,也能窥见那背后是怎样的忙碌景象。
以往张少祖对这些黑产约束颇严,不难想象这些人脱离龙卷风的管束会是怎样。对这帮昔日受龙城帮管制的人来说,王九肯定算是个明主。狄秋走进室内,只见人人都欢欣踊跃,想必产量喜人。
在这一切之中,他突兀地太明显。守门的长发马仔上下打量他一眼,连名字都没问,便径直领他往里走。
穿过一排排长桌,最深处就是王九的办公室。狄秋已记不得当年这里摆了什么,但新主人肯定费心布置了一番,最显眼的一张雕工繁复的实木沙发,看着有几分龙椅的样子。
王九踞坐在沙发上,正伴着录音机唱歌。狄秋对流行音乐了解有限,但韩静节会在家听,所以他根据歌词还是认出那首唱得走调的歌系张国荣的热门歌曲。
演唱者毫无自觉,好像沉醉于音乐中,若不是面前茶几上整齐陈列着五个骨灰盅,狄秋只当他是个没大没小的后生。
他站在桌前,不敢望家人骨殖,怕多看一眼就要失态。但只是余光匆匆一瞥,他也能分辨出每位家人。金兰同囡囡和弟弟都用的是玉石,是狄秋当年亲自安放在那一方墓地中,多年下来不再剔透。父母的寿材是他们生前就选好的楠木,下柩时亦是他这个长子亲手落葬。
“要谈什么?”狄秋咬牙道。
王九终于按停录音机,他招招手,便有小弟送了两杯冻柠茶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摆在骨灰盅旁。几滴水珠从杯壁滑落,将桌面浸湿。他站起身,直直看向狄秋:“有人要除掉你们,不止你,连你个乖女都要死。”
狄秋闻言更怒,却也只有按捺住:“倪坤?”
王九得意笑笑,好像骗到人的顽童:“倪生对你们其实没兴趣,真是要讲,可能想同你合作更多。其实都怪你啦,咁钟意穿白,点解办事爱沾红?总之鬼佬放话就要有人做事,大老板做不成,下一个就要顶上。”
“不过看在秋哥你肯出面帮我撤了通缉,我还你个面,帮你谈咗单好生意。你们不是想投标吗?那间公司有龙卷风三成股,你帮手整返出来。他害咗你咁多年,难道你不想报仇?到时公司你五成,鬼佬五成。你不赔,他们也肯放人,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输。”
“怎样,秋哥,这生意你做不做?”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只能说加班使人痛苦……秋哥冲去单独见面一方面是因为家人是他死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清楚九不能轻易杀他。九现在是夹在各方势力间很不好做人,和秋哥博弈中,俩人各有各的被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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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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