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创建公司时,狄秋还未卸任白纸扇,许多手续都是他一手处理。他将龙城帮股份都登记在空壳公司名下,方便哪天情况不对可以及时套钱跑路。
后来他挨了一枪,彻底上岸。白道生意比想得更有赚头,应该不会让股东赔钱,他遂做主将张少祖那份干股变实股。大佬不在意这些,也实在信任他,无论签字还是盖章都任他安排,一切搞定之后才想起问这是做什么。
干股只分钱,实股能话事,狄秋看来当然实股好过干股。只是张少祖并不热衷经营,年底分钱都不积极,公司当中许多员工都不知有这号大股东存在。狄秋只要有心,有许多办法可以把这三成股搞到手。
何况现在看来,只要狄秋开口要,张少祖就会直接让给他。连道义都不损,就可以换他和韩静节相安无事。
王九他舔舔嘴唇,咧嘴笑道:“签个名,我叫人送你们返去。”
狄秋想,这人好像很有天赋,知道哪个字眼最能刺痛人,可话间还是漏出一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若是落在十年前,他凭这身功夫就足以占住一条街,自立字头不是问题。
可惜到了九七年,就算是狮子,误入文明社会都要被捉进笼关到动物园,况且他就算长了卷毛也不是狮子。若要闹大,一开始就不必投向倪坤。明明议和才是最优解,双方都已各退一步,为何要闹这一出?
王九猖狂,但并不傻。这份不合常理也是狄秋敢来单刀赴会的底气。他稳了稳心神:“你动我,就是挡人条财路。鬼佬不放你,你以为我背后的人就肯放你?”
玻璃外人影幢幢,无数双眼正看着这里。其中有越南帮的旧部,有些是当年跟着龙城帮在城寨里混饭吃的,可能倪家也有插人进来。人杂势众,王九一声令下,他们会冲进来将狄秋撕碎。如果情势不对,撕咬主人也未可知。
王九直直对上他视线:“倪坤杀不到我,李家源也未必,得罪他们我顶多不在香港混。鬼佬那边就不同,林怀乐给人砍死,他们急住要人顶位。我做了你这单,功劳是我的,到时和联胜那张凳说不定都给我坐。”
这话多少带点虚张声势,但道上最怕鱼死网破,偏偏王九这人不会死,真要挣得网破也拿他无法。十几年前狄秋就听过他的名号,那时他只是大老板新收的小弟,人人都说他打架疯得很。
韩静节对他多有提防,狄秋也在他手上吃过苦,照理说该多点畏惧。可萦绕心头的除了愤怒,更多是莫名蔑视。他冷声说:“你肯放过我个女,我撤你通缉当还人情。今日我带人返去,当没见过你。但你要再搞风搞雨,对你无半点好处。记住,林怀乐坐足两年话事人,坏规矩一样照死。”
话音坚定,人却在微微颤。他不看桌上亲人骨殖,却能闻见室内空气中的土腥。安置骨灰盅的墓穴里铺了大理石,但港城昨日落雨,掘墓时恐怕还是沾了泥泞。
别想,别看。狄秋命令自己转念。他想起今早饭桌上韩静节说起养的百合花还未全开,明明就是几小时之前的事,此刻恍如隔世。他想,墓碑可以再修,立好碑时正好可以送一捧百合。
可刺鼻的化工气味将他拽回现实,他还在城寨。不是他熟悉的那处城寨,而是待拆的废墟,被人占据成了临时的毒窝。
盘踞在这里的野兽向他龇牙:“你不是咁蠢吧,老哥。你知不知现在有几多人想你全家死清光?我帮你谈成这样,你一句多谢都冇?”
隔着茶色镜片,那双锐利的眼像要将狄秋剖开:“还是你还想帮住龙卷风?他背住你做咗咁多事,你还同他讲义气?”
他向狄秋逼近,气势逼人,却难掩烦躁。多奇怪,明明是他主场,狄秋孤身一人。狄秋纵然在外呼风唤雨,只要王九敢掀翻面前桌几,他也只有跪下收拢骨灰的份儿。
可狄秋偏偏站得很直:“他有他走的桥,我有我走的路。我发过誓,私骗财物死在万刀之下。”
话音刚落,一记重锤猛砸下来,他甚至没看清王九动作。一股暖流自发间涌出,顺着额前滴落,剧痛中狄秋去捂伤口,摸得满手黏稠。眼前景物摇晃,他被这一击打得跪倒在地,眼前的矮桌突然高不可攀。
一抹碧色就在眼前,是金兰还是囡囡?他本能伸手去够,却被王九粗暴拦下。他胡乱塞了支笔在狄秋手中,将那一纸合同塞在狄秋面前,不管血水灰泥污了纸面。
王九抓住他一把银发,像牵住木偶提线:“签啦!我讲签……”他将狄秋的头按得很低,狄秋能看清纸上每一道褶皱,好像百合花瓣的纹路。时间突然变得很慢,他屈起手指,握住笔杆,歪歪斜斜靠近纸面。
在血液奔流声中,狄秋好像听到一丝杂音。在更高处,有心跳声一下一下敲着,暴露出上位者的慌乱。
笔尖点到纸上,画下一道斜长的线,是他姓氏第一画。抓着他的力松懈些许,像是预备松开他。他露出一点笑,黑线没有停在该停的地方,继续向下,割破揉皱的白纸,切断英文字母,将最后妥协的机会。
下一刻,他被重重扔到地上。无需招呼,王九身后小弟就自觉架起狄秋。另有一人掀开办公室一角的油布,拉出低矮木笼,掀开门时吹了声口哨:“真是敬酒不饮,要饮罚酒。别同他废话啦九哥,关进去困到他肯按手印就好啦……”
他没说完,因为王九已经迈出门去,只是听到这里又转过头来:“按手印都帮不到他。秋哥早就提过,他公司有条死例,一出事就即刻踢他出局。”
“好彩,接他班那位大概率肯同我聊两句。”他笑道。手机铃声几乎同时响起,像是应和他一般。然而他没有立刻接起,看着来电显示过了两秒才按下通话键:“Hello呀,怎么想起找我?”
他说的国语,同时也打开外放,确保狄秋能听到。木笼门合上,落锁,刺耳噪声混着狄秋低低的喘息,都被如实转播给另一位听众。
寂静刺耳,只有电流声滋滋响着。王九迈回屋内,蹲在铁笼前,特意将手机放低。屏幕上亮的来电显示标注着“张大状”,号码只显示出前几位,足够狄秋认出那是韩静节的工作号码。
“喂喂,怎么不出声?收不到线吗?还是想转台同第二个讲数?”他手放在笼子缝隙间,探探手指示意狄秋说点什么。然而狄秋只是压抑住呼吸,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点反应:“阿九。”
这称呼未免太亲昵,但就算是神志不清,狄秋也能听出那不是韩静节。
更准确的说,那是个温润男声。他没有让人猜自己是谁的趣味,很快自报家门:“是我,倪永孝。”
他好像很习惯在半夜接待来客,和善道:“我正和张律师在一起,我想怕是有一些误会。”
王九猛地蹿起,撞得木笼轻轻摇晃。他下意识摩挲下巴,开口仍是那副嬉笑强调:“晚上好啊,倪少。这么巧你都识张大状?我同她打交道打咗成十几年……”
他没说完,便被电话那头打断。
韩静节接过话:“是啊,真是好多年。不如你给个地址,我去接叔父返家,九哥。”
……
狄秋是个守约的人,他的确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自己要来城寨,只是让司机即将那个礼盒送到韩静节手中。
司机不疑有异,即刻前往狄府,汇报说狄生另有工作,今晚恐怕不能回来,要他先将东西送来。
加班是常态,韩静节没有多想,客气谢过后请人先回去休息。但送来家里的东西她一向都很谨慎,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先给狄秋打去电话。
手机没人理,办公室也没人接,最后打给秘书私人号码,那头诧异说狄生八点多就先走了。等到这里,韩静节几乎确定有事发生。
她拆开礼盒,破破烂烂手表看不出来头,下面压着的号码也未曾见过。时间不早,她不想惊动他人,先叫了老黎和阿金。阿金去公司查狄秋行踪,老黎分别找司机和秘书问话,很快拼凑起狄秋今晚的动线。
他开完会后返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原本让司机先下楼去等,二十分钟后又改变主意,说工作未完成。他要司机现在去家里给韩静节送东西,之后又等了一阵,自己开了另一辆车离开。
至于礼盒,是上午快递寄来的,由秘书签收。因为狄秋先前就嘱咐过,说他有订钢笔给韩静节,所以秘书没有擅自拆封。
听到这里,韩静节忍不住吸了口气,但没有耽误:“我找人查了,那个号码是不记名卡。”
保险起见,她没找罗奕,而是优先找了西九龙警署里的一根针。对方还没收工,很快给出答案,说这号码查不到,是街边散卖的那种。昨天刚开卡,没有去电入电记录,连短信都不见。
至于那个手表,同样让人没有头绪。狄秋不好手表,劳力士也不合他的品味,这应当不是他的表。老黎和阿金看过,都说没有印象。这家中的老人再就是阿文,韩静节遂拍照传简讯给阿文姐,阿文被从梦中叫醒,辨认了一阵亦说没见过。
十分钟后,就在韩静节已经打给架势堂时,阿文回电过来。她几乎是在尖叫:“这是小姐的东西啊!”
当年她刚到狄家做工,金兰夫人打理家中事务,觉得她年纪太小,就让她做些铺床整理的轻松活计。有段时间小姐夜惊,她自那时起学着安抚小孩,也在理床时见过压在枕下的金表,听夫人笑着说那块表是怎样来的。
这下终于有了方向,韩静节给慈航山上的墓园去电。那头电话接得格外快,好像预备着有人会大晚上打去电话。得知是韩静节后,对方先是想搪塞,直到韩静节发怒才说实话——狄家的家族墓地被人刨了,狄生知道这件事,不让外传。
这事情太匪夷所思,韩静节确认了两遍,确定只有狄家的坟冢遭殃后才挂断。无需她嘱咐,老黎即刻调派人手去追查是谁盗掘骨殖;阿金那边找公司安保查送快递的人,试着找出是谁寄件;阿文也匆匆赶来,安排好家中安保。
忙完这一切,三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看向韩静节,好像等她发话。静默几秒,她说:“既然留了号码,不如我拨去问两句。”
“你能想到是谁?”老黎问。
她望着那一串数字,目光移向绒布上躺着的斑驳旧表,道:“王九。”
如果要对他们出手,直接动手就好,不必大费周章挖坟掘墓。做事这样癫的,她只能想到王九。但话刚出口,她自己又否认:“没理由的,之前已经收火。我们又没踩他档口,他为什么要走来撩事生非?”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算算时间,狄秋才离开一小时,报警都不会理,不明情况时也不敢乱找人帮手。谁都不知道狄秋有几成把握,才敢独自去谈判。他们更不敢说的是,只要是为家人,狄秋无论如何都会去,哪怕要交出条命。
好在韩静节也不要人回答。她十指交握,下了判决:“不管是谁,玩这招就是想讲数。要赎金的,开个价我们即刻过数;若另有盘算,我亲自落场同他们谈。”
一时无言,半晌,阿金开口:“如果是王九……”
他还记得城寨那一场仗,众人用尽招数都不能伤到王九。如今这人笼络了越南帮旧部,又投到倪家门下,只会更难对付。
然而韩静节只是冷笑:“最好是他。其他人不好找,他的话,我随时能找到。”
“既然派咗人去查,就再给半个钟。阿爸自己返来最好,不是的话,我们就上门去。”
有点长了,分个段过渡一下)本文里九比较被动,准备不像电影里那么周全,所以拿装货的木箱改成笼子。不过秋哥当年被关的也是木笼,所以更诛心……本来想要不要把三个月缩短到三天,但实在不太忍心,所以下一章小静就要过来劈笼救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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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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