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一直觉得,自己刚到香港那几年运气奇佳。
刚到岸还没站稳,要投奔的老乡和蛇头都被海警抓走。没人接应,但也没人要他交数。他在街头游荡搵食,混了几日被人寻衅。
扒窃乞讨他不行,打架是真的在行。他在果栏一战成名,展露头角,被越南帮招纳入伙,就此开启职业生涯。吃盒饭,睡库房,白日巡街晚上看场,有闲钱便与同僚打牌。闲钱没几个,但赢多输少。
也有那么点小烦恼。譬如个子蹿太快衣服不够穿,盒饭好吃但好像永远吃不饱。大哥脾气不好心眼还小,同僚也总是换,今日一同打牌,明日就病残退场。好在变动中总有一点不变,就是换来换去,他们都叫王九“北佬”。
王九不语,只管努力。那时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气激荡,无人能懂。可惜十几年后叶启田才写出《爱拼才会赢》,不然他一定日日高歌,唱出心情。而当年他不过是打最狠的架,多多地打。
就这样打了几年,终于混出点名堂。跟他本人奋斗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越南帮大佬病逝群龙无首。大哥说待他们做票大的,在帮中扬威,话事人之位势在必得。
大哥功夫很好,练的气功正克王九,一拳下去能打得他嗷嗷叫。是的,那时候他被打还是会叫的。总之王九很服大哥,问有什么计划,是抢金铺还是劫银行,能不能给他配个枪。
大哥说枪没有,耳光你要不要。不过心情好,所以只是说说,没有动手。他对王九道,做事要动脑的。抢金铺和银行要被差人抓,你再能打也打不过西九龙警局,再说抢那些能有几个钱?
“呐,肺痨鬼手头现在有个女仔,能换到太平山半间房。这才是正经生意,你学住啦,衰仔。将来我坐大佬位,你就跟住变九哥。”大哥说着,难得热切,拍了拍他肩膀。
能叫他衰仔,说明大哥心情不是一般的好。王九大为诧异,肺痨鬼他知道,叫洪文刚的小年轻,器官生意做得好大。其实他没有肺痨,就是病恹恹的,应该很好杀。
两日后,王九跟同僚们一道杀去观塘。洪文刚名下的工厂很大,里面别有洞天,白砖白墙还有冷库。王九一路杀穿,等待同僚开锁时说:“现在屠宰场都咁高级?”
他只是幽默,但几十年后的确有个年轻后生专门搞了个气派的屠宰场,冻猪的同时也冻人,足可见他高瞻远瞩。说话间门开了,很大的屋里就关了个小孩,看守和医生倒是配了好几个。
明天就要手术,谁也想不到这个档口居然会有人来劫货。越南帮准备充足,洪文刚也的确大意。可能怕误伤货物,内间连个配枪的都无。
越南帮还是折损了些人手,但并不算惨重。身边打得死去活来,太平山半套房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踢开满地尸体,王九吹着口哨赞了句好定力,用毯子一裹将她整个抱起来带走。
三岁小孩很轻。王九知道她年纪,因为她胸前挂了块牌子,写了她的身高体重血型生日,仿佛进口商店的高级牛肉,只差没有介绍产地。
他们一路撤退,上了接应的车。甫一上车,同僚就从他手里抢过小孩:“喂,你会不会做事啊北佬,别闷死她啊。”
这下王九终于看清楚她。很小一只,脸很白,眼睛闭得太紧,真正睡着的人不会这样。洪文刚的医生做事专业,次日就要摘她心,便绝不会在今日给她用药影响状态。
他想说醒着就别装睡,但车已经到地方。越南帮没有医生,就一个医学生,实习时偷药被开除。大哥早就交代这位高材生处理,高材生动作也很利索,接过小孩就是一针。王九看她眼皮颤了颤,这次是真的睡过去。
他啧啧两声,却也没说什么,接着又被拉上车。他们抢了洪文刚今年最大一笔单,最主要是坏了他的生意信誉,一定不会好过。
洪文刚很快就得到消息。他下了两道命令,一要找回这个血型特殊的女仔,二要越南帮付出代价。两方开战,大哥亲自上阵,王九更是挥砍刀挥到冒烟。
他连打两天,被洪文刚的马仔从九龙追到牛头角。体力强如他都觉得离谱,拖着步回来,被劈头扔来一条毛巾——不是请他去桑拿,而是让他看小孩。
给毛巾的同时,倒是也给了理由。她是北妹,你是北佬,当然是你叫她收声。没错,这小孩是北方来的,听不懂广东话,又十分爱哭。起先还收敛些,后来不知是害怕还是难受,开始哼哼唧唧。
高材生怕她闹,给镇定剂给得很大方,但一日当中总有些时候她是醒的。越南帮中懂国语的不止王九一个,但没人愿意看小孩,最后就轮到他。
王九在越南帮根基尚浅,此前没资格碰这些赚钱的生意。越南帮治下不比洪家的厂,不搞精细化,主打薄利多销。许多人被拐来是要卖去做工,老老少少挤在一起,但最贵的货还是独享单间。
王九带着毛巾拎了壶水进门,见墙角缩着一只鸵鸟,躲在毯子下以为能隐身。王九一把扯开毯子,两日不见,人脏了许多,被这样一吓又蜷得小了一点。
他往常也许还有心思吓一吓人,但又困又饿时也没有兴致,用毛巾对着小孩的脸一顿擦,把黑灰抹得更匀,显得泪痕更明显。
“别哭啊,哭就揍你。”王九没什么好气,打湿毛巾。水是温的,他平时洗脸都没这么认真,还不是同僚说要收拾干净点好送还给卖家。又擦了几下,终于又能看清她样貌。
他对外貌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人只分强弱两种,而儿童不算作人。只要脸上看不见灰,那他工作就算完成。王九拧干毛巾,往她眼下又用力擦了两下。
可那双很黑的眼睛如泉眼一样,不断有水珠涌出来,让他徒劳做工。她哭着,含含糊糊用国语说:“哥哥,我想回家。”
天真。王九心想,别说回家了,你马上就要回老家。港城高处另有一个小孩急等着用心脏,中环大佬爱子心切,说不论是谁劫的人都不追究,只要把心脏还回去就好。
大哥要抢洪文刚的生意,但这女仔是额外花红,当然不能浪费。王九掷下毛巾,有些赌气似的,却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索性往地上一躺,打算席地睡一觉。
肋下的伤此时才泛起疼。洪文刚那个马仔打八卦掌有点东西,有一段路追到他近身,两人缠斗中各有负伤。问题不大,合眼睡一觉就好。
睡着之前,他强撑着睁开眼,看见小孩又缩回角落,偷偷瞄过来。王九太困,不与她计较,问她叫什么。这么问很多余,谁在意牛肉叫什么名字,但王九想问就问了。
她抽噎两声,答:“韩静节。”
跟他的名字很不一样。白话念起来拗口,也不知要怎么写,谁会起这种名?王九撇撇嘴,翻身倒进梦里,半梦半醒间最后一句话还是不许哭。
其实哭也不要紧,吵不到他,但韩静节好像听进去了。于是王九这一觉安稳睡到天荒地老,连着睡了整天。
他本以为再醒来时,韩静节已经被打包送走。没想到这小兔崽子运气着实不差,大哥那边似乎另有顾虑,决定把她再押几天。王九出去砍人时还想,真是白给她洗了脸。
这一次他们和洪文刚的人打得有来有回,两边都死了几个红棍,最终打到九龙城寨边上。那是龙城帮地头,话事人龙卷风亲自出手,把两帮人都打退,也算给了双方一个休战借口。
王九想回库房睡一觉回血,结果大哥让他回去看好花红。前段时间镇静剂打太多,终于到了高材生也怕出人命的地步,给韩静节停药一阵。王九奉命去给她送饭,有好心同僚提醒,小心她咬人。
如果听人劝,那王九就不是王九。他把餐盘放到地上,掀开毯子打算把窝在墙角的小孩抖落开。结果刚抓住衣领,就被猝不及防咬了手。
她脸上多了点伤,但毕竟身价不菲,没人真的敢下重手,顶多饿几顿再克扣饮水。少了药物压制,她看人眼神都变凶,被拎着脖颈提起来也不讨饶,就紧紧盯住王九。
二人就这样对视几秒,她忽然睁圆眼,好像认出他是谁。王九觉得有趣,松手放下她,招呼她吃饭。吃得又急又快,还不忘抬眼警醒看人。这才对么,王九满意地吹了声口哨,觉得她这样才算活人。
韩静节的好运似乎一直持续着。大哥几次说要准备好,结果又改主意。但与之相对,王九的气运似乎就不太好。他不上街打架时就被召去看守小孩,屋子里又闷又热。不给睡觉,就只有打牌消磨时间。
他不会算牌、出千,全靠运气和胆大。照理说该是桌上的肥羊,偏偏他牌运好到离谱,在越南帮里都小有名气。同僚本还打趣让王九留手,没想到半个月下来,他输得连汽水钱都不剩。
王九输了也还是笑嘻嘻的,但众人也知道他为人有点疯,怕他笑着笑着把牌桌给掀了。倒不是说打架怕他,而是这种关键时刻因为玩乐闹出事来,一定会被大哥骂。所以见他输得多了,也会留点面子。
被请离牌桌就真是无事可做,这种时候,王九就会去逗逗韩静节。可能是被关得太久,她也闹不动了,整日都在睡觉,醒着就在发呆。王九伸手进去,指望她再上来咬,但她一动也不动。
王九不太懂医学,但对人将死的模样并不陌生。去问高材生,对方测了体温又量过心跳,说没什么问题。
“你好好看啊,回头大哥要算账,你第一个死。”王九道,看对方眼神迷离,怕是药效上头。
然而高材生摇摇头,笑道:“你真是信大哥可以靠她榨到钱呀?”再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
如果赚不到钱,为什么要这样养着,丢回街上不好吗?王九不太懂,看韩静节就像大哥屋里那盆半死不活的发财树。隔三差五就要浇水施肥,不见长枝,又不能扔掉。
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何焦躁,肯定不是物伤其类,因为他和这个小孩毫无相似。王九记得自己像她这么大时,已经能去大雄宝殿偷吃贡品,身手矫健有目共睹。
好在他的烦躁从不对内,外出打一两架,这些不快便都散了。大哥终于明着要话事人之位,有人说大哥资历浅,有人骂大哥招惹洪文刚,好在一顿饭后再也不说什么。
那是王九头一次吃到鲍鱼和龙虾。大哥很有先见之明,杀完人之后才叫店家上菜。其他人都只喝酒,唯有王九不停动筷。大哥点着烟,翻开一本漫画,问他好吃吗。
他吐出龙虾壳,说一般,还是叉烧和猪扒更对味。说着也不妨碍他再塞一口,问:“大哥,之后你就是话事人?”
“叫什么大哥,以后叫我大佬。对外就叫我大老板,以前的外号不许人提。”
“好哦,大佬。”他说。
“后日把那个女仔出货,你跟住。”大哥又道。这次王九只点头,没答话。
其他人在商量待会去洗澡还是唱歌,庆祝大佬成事。大佬合上漫画,说正事要紧。这边尸体还没处理干净,下一场仗就要继续。
王九素来积极响应,吃饭吃得更快。但大佬瞥他一眼,让他回去盯紧花红。鉴于大佬并非那种体谅加班的上司,此举可以算得上是大发慈悲。
王九颇为惊讶,心想这转运来得也太快。他颠颠地赶回去,路上还停在士多店买了两瓶冰汽水。老板认识他,结账时多送他个棒棒糖,问怎么好些日子不见。
能为什么?两班倒,还输了好多,既没时间又没钱。王九笑嘻嘻道:“忙大事啦。”说完又喊老板,要他多给个糖。
大佬今日调走不少人,显得屋内都宽松许多。高材生不知又吃了什么东西,歪倒在沙发上睡着。没人搭理他,王九遂径直走去关韩静节的小间。
白炽灯终日常亮,衬得其他都昏暗,譬如前途与命运。王九难得没有掀毯子,把棒棒糖塞进去,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半天。他撇撇嘴,伸手进去,用国语道:“我给你打开。”
糖递到他手上,湿哒哒的。他扯开包装又递回去,半晌,毯子底下回来一句怯怯的道谢。
多稀奇,世上还有人会对王九道谢。他突然很不高兴,说不出缘由,将汽水也塞过去,凶狠道:“不许说话。”
然而毯子下探出个脑袋:“……打不开。”
这是句合理的话,王九顶开瓶盖,看她急急灌下小半瓶。几日不见,有人把她头发剃掉一半,狗啃一样。他打量着韩静节惨不忍睹的新发型,问:“谁给你剪的头?”
“他们。”小孩说,看向他。
“剪得真丑,你没咬他们?”王九故意道。从她脸上潮湿痕迹来看,大概有过微弱反抗,未遂后又掉眼泪。
他在想要不要告诉韩静节,她马上就要走向死亡。她很久没提过回家,有点长进但她懂什么是死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王九不知前面两句话,所以他换了个说法:“你又多活一天,高兴点啊。”
韩静节专注喝汽水,可能也没听懂他讲什么。照理说玻璃瓶算作武器不该给她,但王九不怕,也就懒得等她喝完再收走。他不知自己的感受叫做疲惫,以为只是困倦,遂脱下外套垫在颈下充作枕头。
“今晚没人能给你打针,你自己好好睡觉,别吵我。”他这样说,却又翻来覆去,环顾四周觉得只能归咎于灯光太亮。
“要不要关灯?”他问韩静节,看小孩用力点头,便随手弹出汽水瓶盖。灯泡应声碎了,这下有人骂骂咧咧问怎么回事,王九嘻嘻笑,说灯炸了,要是不爽就去买灯泡。
骂声小了,化作几句嘟囔。显然没人愿意跑腿,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去激王九。毕竟大哥变大佬,他又是大佬最能打的手下,难说以后不会跟着升作九哥。
少了头顶最碍眼的光,王九终于能合眼。他听见韩静节又钻回角落,还咂着那根棒棒糖。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个想法,觉得整件事都很离谱。
只听过《聊斋》里有换心,怎么现实中还有鬼故事?难道要给她喝药,让她把心吐出来,安给另一个人吗?还是破开肚子,把心脏取出来?
他这样胡思乱想,很快睡着,梦里也还在吵闹。隐隐约约听见寺院里敲钟念经,又化作海浪涛声,最后是人群嗡动。他脸上一热,猛地睁眼,发现最后还真不是梦。
高材生正揪着他头发,似乎刚刚扇了他一巴掌。来不及生气,王九就听他压低声音说:“龙卷风和Tiger打进来了,我们的人都在新界回不来,你带她从后门跑。”
说话间,他怀间一沉。韩静节被毯子裹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龙卷风这个名字让王九瞬间清醒,他无暇管小孩死活,抱紧她就往外跑。
后门平时被杂物挡住,挤出一条生路有点艰难。好在王九先前打碎了灯,昏暗光线此时是最好掩护。
老天也很给面子,偏偏这时下起小雨。借着雨幕,王九拔足狂奔。不幸的是架势堂和龙城帮这次准备周全,带足人手。他刚跑出巷口,立刻就被人堵住。
王九怀中的小孩好像这时格外沉,他感觉自己抱了块石头,也不知高材生刚刚一针给她下了多少药。扔也不能扔,打又打不过,他怒骂一句,灵活闪转。对面两个人都没能抓住他,眼看就要跑掉,却有一座山直直闪到他面前。
龙城帮话事人张少祖叼着根烟,气定神闲。他看着王九,像看只落水还在呲牙的狗,用那种想早点收工返家的语气说:“好啦,你停下,我就不会出手。”
然而待看清王九怀中抱的是个人之后,他陡然严肃起来:“那个细路是怎么回事?”
雨势渐大,王九把毯子往上扯了扯,说不好是想挡住雨还是挡住韩静节的脸。
龙卷风向他走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在他身后,隐隐能听到惨叫,想来库房里想要抵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王九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唯一生路,或者说他们唯一生路。他托起韩静节,将她递向张少祖:“你救不救得到她?”
属于是**型的狄秋养九,前期九哥不太通人性,多和静仔做社会化训练会好一点。依旧是无cp亲情向,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已经彻底在鬣狗塑九哥的道路上放飞自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1章 犬狼同笼问题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