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求偶期的公鬣狗来说，有一种嗅觉叫直觉。那不是通常的循迹追踪，而是一种潜入基因的本能，无需搜寻到与逻辑相关的任何证据，流动的空气自会告知他一切。
譬如此时，王九虽未捕捉到莫妮卡与四仔之间的实质勾连，但她的欢笑、他的羞窘，那无一不在向王九告密：这两人曾有过一段欢愉时光，保有着共同的秘密。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耳鬓厮磨，但王九却觉得这比形同陌路时更加不安。疯狂滋长的猜忌大力地鞭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本就不多的理智。坐在他身边如何，站在他这边又如何，只要莫妮卡心里有别人，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他。
不难办，都不难办，王九这样劝说着自己。她的心有多少给了别人，就将多少挖空就是了。无论是蓝信一、十二少，还是这个四仔。
在无所适从中倍感窘热的四仔骤然一怔，他察觉到了那道湿冷的目光，正自下而上，沿着他的心脏、喉咙、太阳穴，一一丈量。可当他迎着刺骨的寒意看去时，王九却挪开了视线。
鬣狗继续喋喋数落着莫妮卡笑到呛咳的糗样，仿佛对莫妮卡和四仔间的暗涌一无所知。四仔也只当无事发生。
饭后，四仔不再找借口停留，莫妮卡借钱让他住酒店，却也被坚定的拒绝。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莫妮卡送至门口，忍不住刨根问底：“别告诉我，你只是来借我的厨房煮饭吃。”
四仔只是回答：“你会知道的。”
很快就会知道。
察觉到身后有车跟梢时，四仔压低帽檐，双手插进衣兜，佯装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这一带道路狭窄，人车混行，那辆车就这么隐藏在晚间的腥咸水汽与阑珊灯火中，如一颗潜水的鳄鱼头，不紧不慢地向四仔逼近。
直到行人稀少，无处可藏，那车忽然加足马力，略转车向，朝着靠边行走的四仔猛冲而来。四仔都不用回头，立刻拔足狂奔，高硕身躯瞬间绷紧浑身肌腱，起步时爆发的速度竟不比车慢多少。
驾驶者似乎愣住一秒，接着立刻踩住油门，猛追而来。四仔来不及看路牌，只凭感觉，在被楼影夹住的道上左穿右绕。追车穷追不舍，四个橡胶胎接连擦过不平的路面，转入坡道时，车身陡然一腾，接着又迅速摆正。
下坡道，人快，车更快，身后的引擎声越来越大，四仔凝聚的目光抵达道路尽头。十字路口，只要在那里转弯，就能躲避这无死角的猛撞。四仔大吼一声，疯狂继续向前加速。
“白痴，果然中计了！”车内人扬起狞笑，按着喇叭持续压迫，实则却暗暗减速，凭借惯性将四仔逼入路尾。
就在这时，四仔竟忽然转过身，反迎着车窗奔来，接着忽然消失在了视野中。
“丢！”
开车人一脚刹车，将将停在路口，另一辆黑车全速直冲通过，快得连车牌都看不见。如果四仔真的跑到了路口之间，必死无疑。
人呢？司机立刻意识到四仔跳上了车顶，然不待他打开车门，一记长拳穿过车窗，狠狠击向太阳穴。司机登时被那沙包大的拳头砸得眼冒金星，都来不及哀嚎一声，就昏死在了方向盘上。
四仔跳下车顶，目光漠然地逡巡，车内，剩下的三个长发马仔瑟瑟发抖。
是谁做的，都不用拷问，四仔早已有了答案：“王九。”
啪，啪，啪。
嚣张的脚步伴随三声拍掌，始作俑者闪亮登场：“你反应这么快，搞得我都没准备好。”
四仔放倒最后一个马仔，缠着绷带的拳锭却半点未松：“你想杀我。”
王九咽喉里滚过一声怪笑，又猛地收住，一如枪栓拉紧：“这不是很明显的事？”
“……”四仔转过身，又问：“你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她会怎么想？”
“她当着我的面跟你眉来眼去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想？！”都是这个大只佬自找的！明明他正和莫妮卡恩恩爱爱。
王九的癫火眼看又起，但很快再次开解起自己来：“算啦，跟死人计较什么，没必要，”他缓缓活动脖颈：“既然你这么喜欢勾引人，等你被我砍成一块一块，去海里勾鱼吧。”
管它怒火还是妒火，用血总能浇熄。
四仔虽然从未和王九交手过，但对对方的招数早有领教；王九向来下手只重不轻，面对的又是夺爱强敌；是而两人一起动起手，就直接跳过了套招试探，拳拳到肉，全是死手。四仔曾在地下拳场摸爬滚打，此刻短兵相接，迅速激发了那段刀口舔血的记忆，他先是躲过王九一招青龙探爪，立刻以俄式抛拳回击，又接点踢侧膝，均是使人迅速失去战斗力的招数。
王九以身受力，毫不犹豫，立刻并指运气护体：“没用啊！”
四仔曾说过，重量级决定一切，王九更是心知肚明。倘若是正常对招，牛高马大，还多他两个重量级的四仔但凡中了一拳，就能打爆他。既看出端倪，王九硬气功开得极为果断。他的大脑随着血液的沸腾而转，战意澎湃时，还在异想天开地嘲讽：
“想一招KO我？跟你说句实话，除非索娟长成你这么大一只！”
面对挑衅，四仔从来沉默。王九这是一招鲜，却是十分棘手，该如何破防？
几息之间，王九已出数招，最凶险的一次，钳手拂过面门，掀翻黑帽，勾破脸罩，四仔伤痕累累的面颊上又添几道新伤。
“哈哈哈哈哈……” 王九疯癫畅快地笑，尖锐得像是有刀子在四仔耳膜上切割。
四仔提拳又攻，同时变招，改变策略——上身躲，下身防。如此变阵，又将这场战斗再次延长。可王九同样不急，拖得久又如何？四仔就算天生是颗椰皇，他王九也能用金刚指把他戳成保龄球！
重拳对掌一击，王九刹不住后退三步，四仔追袭而来，瞄准的却不再是拳击常攻的头与腹，而是气户、库房、屋翳、膺窗……
王九脸色陡然一变，刹那间，比地狱恶鬼更加暴戾狰狞！
他怎么会忘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莫妮卡在暗巷中与他交手的每一招，骨骼与血肉对撞时那美妙的错响，痛苦爬上眉眼，她的血液沾满手掌……王九甚至可惜过，因为那极有可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毫无保留的交手。
他本打算记一辈子。等到死了，就带到地下，反正他投不了胎，到时无论是刀山上挂，还是油锅里煎，只要想起那天，他都能咧开嘴笑。
可是，她竟然和别人，一起研究怎么伤他！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在四仔精准的袭扰下，王九只退不攻，看似暂时失去还手之力。四仔本该感到安定，却有有一股更加不好的预感，果然，当他最后一拳落下，王九身形晃了晃，却并未如预期一样麻痹倒下。
四仔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硬气功非但未破，反而将他的力道震化干净。王九并不给四仔思考的机会，身法侵近，并指直插四仔心口，破心锥！这一招势如破竹，四仔躲不及，只好挪换肩头去挡，王九得势不饶人，立刻翻掌擒住他肘，又是一招缠丝崩。
这是索娟八极拳的路数！
四仔手臂似被钢缆绞紧，心下大受震撼。王九不仅防住了打穴，还将其他武学的招数学会贯通，他并不是只靠硬气功闯天下。这个人，在习武方面的天赋，堪称天才。
“来啊！你刚才不还很得意吗？”王九第一肘狠狠下顶。
“让你煮饭！”第二肘后，又接一记摆拳：“不喜欢吃辣！不喜欢吃甜！”
“让你勾引她！”
一记飞踢将四仔撩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处打得天昏地暗，王九的衣衫也早就七拱八翘，露肉又兜风。那具精瘦的躯壳在宽衣中晃晃荡荡，宛如刚刚爬上人间的恶鬼。
他一头乱发遮掩，只见得白齿森森：“不只是你啊，敢跟我抢女人的，都得死。”
用手摁住胸口，四仔踉跄地站起，连呼吸都无法大力的他，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没用啊。”
王九一歪头，非人感莫名更重：“你说什么？”
“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也没有用。”四仔冷汗如雨，却依旧笃定道。
“你真的找死。”王九两排牙齿打架，这分明是他的胜局，还是被四仔气得够呛。
届时，四仔抬起头，不受遮掩的脸上竟露出了些许同情：“这一次，她为什么会跟你走……你明白吗？”
王九猛然一怔，他立刻想答，莫妮卡之所以会选他，当然是因为他筹谋得当，利用文征明的画作筏，一击即中，可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个更深、更真实的原因：莫妮卡愿意。
如果莫妮卡不是心甘情愿，他提出的交换条件无论如何莫妮卡都不会答应。且莫妮卡最讨厌被人强迫，那些曾胁迫过她的人是什么下场，王九非常清楚。
所以，莫妮卡是自愿和他王九在一起的，无论占几分，她心里到底有他……
于是，王九只能迁怒眼前的四仔，还有其他的莺莺燕燕：“如果不是你们这些杂碎捣乱，她怎么会不中意我？”
“噢，”四仔连嘲讽也饱含同情：“那她……到底中意你哪里？”
“当然是……”王九的话声戛然而止，他下意识想说自己身材好玩得开，却陡然惊觉，他所引以为傲的优点，其实是只有玩物才会具有的特质。
“其实你知道的，只是不想面对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呢？
她这次，之所以选你，其实是因为，永远都不会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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