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庆余堂,是皖北一带最大的药铺,自从江小鱼做了这里的管事,每天配药方、查药库,日子过得很清闲。就算不去柜上也没有伙计敢管他,如果他不在药材库睡着的话……
“头儿……头儿!”
“鱼管事!”
躺在软榻上的少年迷朦欲醒,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看到面前衣着朴素的陌生男子,嗓音沙哑:“多谢。”
“鱼管事客气。”伙计阿泉笑了笑,“您昨晚没睡好吗?这药材间又黑又冷,累的话就早些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问:“你叫我什么?”
阿泉不明所以:“鱼管事?头儿?……鱼公子?”
少年脸色骤变,根本顾不上阿全叫了几个称呼,只因自己一开口便发现诡异之处。而后伙计说了什么,他再没听清,下意识环顾周围,这库房摆满药材箱笼,皆用封条锁住,苦涩的草药味源源不断地钻入鼻腔,警惕的神经瞬间被勾起,心脏怦怦直跳。
这儿显然是一家药铺,铺里的伙计们都有条不紊各自忙碌着,他每过一处,伙计们都会自发与他打招呼,少年心知眼下这副身躯在药材铺里地位不低,但究竟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尚不明朗。
绕了大半圈,他找到后院角落的水缸,探头一瞧,竟是惊出一身冷汗。这张脸、这副面容……分明是两年未见的江小鱼!
少年只以为这是场梦,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片刻后再次睁眼,面前万物依旧,水面清亮如镜,没有一丝波纹。他试着开口说几句话,嗓音也不比记忆中那般嘹亮,而是一种更沉稳疏朗的少年音。
他变成了江小鱼。
少年伸手触及水面,水波荡出一圈圈涟漪,照映出的依然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可他明明是……花无缺。
如果记忆没有差错,那他为什么会变成江小鱼?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原地冷静一会儿,花无缺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现在的“自己”。他走出药铺,回头看了眼匾额的“庆余堂”三个字,陡然觉得分外熟悉,再看向人来人往的大街,原来此处就是安庆——他与他自己近在咫尺。
花无缺自幼受教于移花宫,喜怒哀乐尽藏在心里,此刻意识到事态比预料的好些,面上浮现出难以掩藏的笑意,急切地赶往暂时落脚的居所——怡园。
说来怡园是他来安庆前差人修整的院落,江别鹤也住在那里。花无缺心知自己这副身体的主人江小鱼和江氏父子有些龃龉,没有贸然叩门,而是攀上院外一棵高大粗壮的百年老树,以树枝做遮掩观察院里的情形,谁知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免更加焦急,又在树上站立了一刻钟,仍旧没人,没有看到他自己,江别鹤父子也不在。花无缺扶着树枝静静思忖少顷,跳下树梢赶往段府。昨日镖银被劫,是江玉郎找回来的,他们兴许都在段府。
急急赶去,到了段府门外,花无缺却又犯了难。眼下他并不知道江小鱼和段三姑娘的渊源,只以为段府素不相识,实在不知该如何进去。
他踟蹰上前,问府门前的看守:“江大侠和……花公子可在府中?”
看守飞快地打量了他的装束,拱手道:“今日我家老爷宴请江大侠和花公子,阁下来府门前打听,有何要事?”
他们果然在里面。花无缺本想让看守通报,又想到这种事太过古怪,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让荷露荷霜知晓“江小鱼”来找“花无缺”,怕要浪费一番工夫解释,但进入段府见到江小鱼,又实在迫在眉睫……
思虑再三,花无缺决定翻墙入内,虽然这般行径绝非君子所为,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沿着院墙走到后方偏僻无人处,登上最近的树梢,再借势一跃,这副身体的轻功很好,悄无声息地就能落入院子里。
段合肥不愧为江南首富,院子修得宽敞雅致,花木郁郁葱葱,还有蝴蝶飞舞,离开移花宫后,花无缺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漂亮的花园了。
他小心地绕过花园小道,躲开仆从侍女,来到附近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院子里不知住的是谁,蓝衣侍女捧着茶点送进去很快便出来了,还带着原先门口站着的两人一并退到远处。
花无缺无意偷听墙角,只想弄清屋里人的身份,哪知刚靠近窗户,就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是江别鹤和江玉郎。
“一箭双雕之计,果然高明。”
“高不高明,不在眼下……”
那父子二人语气古怪,花无缺几乎要将耳朵贴上窗户去听个真切,忽然一阵强大的力量将他扯到附近廊下。微风送来仙子香的气味,他看到一双微笑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那分明是他自己,可这一瞬间,花无缺却透过皮囊望见了另一个人。
“移花宫少主养尊处优久了,竟连被人近身都察觉不到?”果然一开口就是小鱼儿的腔调。
寻常状态下,花无缺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未完全回转过来,对外界的反映出了点偏差。
见他一味发愣,小鱼儿又开口说道:“你来找我的?”
花无缺迟钝地点头。
小鱼儿:“从庆余堂来的?”
花无缺:“……是。”
小鱼儿皱起眉头,眼中笑意消失殆尽:“关于我们的情况,你有头绪吗?”
花无缺回头看向江氏父子的屋子,指了指花园边的凉亭,示意他到那边说话。小鱼儿随他走过去,听对方说道:“我今天在庆余堂醒来,去了趟住处,发现那里没人,猜到你们也许在段府,就过来看看。”
小鱼儿点点头,将自己今天的经历道来:“我原本也想去庆余堂找你,正好段府来了人,请我……请你和江别鹤赴宴。”
段合肥邀请的缘由,是江玉郎替他找回了被劫的银子,如此看来,花无缺竟是沾了他的光。
花无缺面色凝重:“你觉得,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缘故?”
小鱼儿抬手抵着下巴,拼命搜刮这两年在江湖中听到的奇闻逸事,深思片刻,缓缓说道:“道家语,三魂七魄。你我如今这情形,像是肉身和魂魄分家,只有魂魄归位才能恢复如常。”
花无缺抿抿唇,用某种复杂的目光打量对方,问:“如何才能归位?”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儿和你说话了。”小鱼儿答得轻巧。想来也是,他与花无缺相识以来见过两次,峨眉山和宜昌,每一次对话都夹枪带棒,聊不上几句对方就要打要杀,能与花无缺这么和平地谈话,简直像做梦一样。
这处花园并不算最偏僻的,偶有侍女家仆路过,小鱼儿朝石子路扬了扬下巴,“反正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先走吧,铁心兰在等你。”
“铁姑娘?”花无缺诧异,“铁姑娘知道了?”
小鱼儿笑了笑,不语。
别看他此刻镇定,实则一早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神游太虚,忽然穿进自己的敌人身体里,怎么都不像真实的,直到他的胡言乱语被铁心兰听了,才发现不是梦,铁心兰也跟着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荷露荷霜呢?”花无缺又问。
小鱼儿答:“她们不知道。”
他最是谨慎不过,此等大事被铁心兰知晓也罢了,他却信不过荷露荷霜,倒不是那两人口风不严,而是身份立场天然地多了层隔阂。
花无缺深以为然,这事只要他和江小鱼、再有铁心兰知道便足够了。
“你打算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小鱼儿略一沉吟,“这段时间里我就是花无缺,你是小鱼儿,今晚我会替你赴宴的。”
眼见路过花园的人越来越多,说起话来提心吊胆,如今又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两人没待多久,就由小鱼儿引路回到前面的院子。
段合肥给客人们都安排了客房休息,江氏父子住在靠近花园的芳菲苑,铁心兰和移花宫一行住在离花园稍远些的晚香苑。小鱼儿支开侍女们,把花无缺和铁心兰带进自己休息的屋子。
铁心兰见到他们站在一起,顿时升起几分尴尬,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花、花公子……小鱼儿……”
小鱼儿咳嗽一声,拉开椅子大剌剌地坐下,悠哉地跷起二郎腿。
花无缺见他用自己的身体做出这副豪爽不羁的姿势,怎么看都别扭;铁心兰攥着衣摆,欲言又止。
小鱼儿拿起桌上待客果盘里的点心,扫了他们一眼,“都愣着干什么,坐吧。”
短促的木椅拖地声,那二人一左一右围坐在他身边,铁心兰为难地开口:“你们现在有何打算?”
“打算?很简单啊,顶着各自的皮囊生活。”小鱼儿咽下糕点,又倒了杯水,提醒花无缺,“我现在是庆余堂的管事,你记得每天上工,不懂的直接问伙计,如果还拿不定主意就去问段三。”
“可以。”花无缺答应得很爽快,“既然要用对方的身份生活,也请你收敛一些,我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坐姿和表情。”
铁心兰低头浅笑,终究是没忍住。
小鱼儿愣了一下,放下茶杯摆出端坐的姿势,“花公子,请问你还有何指教?”
花无缺也拿过一只空置的茶杯,斟满茶水,顿时泛起清香,“算不上指教,只是一些生活习惯。我一般亥时末至子时一刻前就寝,卯时正刻起身练功,辰时用早膳,不喜太甜的和辛辣的食物、不善饮酒,每日沐浴,睡前要点仙子香……其他的你看着办。”
小鱼儿口中称是,那条条框框执不执行,还是由他说了算,哪怕荷露荷霜发觉不对,也只会以为他性情变了,谁能想到壳子里换了人?
“这段时间我们尽量待在一起,想想法子,我也会督促你的。”
花无缺说着,不经意瞥了一眼,小鱼儿正盘算着偷懒大计,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心虚,拿出别在腰间的白玉骨扇在指尖转了几下,想到他居然被自己的脸震慑住,一时又不服气。
“注意身份,别这么严肃。”
花无缺不置可否,对铁心兰道:“我去庆余堂时烦请铁姑娘盯着他些。”
铁心兰自然答应。她站起身长舒一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现在情况特殊,你们的‘决斗’是不是可以停止了?”
小鱼儿的神情蓦地冷肃,盯着花无缺,花无缺顶着两道视线,无声颔首。
铁心兰兴奋不已:“虽说事发突然,却也柳暗花明,合该好好庆祝一番!”
但小鱼儿很清楚,和平只是暂时的,待他们各归各位,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他和花无缺注定不死不休。
这厢他们刚说完话,荷露荷霜来送东西,竟撞见了花无缺,两个姑娘横眉竖目,像是恨不能生吞了他。
小鱼儿一番好言相劝,又是“缓兵之计”又是“另有安排”的,总算说服她们。
花无缺在自家侍女那儿变成这般待遇,难免郁闷。小鱼儿却喜上眉梢,趁机落井下石:“花无缺啊花无缺,你也有今天!”
花无缺很了解移花宫中人的脾气,宫主钧令最大,所谓“缓兵之计”根本拖延不了多久。
“明天她们还会来催你动手,没有更好的理由,不如把实情告诉她们。”
小鱼儿惊讶得双唇微张,不想她们竟如此固执,拧眉想了想,附耳对花无缺说了几句话:“一会儿你去找段三,就按我刚刚教你的说。”
花无缺把那两句话在心里盘了几遍,仍不解其意:“段三姑娘为何会帮一个伙计?”
小鱼儿故作高深,没解释个中情由,抓紧机会“发号施令”:“你照做就是。”
段合肥为了招待江别鹤和江玉郎,请来了安庆城里最好的戏班子,傍晚开宴前请众人到观戏园看戏,一派宾主尽欢。
“江小鱼”被段三姑娘奉为座上宾,不管荷露荷霜如何气恼也只能干看着,现下她们一行都在段府做客,不能让移花宫失了面子。
至于段姑娘为何要帮一个伙计——花无缺感受到姑娘频频投来的目光,才明白她对江小鱼有些情愫。
他看向左侧正用折扇挡脸打哈欠的人,默默叹了口气。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了一个多时辰,唱完《南柯记》中最精彩的一折,又等了一盏茶工夫,再次开场,是那出著名的《将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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