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唱的是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由《史记》记载改编而来,这出戏意义虽好,却与当下的氛围不大相符。
“段老爷也对古籍史实感兴趣。”江别鹤客套一问。
哪知段合肥神色一僵,眼神飘忽几下,搜肠刮肚地剖出文人墨客的词:“不是有句话吗,以史为鉴,可以……咳咳,其实这出戏是小女点的。”
小鱼儿朝那侧白了一眼。他来段府大半日,段合肥除了最初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剩下时间全在斗蟋蟀,怎么看都不像满腹诗书才华的,如今一开口就漏了怯。
闻言,江玉郎转头朝段氏父女笑了笑,这小子不耍坏心眼时,也是个一表人才的。
观戏园看台分为四阶,从戏台向外依次分割三尺升高两尺,江氏父子和段氏父女坐在第二阶,小鱼儿同花无缺、铁心兰坐在第三阶,他本来还叫了荷露荷霜一起来听,但那两位姑娘恪守规矩,执意留在看台外侧。
小鱼儿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铁心兰向他勾手,心下疑惑,身体向右偏了些,就听见铁心兰压着声音道:“是我让段小姐点的《将相和》。”
小鱼儿微微诧异:“原来是你。怎么想到要点这个的?”
铁心兰说:“为你和花公子点的,经此一事,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不正和廉颇蔺相如一样?如果你们能如戏文结局那样成为至交好友,那更好不过了。”
小鱼儿明白她的好意,可在他心里,矛盾不是一场身体交换的意外就能化解的。
“将相和的前提是廉颇负荆请罪,少了这一环,蔺相如没有台阶可下,怎能和解?看来某人注定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他端坐中央,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音调说了这番话,花无缺那一贯温和的嗓音配合小鱼儿的性格,就像带了刺。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花无缺实在无法当作没听见,“你是要我‘负荆请罪’?”
“就戏论戏而已。”小鱼儿冷笑,食指在座椅把手上轻敲几下,“‘将相和’还是太文雅了,如果是我,就点一出‘赵氏孤儿’,那才有意思。”
一句“赵氏孤儿”,让勉强维持的和气烟消云散,铁心兰忧心忡忡,怪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可台上的戏不是说停就停的。
花无缺不受干扰,转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有意思?”
“屠岸贾为了寻找赵氏遗孤,下令囚禁城中所有婴儿,力求斩草除根,单单是这一点就比某个门派的首领爽气许多,至少他没有隔了十几二十年的才让徒弟代劳。”小鱼儿神色平静。
幸好移花宫的侍女们不在近旁,否则她们听了这些,定会认为自家公子病了,竟说出这种话。
“我既受移花宫养育教导,就该为姑姑们分忧,她们的决定我无权干涉。”花无缺并不气愤,不仅是性情如此,而且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自己要取江小鱼性命,对江小鱼而言确实不公平,承受对方几句怨言实在算不得大事。末了,他又真心说:“抱歉。”
戏班子不愧为城里最好的,表演者的身段唱腔都是一流,故事引人入胜,可惜后排三人都无暇欣赏,铁心兰插不上话,只能多盯着些前排的人,生怕他们将这里的对话听了去。
“道歉有什么用,我不需要你道歉。”小鱼儿并无责怪的意思,可偏偏听起来就像在责备。
闻言,花无缺居然牵起嘴角笑了:“那么你希望我像韩厥一样舍生取义?”
“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听话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听话的人。”小鱼儿说的是真心话。
花无缺没再接话。几人面朝戏台,安静地看戏,花无缺沉默地望着前方,画面从眼前掠过,声音从耳畔飘过,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戏文唱罢,夜幕降临,府内正式开宴。
酒过三巡,段合肥尽完地主之谊,又抱着翡翠匣子斗蟋蟀去了。小鱼儿在开宴时就豪饮几杯,现下酒劲上来,有点头晕,他一向千杯不醉的,如今换了个身体,一时很难适应。
他维持着微笑的假面婉拒了江玉郎,就看到对方端着酒杯走到“自己”面前,言辞真挚恳切:“大哥,从前我与大哥多有误会,如今时移世易,小弟向您赔礼了,且看在段姑娘的面子上,与小弟共饮一杯吧。”
花无缺不清楚江小鱼和江玉郎之间有什么过节,不由自主地向小鱼儿投去视线,见对方神色没什么变化,便举起酒杯和江玉郎碰了下,一饮而尽。
喝了酒还不算完,江玉郎又拉着他闲谈客套,小鱼儿不怕花无缺露馅,也懒得听他们说话,向三姑娘打听附近灵气旺盛的地方。
实在是他和花无缺互换的事太诡异,只能往怪力乱神上想。
“灵气旺盛?”三姑娘说,“城东的寺庙、西北的道观,还有颐和街有大家供的观音像,这些地方香火都挺足的,应该算灵气旺盛吧?”
小鱼儿道了谢,心里盘算了下安庆城里的街道,这几处都不算太远,骑马跑上一天就能逛完。
“花公子要去庙里敬香?”江别鹤一直闷不作声,冷不丁问了一句,小鱼儿本不愿理会他,但自己如今是与他关系不错的移花宫少主,犹豫几息还是选了个妥当的理由。
“去为家师祈福。”
“花公子孝心,上天必会感知。”
小鱼儿面对江别鹤和善的笑容,总觉得他道貌岸然,借口说自己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荷露荷霜送他回住处,又端来一碗醒酒汤。小鱼儿将其一饮而尽,把两个姑娘打发回房休息,倒头就睡。
可惜他刚睡下,花无缺就推门进来,认真践行督促之责。他瞧见小鱼儿外衣都不脱就躺在床上,十分头疼,只好动手将他扶起来,提醒道:“你还没做晚课。”
小鱼儿闭着眼睛,没骨头地歪在他臂弯里:“什么课……?”
花无缺又重复一遍:“晚课。”
小鱼儿晃了晃脑袋,把他推远一些:“不做!我头晕!你酒量太差了花无缺!”
眼见他又要躺下去,花无缺赶紧将他扶好,叹息道:“你喝多了,调息一下会好些,就当作晚课了。”
也许是身体太难受,小鱼儿竟真的开始打坐调息,这时候的他冷静严肃,终于有了些花无缺认知中自己该有的样子。
花无缺心下稍安,独自到盥室沐浴。虽说他和江小鱼都是男子,没有男女大防,但要直视另一个人的身体,还是很别扭的。可当他脱了衣裳,尴尬的情绪没能升起一星半点,就被斑驳的伤疤吓到了。
他曾听铁心兰说过,江小鱼是从恶人谷出来的,那是天下恶人聚集的地方,一个孩子要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必会经历不为人知的苦难。初次见面,江小鱼差点杀死慕容九,花无缺便以为恶人谷的人会有那样的举动并不奇怪,可是除了这一件事,江小鱼所展现的、还有铁心兰口中的他,并非“恶人谷做派”,而是心中另有丘壑的人,恶人谷那样的地方能长成他这个性情,已经十分难得。
满怀心事地沐浴完毕,回到房间,小鱼儿又那个样子躺下了,花无缺只好替他脱了外衣,打水擦脸。一通忙活下来倍感疲倦,躺到屋内屏风后的软榻上,很快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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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第一次体会到宿醉头痛的滋味。他按了按太阳穴,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半睁着眼看窗外的天色,时辰尚早,还可以再睡会儿。
在海家班时大船靠岸的时辰不定,在庆余堂做工也不必太早,想来自己会在这个时候醒来应是这副身体的习惯,恶人谷就不会有那么多讲究,那几位叔叔伯伯要折腾他,也要等他睡醒。
他想着恶人谷的琐事,即将再次入梦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起床,该练功了。”
小鱼儿心里烦躁,躺着没动。
却听那人的声音更冷酷无情:“别装了。”
小鱼儿一时竟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此讨厌,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我凭什么遵守移花宫的规矩?”
“你现在用着我的身体。”
小鱼儿冷哼一声,翻身面朝另一侧:“我又不想。”
许是花无缺知晓让外人立刻接受移花宫的安排有些为难,语气缓和了些:“在其位,谋其事。虽然这话用在当下有些牵强,道理总是差不多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小鱼儿吃软不吃硬,花无缺态度软和,晓之以理,那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他又在床上磨蹭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了,这才看清对方的外表。
衣服还是原来那身,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顺滑平整,马尾缀在脑后,精神敞亮。小鱼儿仔细瞧了瞧,可谓玉树临风。
花无缺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在一旁督促他穿衣洗漱。
小鱼儿穿好衣裳,对镜梳发,却对那玉冠犯了难。他一贯图简单省事,常常一根发带了事,玉冠的用法就更讲究些,左梳右捋都无法驯服这一头青丝。
花无缺实在看不过眼,动手接过木梳替他束好戴上玉冠。
身后的人束发时,小鱼儿还不忘调侃:“你们移花宫肯定不养鸡。”
花无缺如实答道:“移花宫确实没有畜类。”
小鱼儿接着道:“移花宫人起得比鸡早,比公鸡报晓还准时……诶,十二星相之一名号‘司晨客’,我看你们挺适合。或者去打更,做好晚课顺便打个梆子,还能挣点银两。”
以往他见了花无缺只有逃命的份儿,哪能这般逞口舌之快,一时得意忘形,也不顾归位之后花无缺会否秋后算账,只把这两年的怨气藏进言辞里,毫不遮掩地说出口。
花无缺也不恼,只是格外认真地思索过,回答他:“芸芸众生如星辰浩瀚,各司其职,移花宫就不必抢他人的行当了。”
小鱼儿倒没料到他如此平静,随手将擦脸的帕子丢进面盆,慢悠悠走到院外。夏末日出早,阳光照着已经有些热了,昨天荷露荷霜特意叮嘱过自家公子爱清静,段府的仆人一般不会来打扰。
看到静静候在庭院里的侍女,小鱼儿忽然打起退堂鼓,转身又被花无缺堵个正着。他摸了下鼻子,低头盯着脚尖,“那个……一定要练?”
花无缺:“一定要。”
小鱼儿:“……”
他并非偷懒,从前在海家班时,白天卖艺晚上练功,情况不知比当下辛苦多少,也未有一日懈怠;也不是不想替花无缺练,只是这一练,身上有多少内外家功夫全都暴露无遗,倒像窥探。
他很想胜过花无缺,却更希望是光明正大的。
很奇妙的,花无缺竟然读懂了对方这时的想法,“可以练剑。”
舞剑不比内功,只要把式耍得漂亮,街上的小孩也能使剑骗人。
小鱼儿同意了,随后他和花无缺一起取了兵刃。
这是一柄长余五尺的银剑,剑身狭长,银光流动,而且可刚可柔,是件出其不意的兵刃。
小鱼儿原本以为花无缺说的“练剑”是一把寻常的短剑,现在握着这把柔韧的细剑,竟也能感受到森然的剑意。果然是上好的兵器。
但凡习武之人,拿到这样的好东西不可能不触动。于是小鱼儿持剑到院外舞了套格外漂亮的剑法。他没有正经学过剑,舞起来更随心所欲,配上这柄软剑,潇洒随性如画中仙人。
花无缺无意自夸,可眼前的场景确实赏心悦目。
荷露荷霜也看得津津有味,待小鱼儿收了剑势,荷露还颇为好奇地问道:“公子练的是什么剑法?怎的不太像……”
小鱼儿根本不会移花宫剑法,当然使不出。他收剑在身后,清了清回道:“随便练着玩儿的。”
花无缺:“……”
他练功练剑从来不会“练着玩儿”。
“我们公子练剑,你在这儿做什么!”比起自家少主突然转性,荷霜显然更在意现场的“不速之客”,而且这个人是三姑娘的客人,移花宫的命令只能暂且搁置。
“无妨,让他看,我又不是小气的人。”小鱼儿道,“他看了也打不过我,顺便让他见识下移花宫的威势。”
花无缺有些受不了,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让江小鱼闭嘴别说话。
荷露荷霜眼神一亮,齐声赞道:“公子英明!”
她们如此捧场,倒让小鱼儿不知如何招架了,想来这确实是移花宫人一贯的秉性——唯命是从。哪怕她们察觉眼前这个“花无缺”举止反常,只会认为“公子这样做/说自有原因”,不会怀疑。就连花无缺也是这样,一句“本宫令严,无人敢违”就让小鱼儿无话可说。
移花宫瞧着厉害风光,却是世间最可怕的地方,小鱼儿觉得自己在那里不出三日就能憋闷而死,偏偏还要和移花宫的人打不知多久的交道。
他想到这儿就一阵恼火,提剑挥舞几下身体高高跃起,凌厉的剑锋划断了两根高处的树枝,再用左手一并接下,将手中剑的剑柄朝外抛给荷露,又反手把一根树枝打给花无缺,要与他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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