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江陵城外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转眼间,风停与刘荣在这南国水乡已悄然度过了一年的光阴。
初至江陵时,来自北方的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不同于长安的恢弘肃穆、规整划一,江陵展现的是一种湿润、灵动、充满野趣的美。
缭绕的晨雾如同轻纱笼罩着层峦叠翠的远山,纵横交错的河汉水网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水汽、泥土和草木花果混合的清新气息。
这截然不同的风貌,极大地抚慰了刘荣那颗苦涩的心。他仿佛一头终于挣脱牢笼、回到自然的鸟,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
他褪去了在长安时那身象征身份的繁复袍服,常常只着一袭简便的深衣,带着风停,一人一鸟便开始了在江陵境内的四处逛。
或是乘着一叶扁舟,顺着蜿蜒的江水漂流,看两岸青山如黛,听船夫哼唱着腔调古怪却韵味悠长的本地渔歌。
风停会站在船头,迎着江风,展开双翼,感受气流托举的快意,偶尔一个猛子扎下去,叼起一尾银光闪闪的鱼儿,得意地扔进船舱,引来船夫和刘荣善意的哄笑。
他们也会深入那些并不险峻却林木葱郁的山岭。
刘荣会指着某种从未见过的、挂着奇异果实的树木,好奇地向当地的山民询问。
风停则仗着会飞,在枝桠间灵活穿梭,有时会衔回一朵色彩斑斓的野花,或者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头,放在刘荣掌心,作为探险的纪念。
夕阳西下时,他们便寻一处开阔的高地,并肩坐着,看如血的残阳将江水染成金红,看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留下一串剪影。
“这里真好,”刘荣常常会在这时轻声感叹,脸上带着风停许久未见的、松弛而真实的笑容,“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仿佛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风停也会应和:“是啊,比长安自在多了。”他看着刘荣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这一年的山水滋养,似乎真的在慢慢愈合刘荣那颗惶恐的心。他甚至开始着手治理封地,虽然权力有限,但也尽力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比如兴修小型水利,鼓励农桑,性情也愈发温和沉静。
然而,这短暂而珍贵的快活日子,如同江上美丽的泡沫,被一道从长安疾驰而来的消息,轻易地戳破了。
栗姬死了。
栗姬本就不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好的人。但她是刘荣的母亲。
他死后,刘荣与这世间的联系就又少了一人。
消息传来时,是一个阳光正好的晴天。信使形容疲倦,跪在殿外,呈上那封冰冷的文书。
刘荣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席上。
雨水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却掩盖不住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咽。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天气很暖和,却让人感觉到寒冷。
自那日起,笼罩在临江王府上空的明媚阳光仿佛瞬间消散,重新被一层厚重阴郁的乌云覆盖。
刘荣脸上刚刚恢复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比在长安时更加苍白。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更糟糕的是,他开始夜夜被噩梦纠缠。
风停不得不将自己的小窝从自己的房间移到了刘荣的床头。
几乎每个深夜,他都会被身边人急促的呼吸、压抑的惊叫或无助的啜泣声惊醒。
风停会立刻飞过去,用翅膀轻轻拍打刘荣的额头或手臂,用喙蹭蹭他冰凉的脸颊,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咕噜声。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梦……”风停会反复说着,直到刘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平稳,重新陷入不安的睡眠。
但他的手,往往会无意识地紧紧抓住风停的一根羽毛或翅膀边缘。
就像今夜。
一阵剧烈的喘息和含糊的呓语再次将风停惊醒。他立刻飞到刘荣枕边,借着透过窗纱的微弱月光,能看到刘荣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眉头紧紧锁着,嘴唇无声地翕动。
“刘荣,醒醒,是梦。”风停用翅膀拂去他额角的汗珠,轻声呼唤。
刘荣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涣散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风停。他眼中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如同惊弓之鸟。
刘荣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在。”风停应道,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指,“没事了,快睡吧,天快亮了。”
刘荣依言重新闭上眼睛,但风停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并未完全缓解,呼吸也依旧有些紊乱。
他知道,刘荣并没有睡着,他的脑海里,此刻一定在翻涌着无数可怕的画面。
果然,沉默了片刻后,刘荣闭着眼,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鸟儿你说,文帝元妻和他的四个嫡子究竟是这么死的?真的是病死的吗?”
风停一愣,没想到刘荣会突然提起这桩前朝旧事,这件事对与汉朝皇室来说应该是不能提及的秘密。
“之前听你念过这段历史,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随后在文帝及位后,先代王后她所生的四个儿子都在两个月内全部病死了。”
代王后的身份在史书中没有任何记载,四个儿子在短短两个月内全部死亡,且没有留下具体的病症信息。
所以后世猜测代王后有可能是吕氏家族的女子。吕雉去世,诸吕之乱后,刘恒被迎立为帝。
但是吕氏女子,就不能再做皇后了。
所以他就消失了。
风停只说了前面的话,并没有说后面自己的猜测。
刘荣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病逝,是啊,以及他那几位有着吕家血脉的嫡子。不也都是病逝,在史书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夜晚的宁静,也刺穿了风停的心。
风停瞬间明白了刘荣在恐惧什么。他在恐惧同样的命运!母亲栗姬已死,他这个前太子、身上流淌着栗姬血脉的临江王,在那些长安某些人的眼中,何尝不是另一个需要被抹去的隐患?
他害怕哪一天,一纸诏书,或者一杯毒酒,或者一场意外,就会让他步上那些人后尘。
这种等待厄运降临的恐惧,远比厄运本身更加折磨人。
忽然,刘荣侧过身,在朦胧的黑暗中,静静地看向蜷缩在床头小窝里的风停。月光勾勒出风停蓝紫色羽毛的柔和轮廓,他睡得正熟,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对即将可能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看着陪伴着自己的风停,刘荣的心中猛地一痛,那痛楚甚至盖过了对自身命运的恐惧。
他想:如果我真的不在了,风停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风停是如何来到他身边,那是他鲜少的一次,主动去讨要什么。
在他最孤寂绝望时给予陪伴,他们一起在长安宫中相依为命,在江陵山水间畅快遨游。风停会因为他做噩梦而整夜守着他,会用那独特的嗓音笨拙地安慰他。
这只神奇的、聪明的鸟,早已不是一件贡品,一个玩物,而是他刘荣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真正的爱惜他的生命。
可风停,还能依靠他多久呢?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一股巨大的担忧,淹没了刘荣。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风停沉睡中微微抖动的羽毛,动作小心翼翼,害怕吵醒了又再次陷入沉睡的风停。
他在心里无声地问着,充满了无尽的酸楚。
“风停啊,若我真有那么一天你该去哪里呢?这世间,还有谁能像我一样,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你那么聪明,那么特别。可离开了这里,谁又能真的懂你,护你周全?
你会不会被人抓住,关进笼子,失去自由。会不会挨饿受冻,会不会被人欺负。”
想到这里,刘荣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蜷缩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他自身的安危尚且悬于一线,此刻让他最痛彻心扉的,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只鸟未来漂泊无依的深深担忧。
夜色深沉,江陵的雨季似乎提前到来了,窗外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如同哀泣,绵延不绝。
刘荣就那样静静地侧躺着,看着身边安睡的风停,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温柔的牵挂,直至天际泛白,也未曾合眼。
而风停,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那沉重而悲伤的注视,不安地动了动翅膀,将脑袋更深地埋了进去。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在死之前,我一定为你找一个安稳去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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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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