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正在超光速曲泡里平稳地前进。
这艘通体银黑，配有超光速引擎，永动环能源和安迷修见都没见过的各种尖端科技产物的小型飞船，是雷狮的座驾。
一个小时前，雷狮带着卡米尔和安迷修，来到了这艘停放在厄流空间站私人船库的飞船前。
安迷修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乡巴佬，但当他踩上飞船自动电梯的光阶，跟着雷狮踏入飞船主控室时，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像个乡巴佬一样瞪大了眼睛。
左边那个三角拱门一样的设备是什么？看起来像望远镜？屏幕左下角那些一圈套一圈的图案又是什么意思？飞船能量吗？天啊，右上角那是反侦察系统？隐形系统？民用飞船也能装备这种东西了？不，这真的是搜普通民用飞船吗？！
安迷修感到自己脸上的惊诧已经遮不住了，他赶忙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责备自己的大惊小怪。他早都猜出雷狮不是普通出身了不是吗？好了，安迷修，放轻松点。雷狮的弟弟还在一边呢，别让自己显得像个笨蛋。
想到这里，安迷修回头去看跟在他们身后的卡米尔，结果发现一贯漠然的黑发男孩眼睛圆瞪，嘴巴微张，那傻乎乎的样子没比他刚才的表现好到哪去，不禁笑了出来。
卡米尔立刻收起了震惊，拉起脖子上的围巾盖住了半张脸，脸上浮现起了一层窘迫的红晕。
“笑什么呢？”启动完飞船，将出航操作交给飞船系统的雷狮走了过来，眉稍挑起半边，一脸兴味。
卡米尔的脸更红了，又拉下帽子，恨不得把整张脸盖住。
安迷修笑着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卡米尔的伤还没好，需要休息。出港验证还需要一段时间……”
话没说完，雷狮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拽起安迷修的胳膊，将两人戴在手腕上的随身电脑贴近。
嘀嘀两声后，飞船里响起了柔和的女声：“已对访客开放‘飞船’全部权限。”
“有什么就问它。”雷狮晃了晃安迷修的手，再丢开，颔首道：“顺便带卡米尔去仓库找台PCC。”
安迷修怀疑自己听错了：“仓库？你这还存着多余的PCC？”
雷狮不置可否，坐回主操作台前的软椅上，对他摆了摆手。
PCC是随身电脑的一种，比普通随身电脑更加智能轻便，看着只是一个手镯形的圆环，但造价却非常昂贵，一台PCC的价钱比师父留给安迷修那台车还多几倍。
安迷修现在用的PCC也是师父留给他的遗产之一，最古老的R1型号，产商已经停止更新许久。若非R系列本身兼容性极强，恐怕早都成为被淘汰的废铁。
安迷修知道雷狮很有钱，但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有钱到闲置这么多PCC！
仓库里，飞船系统自动帮他打开了存放PCC的置物柜。崭新未开封的包装盒整整齐齐摆在柜子中，目测至少有几百台……天啊，几百台PCC能买多少东西啊？安迷修发现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他简直想象不出这个数字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他感到一阵眩晕——精神上的。他不由地想，骑士圣殿的训诫书中强调过宇宙是很大很大的，是否也包含着这一层意思……
安迷修吐了口气，拿出一台PCC，柜子自动合上。卡米尔还在门口等他，他将随身电脑递给对方，两人跟随导航指引找到了居住处。
卡米尔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虽然略显稚嫩，但脸上已有了冷峻的影子。这种冷峻莫测的感觉和雷狮不笑的时候很像，即便他们长得并不相似，也能让人下意识判断出他们是一对兄弟。
这个男孩——准确来说是少年，他已经十五岁，早过了可以被称为孩子的年龄，但他太瘦，身高目测不超过一米六五，厄流空间站穷苦的生活显然让他没法保证发育时期需要的营养，因而看起来过分矮小了些。
安迷修听雷狮说，卡米尔是他们家族的私生子，他的母亲出于追求爱情的原因，在怀着他的时候一意孤行离开了家族。按照雷狮的说法，没人知道卡米尔的父亲是谁，卡米尔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可安迷修觉得雷狮肯定知道，因为雷狮提起卡米尔的母亲时，语气里没有带着他那惯有的漫不经心。
安迷修没有追问缘由，他并不想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追根究底。如果雷狮不说，那一定有他不想说的原因。哪怕他们已经因为那次意外精神结合——按第一星域法律来说就是事实婚姻，他们实际上认识的时间才不到两个月。
想要了解一个人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精神结合只意味着他们能更加敏锐直接地感受到对方的感受，并不代表他们能了解彼此的全部。好在安迷修并不着急，他们的时间也很充裕。
想要了解雷狮，自然绕不开他的家人，这个雷狮找了两个多月的表弟。安迷修看得出雷狮很重视这个弟弟，甚至可能比他嘴里提到的家族里的所有人都重要。
于是安迷修的心中也油然而生了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从关系上来讲，他现在也算是卡米尔的哥哥——卡米尔也许并不乐意这么叫，不过没关系，安迷修并不在意。
他只需要让卡米尔重新感到安心，舒适，不用害怕自己再像厄流空间站时一样，被人当作垃圾对待就足够了。
“有什么不舒服就跟在下说，习惯地面生活的人，初次上飞船可能会有许多不适应。”安迷修柔声说道。
卡米尔从围巾里抬起脸看向他，湛蓝色的眼睛像一块明澈却破碎的玻璃，清澈却有着不容小觑的锋利棱角。
“大哥说你告诉他，你是一名圣殿骑士，正在旅行中修行。”黑发少年嗓音冷静，直勾勾盯着安迷修，“打着这种旗号坑蒙拐骗的人有很多。”
安迷修一怔，“在下绝非那种——”
“是也无所谓。”
安迷修愣住，卡米尔收回视线，低头开始拆PCC的包装盒，“没人能骗过大哥的，大哥能让你留下，自然有大哥的理由，我会无条件服从大哥的命令。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你也不用花费心思讨好我。”
安迷修抿住唇，一时无言以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热心关切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结果。卡米尔不在乎，或者说已经没法从人与人之间的简单关心中感受到安心，舒适和放松。常年累月身处底层的环境，已经让他失去了接纳善意的能力，哪怕是来自血亲的帮助。
无条件服从雷狮的命令，意味着他将自我都当作了回报恩情的筹码。所以安迷修的关心只会给他带来负担——他没法再用更多的东西去偿还了，因此他选择了拒绝。
安迷修感到一阵荒唐。是的，不是悲伤，而是荒唐，接着是愤怒。
并非对卡米尔，而是对促使卡米尔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都视为代偿一部分的世界。
这个极乐世界创造出的，畸形残酷的可憎宇宙。
“我并非为了讨好你做这一切……”安迷修深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接着他帮卡米尔把拆不开的PCC内层扣带打开，给少年戴上。
冰冷的圆环贴上肌肤时，卡米尔瑟缩了一下，他不自在地抽回手，拉起围巾，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低声道了句：“……谢谢。”
安迷修摇摇头，自觉离开了卡米尔的房间，将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对方。
门关闭的前一秒，哨兵优秀的视力让他捕捉到了少年最后的模样。他看起来终于放松下去，不再如一根绷直的线，那双蓝色的眼睛望向了窗外。
飞船已经起飞出港，浩瀚无垠的宇宙铺陈而来，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安迷修在卡米尔的眼里看到了像是闪烁的星光、点燃的火焰，以及飞鸟煽动起翅膀那一刹那的感觉。
这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个小时后，飞船已经驶出雷王星系。
当安迷修逛完了飞船，回到主控室时，雷狮正在屏幕上翻看光网，画面闪得很快，信息内容也十分繁杂。
向导处理信息的速度根本不是常人能理解的领域，哪怕是安迷修这样天赋优秀的哨兵，也只能做到看清画面里的内容，而无法及时处理那些快速闪过的信息。
现代人通常习惯使用电脑协助处理事务，但如雷狮这样向导，恐怕宇宙里最优秀的计算机都比不上他的大脑。
安迷修很快就放弃去看屏幕上的内容，来到雷狮身边，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你在找什么？”
雷狮懒洋洋道：“航向。”讲完就闭上了嘴，没有半点继续说明的意思。
好吧，这艘船的老大是雷狮，都得听他的。
安迷修叹了口气，不再打扰雷狮忙碌，但他的精神体却不那么乐意配合。
一头羽狼从他的意识海中冒出头，穿过精神图景，借助结合向导的精神力凝聚成形，唰的一声自他脚边显现扑出。
这是源自黑星的一种凶猛兽类，在安迷修幼年时候，一度是他噩梦的具象。然而此时，作为他精神体的羽狼却完全没有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感觉，更像一头得不到关注的家养大型犬，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雷狮的身上，拼命蹭着向导的肩膀，就差吐出舌头，摇起尾巴了。
屏幕上的图像停下了，安迷修呆住了，雷狮的脸埋在羽狼厚重松软的毛发中，一言不发。主控室里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羽狼小狗一样呜呜的讨好声。
一秒，或许不到一秒，安迷修感到一阵炙热涌上脸颊，他甚至怀疑自己下意识尖叫了出来。他几乎是飞跃过去，一把抓住羽狼那两只巨大的翅膀，一边拼命把这不知廉耻的家伙往后拽，一边匆忙解释：“我不是有意打扰！我还没有完全适应控制精神体——对不起，我从没和人结合过，还没有习惯它的存在，我不知道它会直接表现我的内心——”
安迷修突然闭上了嘴，懊恼地在心中哀嚎。
天啊，他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雷狮一定会嘲笑死他的！！
他不敢看雷狮，只好自暴自弃地用羽狼的翅膀遮住自己的脸，假装自己并没有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
预料之中的，雷狮笑了出来，他放在软椅上的手臂抬起，抚过羽狼的后颈，然后攥着它毛茸茸的后颈将之拉开。不配合自己的主人，但很配合雷狮的羽狼乖巧地离开了椅子，蹲到一边一脸期待和兴奋地望着雷狮。
雷狮打了个响指，一头狮头豹身，长着巨大鹰羽的狮鹰出现了。这种形似传说中狮鹫的大型猫科动物，是雷王星皇族的象征动物。
安迷修虽然看出了雷狮出身不凡，实力强大，但第一次见到他潜意识具象出来的精神动物时，依然免不了震撼。毕竟一般向导的精神体大多是温顺的食草动物，鲜有猛兽，而雷狮这个猛兽还不是一般猛兽，是在第一星域，被誉为万宇之王的狮鹰，据说历史上只有雷王星的上一任国王有过这样的精神体。
狮鹰像是才从睡梦中被唤醒，眉眼惺忪的转着脑袋，直到迫不及待的羽狼扑了上去，眼睛才陡然一亮，一口叼住羽狼的后颈，张起翅膀带着它飞出了主控室。
“好了，现在清净了。”雷狮伸了个懒腰，两手放在脑后，双腿交叠搭在了前面的操作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安迷修。
安迷修无处可躲，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抱歉……”
“行了，我停下来可不是为了听你道歉。”雷狮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想问什么就问。”
“也没什么。”安迷修尴尬地坐回副驾驶，他本来想和雷狮说一说他对卡米尔状态的担忧，但又很快反应过来，雷狮怎么可能不清楚呢？有些事情是没法一时半会改变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改口道：“就是想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
“你还真是‘乐于助人’啊，这么喜欢给自己找事做。”雷狮像是又被他逗乐了，好笑地摇摇头。
但安迷修很认真地反驳了雷狮，“不只是这个原因。作为结合伴侣，在下发自内心想要为你分担。”
雷狮到嘴的嘲笑卡住了，过了一会，幽幽道：“你非要这样讲话吗？”
“哪样？”
“在下发自内心想要为你分担。就这样。”雷狮重复了一遍，用一种被恶心到受不了的语气道：“不看你的脸，我还以为跟我睡了两个月的人是余烬时代前穿越来的老僵尸。”
安迷修生气了。虽然骑士戒律说过骑士应该戒怒戒躁，但他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生气，尤其是和雷狮讲话的时候。好在骑士戒律还没有严格到一点怒火都不准人有。
安迷修咬牙切齿地回击，“不看你的脸，我也很难相信会有人喜欢和你呆在一起。”
“那可多着呢——别摆出不信的表情，我在老家受欢迎的程度不是你能想象的。”
这次轮到安迷修翻了个白眼。
“好吧，难伺候的骑士大人，回答你的问题——我在找可以卖掉仓库里那堆PCC的地方。”
“那真是你进的货啊？！”安迷修瞪大眼，又疑惑道：“这种东西挂上光网就能卖了吧？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就是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卖啊，白痴。这些PCC的注册编号都被锁定了。”
安迷修震惊了，然后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来高喊：“你从哪打劫的？！”
“别这么激动，你看我像需要打劫的人吗？”雷狮掏了掏耳朵，斜睨安迷修，“这都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只是没告诉我那管事的大哥而已。”
安迷修张开的嘴闭上，又张开，又闭上。他慢慢坐了回去，终于组织起了语言，“所以，你是离家出走，然后走之前拿了一堆东西，家里人不知道？”
“总结的不错。”雷狮露齿一笑，“顺便告诉你，我名下的资产也全都冻结了。如果不找地方把船上的货转手，换点储备粮，一周后，你就只能啃船漆了。”
安迷修无言以对。
“还有别的问题没？”
安迷修摇摇头，乖的像刚才被雷狮抓住后颈的羽狼。
雷狮忍不住笑出了声，揶揄道：“这么不想啃船漆啊？不是我说，这船用的涂料是真能当饭吃的高级涂料哦。”
安迷修脸上一红，没理会雷狮，装模作样地打开操作屏幕，假装自己很忙碌。
雷狮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会安迷修的窘迫，放下搭在操作台上的双腿，重新盯着屏幕开始筛选信息。
这次没过多久，伴随系统的几声提示音，屏幕上快速闪烁的画面退去，变成了一张铺满半个光屏的星域图。
一条贯穿已知四个星域，跨越数万亿光年宇宙死灰区的漫长航线，如一条银色的长蛇游走在密密麻麻的星云之中。长蛇身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明亮红点，依次于各星系中心、边缘闪烁，最后一个则出现在一片安迷修陌生又熟悉的太阳系。
安迷修终于明白雷狮为什么会花费这么久制定航线。这是一条将要横穿整个宇宙的旅途，哪怕拥有超光速引擎，这也绝对是一场漫长的旅行。而让安迷修惊愕的是，这条旅途的终点，竟然是养育他长大的星球——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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