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叔载着黎志田,车绕了半个山城,终于找着了这个地方。
听说起楼盘的时候冲了山鬼,当年风雷交迸,大雨连注,施工不多久,闹了好几起事故,死了人,工事停了,抛下几栋空楼架。
过了几年,有的隐秘行当来避风头,就着水泥墙坯砌上门窗,挂起灯泡,鬼火似的,明明昧昧招揽生意。
又过了几年,拾荒的、城漂的、玩后现代艺术的都来落脚,像一把枯骨下生出了一地苔藓。
收容院搬到这儿快一年了,改了名字,叫咏恩孤幼之家。
空地上几只废纸箱几条麻绳,串成一趟小火车,前头一个七八岁的男娃,绳子绑在身上跑,嘴里呜呜学着火车叫,后头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坐在纸箱里,直拍手。
黎志田的车停下,两个孩子齐向这边打望。
小丫头跳出小火车,跑近了,车身上照见了影子,就夸车子好。
挥叔屋头只有一个堂客,没生下子女,见了,忙下车来哄,把她抱在驾驶座上,让她摸摸这,试试那。
男娃赶来,牵着妹儿的小手,喊她快下来。
他说妹儿忘了,英芝教过,漂亮车里坐的都是坏人。
说着回头向着楼上大喊,英芝,英芝。
楼里出来个女子。
妹儿向她跑,扯定她衣角,引着她来,在车门上摸一摸,又光,又凉。
黎志田下来,和女子说话。
他说自己姓黎,是新渝土木的负责人,当年拆了收容院的房子,补偿款是按农林用地付的,一平米少了几千块,这次来,是为把欠款补上。
英芝一身素净,面目柔善,只是一双眼睛睁着,空望着声音,不看人。
黎志田就明白了,她是盲的。
这儿就你一个老师?他问。
英芝说,您是刘锋的同事。
黎志田和挥叔相看了一眼。
问,刘锋说起过我?
英芝说,我们这儿不会来什么大人物,就想着,是不是为刘锋来的。
楼里是个废品收购站,纸箱家具电器,一丛丛堆到天花板,只留出一人宽的入口。
黎志田跟在英芝身后,避着杂物往里走。
上了楼,一半还是废品,另一半借着几台旧书架,横着竖着,隔出小屋、过道,架上一半是书,一半是孩子们的衣物、碗筷、洗漱用具。
孩子三个两个凑在书架间隙,静静向来人看着。
过道尽头一张旧书桌,算是英芝的办公室。
英芝搬椅子,倒开水。地方狭小,她来去自如,一点不像盲人。
她说眼睛坏了,从小没人要,一直待在收容院,别的孩子来了走了,她读了小学中学,后来考师范、毕业,成了这儿的老师。
她说迁来的时候,恰好区里图书馆淘汰了好多书架,连着旧书一块送到收购站,老板是一对夫妇,说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全数送我们,一钱不要,这才有了这么多家当。
她坐着小板凳,抱着膝,徐徐谈了几句,就不言语了,等着黎志田说话。
黎志田说,刘锋,常来看你们?
英芝答,我们在南山的时候,他常来,看一会就走。他总是寄钱,后来搬家,我就没告诉他地址。
小时候听嬷嬷说,他有个妈妈,每月给他寄生活费,也给收容院寄捐助款。他没花过收容院的钱,我们也不花他的钱。
墙上挂着布帘,钉着纽扣,上头缀着孩子们的涂鸦,细看,还挂了几张照片。
久远,褪色。有的是全家福,蹲着一排,坐着一排,站着一排。有的是演出照,孩子还穿着纸翅膀,戴着纸王冠。
黎志田数过一张张小脸,盼着,是不是有那么一个孩子,能有几分像刘锋的样子。
英芝听着几声步子,几个气息,连人想什么也听见了,她说,他小时候没照过照片。
是瞒着家里生的,他妈妈不让照相。
英芝不收黎志田的支票,她说区里的人来过,有规定,我们算私立,没申请,没审批,收容孤儿是不允许的,更何况条件还不达标,他们和几间学校签了委托书,要接孩子们去上学了。以后住宿舍,有人管吃穿。
有风,水泥窗洞上,防风布帘刮起了一角。
英芝空白的双目,向着风的来处,她说,以后,就没有咏恩堂了。
她欠身,在书桌上摸到一支笔和一本小册子,跟黎志田说留个名,孩子们要问我,是谁来了,我好给他们看。
黎志田下笔的时候,在黎字那一撇上顿了顿,他想起,它和锋字的第一笔是一样的,于是接上一横,又一横,写成一个锋字,又在前头写了一个刘字。
英芝送黎志田出来,两个人在空地上站了一站。
黎志田问,坐在漂亮车里的都是坏人?是你跟孩子们说的?
英芝说刘锋一定很相信您,才会把收容院的事告诉您。
上了车,忽然觉得,有一束目光在盯着他。
从许多书架里穿过的时候,那目光就盯住他了。
是那个拦住妹儿不让上车的男娃娃。
他半边脸掩在一垛废纸箱后,那一双眸子又亮,又利。
黎志田降下车窗,捉着了他的视线。
他不躲不闪,竟站出来,定望着他。
有那么一刻,黎志田以为那是刘锋。
他以为是过去的岁月里,那个没有照过相的,叫刘锋的小小少年,目光借了孩子的眼眸,向这个叫黎志田的挑子,轻而长地,投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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