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天的彩带和人群的欢呼声中，调查兵团的士兵们返回了罗塞之墙。
艾蕾妮雅抬手拂去落在头发上的彩带碎片，一种劫后余生的实感才缓慢地涌上来。
她和萨沙作为伤员被安置在同一辆马车，倚靠着堆放的物资，利威尔班的同伴们骑马地围在附近。
如果不是一路上阿尔敏压抑的喃喃自语——“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是我继承了超大巨人……”——以及旁边萨沙反复嘟囔的“吵死了……痛死了……”，艾蕾妮雅觉得自己或许能稍微休息片刻。
回到调查兵团总部后，利威尔给了她几天病假养伤。虽然她确实负了伤，但眼下局势紧张，听说埃尔文团长本人在回来后的当天，就抱着未愈的伤口，在病榻上强撑着处理堆积的文件，眉头紧锁地思考着人类的未来。
艾蕾妮雅从午睡小憩中醒来，正欲起身倒水，床边那个静默的身影便撞入眼帘——利威尔不知何时已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艾蕾妮雅撑着床沿坐起，“兵长大人是报告山积压得喘不过气，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位‘伤残’副官需要视察了？”
她动作间虽带着些滞涩，但依然用右臂撑着利落的自己坐了起来。
利威尔原本微倾身体想扶她一把，但又在她坐稳后顿住。
他起身走向桌边，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开口的语气却带着质问：“最基本的静养命令，需要我重复几遍？你是打算让我刻在墙上，还是直接刻在你脑子上？”
艾蕾妮雅接过水杯。她心知肚明，利威尔指的是自己偷溜去探望萨沙的事，她抿了一口水，抬眼直视他：“兵长大人，我是伤到了手臂，不是伤到了腿。”
为了证明般，她活动了一下还带着夹板的左臂，“而且，恢复得不错，这碍事的夹板我觉得也可以……”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他的眼神，后面“取掉”两个字咽了回去。
利威尔重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往后靠进椅背，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情绪的东西，深不见底，仿佛要穿透她，将她所有的伪装和逞强都剥离干净，看得艾蕾妮雅头皮发麻。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终于，利威尔再次开口，“从巨木森林，到夺回战，最后是玛丽亚墙……每一次，你都在做同一件蠢事。”
艾蕾妮雅困惑地皱起眉，实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起旧账。
利威尔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你像个不要命的疯子一样往前冲，逞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还是你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艾蕾妮雅微微一怔。这样的话语，她其实已听过太多次。最初，这种像指责只会点燃她的怒火——凭什么这个男人总摆出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用刻薄的话语来审判她？
然而现在……
她可以听懂那质问下潜藏的真正含义——那是一个习惯了用强硬示人、不知如何表达柔软的男人，最笨拙也最直接的关心。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同伴在眼前死去吗？”
利威尔看着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更重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
“为什么……艾蕾妮雅？”他完整地叫了她的名字，“为什么总是要冲上去？把自己一次又一次置于那种……绝境？”
“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很重要……所以才更无法忍受，有人倒在自己眼前。”
这句话落下后，空气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艾蕾妮雅觉得利威尔应该是理解的，他也目睹过深渊，也习惯性地将同伴的性命扛在自己的后方。所以，这更像是一种共鸣。
利威尔听懂了，但他的眉头依旧拧得几乎要打结，他字斟句酌，吐出了他的疑问。
“你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利威尔依旧凝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眼中找出那个困扰他已久的答案。
艾蕾妮雅眼睛垂了下来，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的杯壁。
片刻后，她抬起眼。
“我的命当然重要，很重要。”
利威尔维持着后靠的姿势，逆着光的脸孔陷在阴影里，表情模糊难辨。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反驳，他只是靠在那里。
房间里仅剩两人交错的呼吸。
“……知道了。”
最终，他站起身离开了艾蕾妮雅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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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养伤期间，艾蕾妮雅的房间几乎没安静过。
门被“哐”一声被推开，让是第一个冲进来，挥舞着没受伤的手臂，嗓门洪亮地嚷嚷着下次作战一定要抢到最出风头的位置；柯尼还在旁边无比耿直的问，“手臂伤了上厕所系腰带是不是很麻烦？”之类的话。
而阿尔敏则常常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口中反复咀嚼着那个已经让艾蕾妮雅听的耳朵起茧子的疑问：“为什么是我继承了巨人之力……为什么偏偏是我……”
艾蕾妮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并意外得知艾伦和三笠因‘违令’被利威尔关了禁闭。
哦？我们的‘问题儿童’终于把自己作进小黑屋了？怪不得这几天没有看到某个热血白痴来‘打扰’自己。
而新兵弗洛克和其他几个年轻士兵挤在门口，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艾蕾妮雅感觉自己这小小的病房简直比节日的集市还要热闹。直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韩吉·佐耶。
“韩吉队长？”艾蕾妮雅有些意外，“您最近不是忙着调查那本日记的事吗？我这点伤，实在不需要您特意抽时间过来。”
“哎呀，艾蕾妮雅，跟我还客气什么？”韩吉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莫布里特那小子受伤的时候，利威尔都去看过几次呢。”
艾蕾妮雅闻言，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韩吉的副官莫布里特受伤，利威尔都去多次探望，而自己作为他的副官，带着伤回到总部已经几天了，就见过他一次。
一种奇怪的憋闷感——她似乎知道是什么，又似乎不知道。但她不想深究，暂时将这情绪搁置。
韩吉捕捉到提起利威尔时艾蕾妮雅那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变化，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内心无声地呐喊：有戏！
就在昨天下午。
【当时，她和利威尔刚从埃尔文的房间里出来。埃尔文虽然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精神尚可，甚至和他们简短地讨论了几句后续计划。
韩吉伸了个懒腰，“呼——！看到埃尔文那家伙还能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算计人，我就放心多了！虽然代价惨烈了点……”
利威尔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韩吉忽然用手肘捅了捅利威尔，脸上带着促狭：“喂，利威尔！刚才在病房里，说起艾蕾妮雅的时候，你眼神飘哪儿去了？嗯？”
利威尔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管好你自己，四眼，别碰我。”
“哎呀呀，别转移话题嘛！”韩吉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说真的，这次艾蕾妮雅差点就交代在墙外了，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口，“我说利威尔，你这到底要憋到什么时候？难道非要等到下次她真的……或者你自己哪天……才后悔没把话说出口？”
“你那个装满巨人粪便和无聊幻想的脑子，终于坏掉了吗？”利威尔皱起眉头，“现在墙内人类的命运正在悬崖边上……现在这样，挺好。”
“哈？”韩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你这套说辞比巨人的脑回路还简单，难道调查兵团会因为害怕巨人就不调查了？这逻辑根本不通嘛，活在当下享受过程懂不懂？这可是重要的‘人类情感实验数据’啊！”她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起来。
利威尔被她吵得额角青筋跳了跳，冷冷道：“吵死了，省下你那些无聊的废话时间！”
韩吉才不怕他，凑得更近：“喂喂，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担心别的？比如……怕艾蕾妮雅对你根本没那意思？怕说开了以后，她连你这个洁癖狂魔泡的茶都不敢喝了？怕见面影响工作氛围？”
利威尔斜了她一眼，“……说了只会让事情变得麻烦。”
“噗！”韩吉忍不住笑出声，引得走廊尽头站岗的士兵都望了过来。
她赶紧捂住嘴，“天呐！利威尔！你居然在担心‘影响工作氛围’？你逼人打扫卫生的时候怎么不怕破坏同事情谊？这理由比刚才那个还烂！”
她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至于艾蕾妮雅怎么想嘛……嘿嘿，光靠你这双只看得见灰尘的眼睛，能看出什么来？”
利威尔忍无可忍，低吼：“韩吉！”
韩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看在你是我重要的战友的份上，这个艰巨的‘观察任务’，就交给我吧！”
利威尔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放心！绝对不着痕迹！”韩吉拍着胸脯保证，“我会用我的谈话技巧，旁敲侧击！保证不会让艾蕾妮雅察觉是你这个别扭的家伙在背后纠结！更不会影响你的红茶供应！怎么样？”
利威尔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啧”了一声，转身地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韩吉队长？”艾蕾妮雅关切的声音将韩吉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你怎么了？为什么表情……有点扭曲？”
韩吉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情管理完全失控了：“啊？我只是……嗯……在思考一个关于日记的问题！”
艾蕾妮雅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这个牵强的解释。
韩吉清了清嗓子，决定直接切入主题——她拉过一把椅子，反着跨坐在艾蕾妮雅床边，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闲聊般的轻松。
“说起来，艾蕾妮雅，这次作战真是你帮了大忙呢……还有利威尔那家伙，最后关头真是拼了命啊。”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艾蕾妮雅的反应。
艾蕾妮雅一脸奇怪，但还是点点头，“兵长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为了守护同伴，他比任何人都更拼命，大家都很欣赏他这一点。”
韩吉心中一喜：欣赏！这是个好词！她立刻乘胜追击，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
“哦？欣赏？具体是欣赏他哪方面呢？是战斗能力？还是那种……呃……独特的领导魅力？”韩吉故意把“独特”两个字咬得有点重，暗示着什么。
艾蕾妮雅认真地想了想：“战斗能力当然是毋庸置疑的，至于领导魅力……”
呵呵？她‘毫不违心’的开口：“利威尔兵长要求严格，甚至苛刻，但目标清晰，行动果断，我在他手下，能学到很多。”
韩吉的笑容有点僵住了，她决定再直接一点，身体又往前凑了凑，“那……抛开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呢？你觉得利威尔这个人……怎么样？作为一个……呃……男人？”
艾蕾妮雅被问得一愣，“韩吉队长，您今天怎么总围着兵长打转？”
她没有多想，“他当然是个优秀的长官。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战斗，是能把后背托付给彼此的战友，这份情谊，是下属对上司的敬仰，更是无数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情。”
她疑惑的看向韩吉，“这些感情交织在一起，难道不比您说的那种……‘作为一个男人’的感觉更深厚、更重要吗？”
韩吉噎住了，她发现艾蕾妮雅的眼神中找不到一丝她期待中的、属于男女之情的羞涩或悸动，她瞬间失去了着力点。
“噗……”韩吉最终没忍住，发出一声介于挫败和好笑之间的气音，内心疯狂吐槽：利威尔啊利威尔！你这闷骚矮子！
艾蕾妮雅看着表情变幻莫测的韩吉，实在不明白她想问什么。
“深厚！当然深厚！”韩吉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夸张的认同，身却再次前倾试探道：
“战友情、信赖感、生死与共……这些当然都是最珍贵的情感纽带！但是艾蕾妮雅啊……”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情感，它可能……嗯……更‘独特’一点？比如说……‘占有欲’？”
艾蕾妮雅完全不理解占有欲这个词为何会出现在她和利威尔的关系讨论中。她对这个词的认知，更多停留在对物资的控制上。
“占有欲！”韩吉用力点头，仿佛在强调一个重要的科学概念，“就是那种……不希望别人靠近他，甚至……连他用惯的茶杯被别人碰了都会觉得不舒服的感觉！”
韩吉举了个极其生活化又极其“利威尔式”的例子，“比如，如果利威尔突然指定了另一个副官专门负责他的红茶，或者让别的士兵去打扫他的房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好像属于自己的位置被侵占了？”
艾蕾妮雅沉默了，她下意识地开始思考韩吉描述的场景。
韩吉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艾蕾妮雅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有反应了！
“怎么样？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韩吉小心翼翼地追问，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然而，那点微妙的困惑在艾蕾妮雅的脑中仅盘旋了片刻，她抬起头。
“您说的这种感觉或许是有吧。但是，这很重要吗？或者说，给它贴上‘占有欲’的标签？”
韩吉被她问得一怔。
艾蕾妮雅的语气坦率得近乎理所当然，“重要的是，他是兵长，我是他的副官，在战场上，他能把后背交给我，也信任我能完成任务。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活着回来，继续为人类的未来战斗。”
看着韩吉张着嘴巴，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艾蕾妮雅怀疑自己，难道说的还不够明白？她的眼神依旧坦荡无垠，继续补充。
“这种信任、默契，在生死边缘建立起来的联系，难道不比纠结于‘占有欲’属于哪种情感分类更珍贵吗？无论它被叫做什么名字——友情、战友情、占有欲或者别的什么——它就在那里，支撑着我们战斗下去，不就足够了吗？”
韩吉彻底哑火了。她看着艾蕾妮雅那双写满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眼睛，内心仿佛有一万头奇行种在狂奔。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椅子，她干笑了两声，迅速转移话题：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埃尔文那边好像还有关于日记的新发现需要我去帮忙分析！艾蕾妮雅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红茶……呃……多喝热水！”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就冲出了病房。
走廊上，韩吉靠在墙壁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忍不住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利威尔听到这番“战友情深”论调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会裂开怎样精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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