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妮雅将盛满热水的木桶推到墙角，蹲下身，视线与沉默的小男孩平齐：
“可以自己洗澡吗？”
利威尔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木桶，又迅速垂下，轻轻点了点小脑袋。
“那就好，”艾蕾妮雅松了口气，将换洗衣物和布巾仔细放在旁边，“洗好了记得换上暖和的衣服。”她说完，体贴地退到门帘之后，为他留下空间。
趁着利威尔清洗的时间，艾蕾妮雅开始奋力清扫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霉味和灰尘呛得她胸口发闷，心中却冒着酸水。她难以想象那个未来对洁净苛求的男人竟是从如此污浊的环境中挣扎着长大的。
她扔掉早已发霉发硬的被褥，扯下窗帘当作抹布，一遍遍、一寸寸地擦拭着地面和墙壁。最后，她将洗得发亮的水杯摆在唯一像样的木箱上。
“只能先这样了……”她环顾着依旧难掩贫瘠的房间，心中满是唏嘘。
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湿润的蒸汽涌入。
男孩站在门口，湿漉漉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额前，那身最小号的棉麻衣还大了不止一圈，松松垮垮地罩着他的小身板，袖口甚至盖过了指尖。
艾蕾妮雅走上前，替他挽起衣袖，又将过长的下摆细细整理，手指无意碰到他的皮肤，让他绷紧了身体，手指也悄悄攥紧衣角。
看到男孩发梢的水珠不断滴落，艾蕾妮雅晃了晃手中的布巾：“过来小鬼，头发不擦干会着凉。”
她像利威尔一样，下意识的用了“小鬼”这个称呼。
布巾罩住了他小小的脑袋，艾蕾妮雅的动作耐心到了极致，指腹一下下揉搓着他的黑发，从头顶到鬓角，再到后颈的发梢，一遍又一遍。
利威尔的目光落在墙壁上：那是两人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几缕散落的的红发，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令他心头发颤。
“好了，”艾蕾妮雅退开一步，端详着清爽许多的小脑袋，然后弯起眉眼，“现在，轮到你帮我了。我需要你带我去认认路。”
她牵住了他。男孩的手指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猛地收紧，牢牢地抓住了她。
杂货铺的灯光十分昏暗，艾蕾妮雅弯腰，在杂乱的货架上翻找更合身的衣物。利威尔的目光被案板上那把面包刀吸引，直到艾蕾妮雅直起身，将几件叠齐的小衣服塞进他怀里。
“小利威，你想吃黑面包还是白面包？”
这突如其来的选择让男孩愣住了。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纸袋，仰头看着诱人色泽的面包，过了好几秒，极轻的声音才从他唇间逸出：“……要硬的。”
艾蕾妮雅眼中掠过心疼，大气地将钱币拍在柜台：“请拿刚出炉的！”
幸好那份“医疗赔偿”还算丰厚，艾蕾妮雅买了不少必需品。
回程的巷道，艾蕾妮雅抱着卷好的新棉被，步履轻缓。利威尔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旁边，双臂环抱着那盏新买的玻璃油灯。
橘黄色的火苗在灯罩内安稳地跃动，将他苍白的脸庞映照成一片柔和的橙光。
“小利威抱着灯的样子，真漂亮。”艾蕾妮雅侧过头，由衷地赞叹。
但利威尔没有接话。在他看来，自己瘦骨嶙峋，头发是地下街最黯淡的黑色，怎么也称不上“漂亮”。
他的目光投向艾蕾妮雅，发现她已经转回了头。他怀里的灯光恰好映亮了她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漂亮的是妮雅。
回到那间被努力收拾过的家中，艾蕾妮雅利落地展开新买的床具，拍得平平整整。
利威尔踮起脚尖，将他视若珍宝的面包推向柜子最里侧，那是他认为最不易被老鼠光顾的角落。
“真能干，小利威！”她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毫不吝啬地给予最直白的赞许。
男孩抿了抿唇，那小小的背脊似乎因这句肯定而悄悄挺直了一点点。
艾蕾妮雅朝他伸出手，声音放得极柔，“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了。”
她试探着伸手去抱他。男孩没有一丝抗拒，温顺地让她将自己抱了起来。
被角被艾蕾妮雅轻轻掖在利威尔的颈边，他听话地蜷缩进毛毯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灰蓝色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能想到这个蜷缩的小东西，未来会成为‘人类最强’呢？艾蕾妮雅冲他笑笑，然后才走进旁边的隔间。
当艾蕾妮雅擦着湿漉漉的红发走出来时，发现利威尔并没有入睡。他安静地坐在了床沿，身影异常紧绷。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僵硬的肩膀才像泄了气，松软下来。
他在等她，他很不安。
艾蕾妮雅掀开被角刚躺下，便感受到身旁的小身体试探般的朝她的方向挪近了些，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当她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利威尔终于确认了这个怀抱的真实，确认它不会像母亲的怀抱那样突然抽离，身体才放松，软软地依偎着她。
“睡得着吗？需要讲故事吗？”
艾蕾妮雅问出这话时心里有些踟蹰，因为她的睡眠大部分都很好，她自己也没听过什么睡前故事，难道要她讲些军事论著提前给利威尔熏陶一下？
怀里的小身体地动了动。
“妮雅。”他小声唤了她一声。
妮雅……
这是此刻的利威尔第一次这样唤她。艾蕾妮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些奇异的悸动。
成年的利威尔对她有很多称呼。在军事会上，他会公事公办地叫她“指挥”或者“外交官”；在人前，他会带着亲昵叫她“小鬼”；生气时，他会咬牙切齿地叫她“艾蕾妮雅”；而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才会用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带着无尽缱绻地在她的耳边轻唤她“妮雅”……
“嗯。”艾蕾妮雅压下翻涌的思绪，用她最温软的声音应了一声。
“你能一直陪我在我身边吗？”
这简单的几个字刺穿了此刻温存的伪装。艾蕾妮雅有些苦涩，怎么才算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他所理解的“一直”又意味着多长时间？
她垂下眼帘，浓重的黑暗让她看不清怀中男孩的轮廓，但是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脆弱。她不知道这穿越时间的奇迹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不敢许下“一直”这样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
沉默了片刻，艾蕾妮雅选择了更迂回、却也蕴含深意的答案：
“如果我可以让小利威感到幸福，那其实…我就算永远在你身边。”
利威尔没有再说话，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锁骨。
“永远”……难道不应该是像头顶的大地一样，一直都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不会消失的东西吗？他有些困惑。
但是……妮雅应该不会骗他的吧？他默默地想着，最终依偎着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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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幼的利威尔有限的认知里，从未见过像妮雅这样奇怪又特别的人。
她很漂亮。尤其是那头红发，微微颤动时像火焰，让这间破败的小屋也奇迹般地显得明亮温暖起来。
她似乎非常喜欢对他笑。浅浅微笑时，她习惯性地会朝左边歪头，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却莫名能勾到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开怀大笑时，她的眼睛和眉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里面像是盛满了揉碎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洒落到他身上。
但有时她虽然在笑，利威尔却觉得她眼底藏着悲伤，那双眼睛偶尔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或许……她是母亲的朋友？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库谢尔。利威尔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有些伤痛的回忆。
妮雅在教他许多独自生存的技能：如何藏钱、如何辨认方向、如何使用武器保护自己。这隐隐让利威尔感到不安，因为这预示着她也会离开。
但他学得极其用心，因为每当他成功完成一项任务时，妮雅脸上的笑容就是他最大的奖赏。
他喜欢看她笑，会让他心里很暖和。
她甚至尝试着给他剪头发。下剪子前，她对着他乱糟糟的黑发深吸了好几口气，像在下定什么重大决心，结果手一抖，他后脑勺被剃秃了一小块。
但妮雅看起来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还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了一句让利威尔困惑不已的话：
“没想到第一次给你剪头发是在这里，虽然比不过你手艺，但至少精神多了！”
利威尔非常不解。他的手艺？他现在连剪刀都拿不稳。他扭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略显古怪的发型——妮雅把他后脑勺和鬓角两侧的头发都剃的很短。不过……她喜欢就好。
此刻，艾蕾妮雅正跪坐在他旁边，她的手正包裹着他，引着他的指尖探向藏在墙角的陶罐：“钱就压在罐子最底下，需要买东西的时候，就这样摸出来。”
接着，她掰开他的拳头，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东西塞进他掌心，让他紧紧握拢，“握紧它，小利威，别让别人轻易夺走。”
那是一把闪着幽光的的锋利匕首。
但妮雅动作忽然顿住，漂亮的眉头微蹙，似乎在考量着什么。下一秒，她果断地将他刚刚握好的匕首抽出，手腕一转——她调整了他的握姿，变成了反手握刀。
她点了点他颈侧跳动的脉搏：“记住这个地方，如果有人想伤害你，用把匕首戳进这里。不要犹豫！保护自己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利威尔明白，她在教他如何在黑暗里活下去。
最直观的教学很快到来。
两人走在回家的巷道，阴影中猛地扑出几个身影。妮雅毫不犹豫地将他往身后一推，声音冷静而严厉：“躲好！小利威！别过来！”
话音未落，她已旋身迎上。她一边压制袭击者，一边向角落里的男孩实战解说：
“脖子！眼睛！肋下！膝盖后窝！打就要打痛！打准！”她的声音伴着拳脚到肉的闷响和对手的哀嚎。
“看好了！”她一个迅捷的矮身绕到最后一人身后，左手锁住对方前颈，右手抓住后衣领，右脚猛踹对方脆弱的脚踝，将那人狠狠摔砸在地上。
“怎么样？这招叫利威尔式后摔！厉害吧！”她的脸上带着小小的得意。
利威尔眨了眨眼，更困惑了。这招用他的名字？那他更要用心学会。
妮雅靴尖轻巧地一挑，将对方掉落的钱袋勾起握在手中，大步走向利威尔，指腹温柔地擦去他脸颊上溅到的污点。
“记住，如果有人想这么对你，用尽全力反击！你有力量保护自己！”
艾蕾妮雅的消失，在她降临到这个时间线仅仅一周后，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她刚与利威尔采买结束，推开木门，门外涌进的光线穿过了她正欲扶门框的手掌。她动作顿住，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心沉了下来。
“妮雅？”
利威尔惊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蕾妮雅僵硬地转身，看见男孩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脚下。那里本该是她清晰的影子，此刻却像水中被搅乱的倒影，只余下一片摇晃不定。
“妮雅！！”
利威尔的眼睛瞬间被恐慌填满，他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攥住她的衣角。
“别怕，小利威。”艾蕾妮雅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并试图勾起安抚性的笑容。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会陪着我的！骗子！你是骗子！”
艾蕾妮雅的心疼得像是被那只攥着她衣角的小手捏碎了，所有的解释都无力地堵在喉里。
她只能用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手臂环住这个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男孩所有的强硬瓦解，绝望地埋进她尚存体温的颈窝，他的声音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妮雅，别走...别走...行吗？”
时间的尽头到了。
艾蕾妮雅感到怀中的重量正在飞快流逝，在意识消散前，她倾身，将一个凝聚了不舍、眷恋与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的吻，印在男孩的额头。
她承诺微弱却坚定：“利威尔，记住，我在未来等你。”
当最后一点光消逝，利威尔仍怔怔地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
周身残留的暖意是真实的，脸上的湿痕是真实的，额间的触感也是真实的，唯有那个带来这一切的人，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个怀抱一同抽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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