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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1)

III(1)

那天晚上,龙把我安置于龙窟的最上层,与他搜罗来的所有宝藏放在一起,就好像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这里看似什么都有,但我能得到的,只有洞穴中盘旋而过的风,和高处洞口落下来的月光。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片像炼狱一般的火海便会再度浮现于我的眼前。

圣堂废墟中飞扬的尘灰、士兵们凄厉的惨叫——想起这一幕幕,我心如刀绞。愤怒、痛苦与无力感同时贯穿了我。

与那些我并不完全熟知的模糊人影不同,有一个人的面容,始终清晰地映在我脑海中萦绕不散。

恩德里安,我的引路人,我的导师——您当时在哪?

我总隐隐觉得,他并没有死于那片废墟之中。他应该还活着。

圣裁军必定已经知晓我解除了魔龙的封印,而恩德里安却迟迟没有现身。是畏惧死亡,因此藏匿起来了吗?难道说,他与其他高层一样,只是单纯把我当成是一枚送死的棋子?无论我屠龙成功与否,或许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后路……

又或许……我真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恶魔蛊惑了心智。

而当我逐渐看清这一切,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时,那一度笼罩我的沮丧,也在一点一点被冰冷的决意所取代。

迟早有一天,我要么被他吞噬灵魂,要么彻底受他支配,沦为一具没有自我思想的傀儡,这一生都将葬送在他手中。

我必须做些什么。不能再无休止地等待他人来救。我必须立即采取行动!

如果可能的话,亲手终结这头恶龙;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

第二日——

晨光初起,我从金币堆上坐起来,眯眼注视着那些璀璨炫目、却被我视为凡物的珠宝。

缓缓呼出一口气,我试图找回昨晚在废弃礼堂召唤出巨剑的感觉,凝神聚意,努力了许久,然而,那把曾逼退恶龙的巨剑,却始终都没有再现。

所幸龙窟宝库中的武器储备足够多,有不少是足以与我昔日所持有的那把银剑相媲美的绝世珍品。不过,剑不容易隐藏,斟酌再三,我最终选择了那柄被誉为“封魔之刃”的匕首。它比我靴中所藏的匕首更锋利,尽管所谓的摧毁恶魔灵魂的功效难辨真伪,但用于暗杀,却是再合适不过。

我手腕翻转,让封魔之刃一连舞出七八个花式,刀刃划破空气,发出细微的鸣响。那些自加入圣裁军后便刻入骨血的严苛训练——不仅是正统的剑术招式,还包括各类暗器的精准投掷与近身兵器的灵活驾驭——在肌理深处被唤醒。

是时候动手了。

我沿着向下的石阶一路行进,每一步都迈得极轻。不知围着中心的残柱绕了多少个大圈,每一圈都仿佛将我更深地引入龙窟的核心。

脚下台阶渐渐与地面融为一体,形成一道陡峭斜坡不断向下延伸,没入幽深的地底。

那下方,就是恶龙的栖身之处,我的目标所在。

眼前这片宽阔的空间里,洞穴原始粗犷的质感和从人类世界掠取而来的精美器物所点缀出的华丽格调,竟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粗糙的岩壁上垂挂着厚重的猩红色帷幔,一座以岩石结构搭成、表面铺着红色软垫的平台居于中央,充当龙的卧榻。四周翻倒的木桶和敞开的木箱里堆满了数不清的金币与珠宝首饰。花纹繁复的地毯铺展于地,其上散落着像是酒壶或药瓶的容器、点亮的蜡烛,以及几片仍然很新鲜的玫瑰花瓣。

此时,龙正背对着我,悠然坐在平台之上。他单手撑头,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腿上,姿态显得惬意而闲适。那条最引人注目的长尾正放松地套着一条项链把玩,末端自然地蜷曲着。不一会儿,他放下项链,又以尾尖勾起一盏纯金打造的彩绘油灯,这似乎是龙穴中最珍贵的一件宝物。龙完全沉浸在满屋财宝所带来的满足感中,慵懒而随性地享受着白天的休憩时光,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后方悄然向他接近的我。

那盏金灿灿的油灯被恶龙的尾巴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歪头端详片刻,随后漫不经心地将其放回原处——“床”尾那只装满宝石与金币的宝箱中。在金属碰撞声的掩护下,我如一支射出去的箭疾冲而上,封魔之刃对准龙后背偏左的位置猛力刺去——从这里刺入,能直击心脏。

匕首离目标尚余半米距离时,一道黑影骤然袭来。

“……?”龙尾如疾电般到达,擦着我的腰侧掠过,将我拦腰缠绕。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中,我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拽向龙,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上,指甲深深抠入软垫。

“哼……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匕首脱落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我踉跄着竭力站稳。

龙全身只有尾巴动了动,身体其余部位仍维持着原状,由于角度变化,我能瞥见他的侧脸,只见他露出一副颇感无趣的神情,仿佛我的行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脚步声太大,呼吸声太重。”一只手闲搭在箱上,姿态游刃有余,龙斜睨我一眼,淡淡开口,“不过刚好,我现在正觉得无聊。”

“别以为我只带了把匕首。”说话间,我已将左手袖中那枚传说可剜掉恶龙双目的不灭金乌之羽夹在指间,瞄准了那颗令人厌憎的右眼。

龙的力量来自他的右眼,只要能毁掉这只眼睛——

刀片擦着他的眉骨划过,削断了几根白发。龙连眼睛都没有眨,我的手腕便已被他牢牢攥住。金属薄片堪堪停在他睫毛前半寸,只差分毫。

挡下这一击后,龙终于动了。他用结实的手臂将我压在这个他当作床铺的平台上。鼻息交错间,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我脸上,传递出一种危险而戏谑的信号。

“你……!”酝酿了整晚的刺杀行动,终究还是落了空。望着那枚被他指尖轻巧夹住的暗器,我面如死灰,心脏跳得像鼓点一样密。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雕虫小技。不过,还算有点意思。”龙随手将凶器掷远,挑衅地冲我皱了皱眉,“还有什么招数?尽管拿出来,让我活动活动筋骨。”

既然硬拼不行,那就服软吧,先把命保住再说……

我伸出手,颤颤地抚向他胸前的红宝石,声音放得软缓,“真没有了……我只是太闷了,想和你开个玩笑,放过我吧。”

“来杀我之前,没想过是这个下场?”他冷哼一声,把我伸向他的那只手握在掌心里,却没怎么使劲。

于是我趁机抬手扼向他的咽喉,但只得逞了半秒,就被他的手用力反扣,更甚的是,他轻而易举就将我拽落床榻,单臂箍住我的腰,转瞬间,我便落入他的禁锢,整个人都被他控制在了怀里。

属于恶魔的气息自脑后幽幽吹过,我挣扎着闭上眼,却被他以另一只手捏住下巴,强行掰正视线。那只粗糙而锋利的爪尖抵住我的脖子,逼迫我仰头望向洞顶。

“原来是太过自信,以为我会心软。”爪子进一步收紧,尾巴如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沿着我的腿侧慢慢盘绕而上,一点点束紧我的腰腹。

不仅如此,他竟还想抬腿压制我。察觉到他的动作,我急忙伸手抵拒,按住他屈起的膝,可终究还是无力挣脱和逃走,更没有办法阻止那步步紧逼的死亡威胁。

起初还尚能隐藏住胆怯,直到那越攀越上、越缠越紧的龙尾尖端停在我的左胸,像是尖刺一样隔着衣物指向我狂跳的心脏——

这一次,我觉得,他是真的会杀了我。

“记住你现在的心跳。”龙的面颊向我凑近而来,几乎要与我的面部紧贴在一起。他用低沉的声音将警告传入我的耳道,“记住我现在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让这颗心再也无法跳动。”手爪扼住脖子的力道又重了一分,“你要永远做这样的弱者吗?”

说罢,他的牙齿倏然嵌入我颈窝,留下了尖锐的痛感。这一举动瞬间击碎了我的恐惧,只余下强烈的震惊与羞愤。

这家伙……竟然咬我?!

“这是第一次。”恶龙终于松开对我的束缚,手指在我颈间的牙印上轻轻抚了一下,而后移开。

我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虽然看不见,但能清晰感知到那鲜明的咬痕——恐怕不止是牙印这么简单,仿佛有他极微的一部分灵魂,被注入了这道隐秘的小伤口里。

“痕迹消失之前,你还有两次杀掉我的机会。”他喉头鼓动,唇齿间逸出好似能引诱人堕落的恶魔之音,“好好把握。让我看看你变强的样子。”

这一次的猎杀行动,以我被烙上龙的印记而告终。

我在心底将他咒骂了千万遍,愤懑于自己从小被当作屠龙武器培养,却连伤他分毫都做不到。

我太清楚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我根本杀不了他。尽管他似乎很乐意接受我的挑战,但那感觉却像是在逗弄一只掌中的猎物。这样的对抗除了让我徒劳送死外,毫无意义。

被困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里,我终日郁郁。幸运的是,最近几天,龙似乎不再留意我了。

这头蛰伏地底的龙,白日总是深卧于巢穴底部,一到黄昏便悄然出门。离开的时间不太长,有时一小时,有时两小时。接连三天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偶尔瞥见他似乎神神秘秘地带回了某些东西,放在他居住的底层洞穴里。我没有再踏进他的住处,自然也无从知晓那究竟是什么。

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他不在,我反而能稍作喘息,静心思考未来的方向。

既然他扬言给我三次机会杀他,至少说明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再伤害我,那么,不如就趁他外出时,悄悄溜走。

当逃兵固然可耻,但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倘若圣裁军那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至少,我还有家人……

是的,回那个我从十岁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的家。

拿定主意后,我便开始盘算要如何逃离。

夕阳的光斜斜映进龙窟,从高处的洞口洒落而下。太阳就要下山了,又到了龙该出门的时候。

可今天,洞中却毫无动静。

事实令人灰心。连续三个晚上外出后,从这天起,龙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洞穴。莫非……他察觉了我想要逃走的意图?

此路既然不通,就只能尝试别的方法。

如今,需要让我耗费力气的,是洞顶那个有光落下来的缺口。

我将龙窟里的金丝软毯拆开编成长绳,又用龙收藏的武器在墙壁上凿出能落脚的坎。

我一次次向上抛掷绳索,一次次从空中跌落。每一道添上的新伤,都让我离自由更近一分。

龙非常清楚我的逃跑计划,甚至有一次,他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金币堆上,以手托腮看我做着这一切。

他既不帮忙,也不阻拦。后来我发现他不是简单的看,更像是一种百无聊赖的观察。就像我曾经在圣堂生活时,观察一只永远也跳不出围墙的猫。

随便他怎么想吧,反正我从来都没有能摸透他的心思。只要他不阻止我,就够了。

“呼……终于上来了……”

在晨曦洒落的时分,我终于爬出了龙窟顶端的洞口。此时,距离我萌生逃念、悄悄准备工具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五日。

可真正出来后我才发觉,这里虽通往自由,却也是另一条绝路。

巢穴外深不见底,只能眺望到远方有一座黑色的城池——人们口中恶魔盘踞的“塔尔城”。

连绵的赤红色荒山围绕着这座孤独的城,山间长满了烧焦的枯林,一眼便知没有生路。

而背后,只有一道狭窄的山径通向下方,像龙一截一截的脊骨。脊骨之间,是万丈深渊。

这一刻,我才明白,龙为什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借机逃走了。

“跳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我准备助跑起跳时,龙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身后。

暂时按下跳崖的念头,我转过身,视线刻意绕过他,只瞟了眼他的龙角和龙尾,余光中瞥见他手里似乎拿着个长长的、用布包着的东西。“别小瞧我。我当然清楚这一跳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以无所畏惧的态度面对他,“哪怕会摔得四肢尽断,我也要离开——哪怕是死,也好过沦为你的食物。”

“竟有这样拼死的决心。”他飘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东西丢向我。

“这是?”我接住它,解开布条,发现这竟是我遗失的那柄银色长剑。

“你需要的。”

虽然不清楚他交还我武器的用意,也不明白他为何会特意从深渊谷底带回这把剑,但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毫不犹豫,将剑重新佩于腰间皮带上。

“只要你能下得去,我绝不会再把你抓回来。”龙双臂交叠,看着我流畅的收剑动作,微微笑了一笑,“只不过……我实在好奇,一个与恶魔为伍的‘魔女’离开这里后,还能去哪儿。”

“‘魔女’?”这个称呼让我蓦然一惊。

“你果然还不知道。”龙似笑非笑,眼中光芒微闪,“圣裁军已经正式将你定为‘魔女’了,指控的罪名是‘释放邪魔’,‘亵渎圣地’。”略作停顿,他又缓缓开口,“哦,听说,他们以前称你为‘圣女’。”

“你进城了?原来你前些天出门,是去打探消息的?”

“我离开得太久,世界早已改变。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你都见到了谁?”

“这一任的圣裁主教,还有他麾下的二十多个圣裁使。”他语气平淡,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见波澜,“他们都活着。圣堂崩塌的那一战,这群躲在炮灰背后的懦夫一个都没参与,全都早早躲进王宫里去了。”

果然,恩德里安还没有死。

“你……没对他们动手吧?”

“只是去打探些情报而已,犯不着见血。”

他处置敌人的铁血手腕让我对他的话难以全然相信。我持续盯着他,甚至忘了要避开他的右眼。见我没马上回应,他又将话题重新拐回我身上。

“这群胆小鬼没有直面我的勇气,倒是有时间走完整个审判流程,对外一口咬定你是魔女——真是讽刺。”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再见恩德里安一面。我对那些人并没有恨,尤其是自幼训练我,将我推上圣女之位的恩德里安。我多想把这些天的遭遇说给他听,让他明白,我从来都没有背叛圣裁军,更不曾背离我的信仰。

可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徒劳。事到如今,只要我踏进白曜城一步,就会被立即逮捕。而身为“魔女”的终局,不是火刑,就是绞刑。

我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命运,接受被裁决为魔女的事实。原本站稳的脚跟,不自觉地又向崖边挪了一分。那座闪耀着正义与荣光的王城,我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我还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龙对我的逃避嗤之以鼻,喉间发出一记冷笑。“别白费力气了。纵使你跳下这二十一节脊骨,你的故乡也没有人等你回去。”

我猛然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知道什么?”

龙只是微微挑眉,眼中流转着我看不懂的光芒。“想求证,就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指尖不自觉陷进掌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龙用那双炽红的瞳仁深深注视我,仿佛那里面藏着一片无底深渊,盛着我不敢直视的答案。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呢?如果他只是在戏弄我,诱我一步步踏入他的圈套中,直至被完全掌控?

我的喉咙发紧,嘴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

“都敢刺杀我了,却不敢面对真相?”他语气平静,却又带着挑衅。

“有什么不敢的。”我从崖边收回脚步,迈向他,“你带我去。”

龙载着我振翅冲天。

狂风呼啸着掠过我耳畔,碎云在下方如海浪般翻涌。

“你飞错了。这个方向不是白曜城。”风灌进嘴里,让我的声音嘶哑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

“我有说过要去那儿?”龙侧首投来一瞥,瞳孔里映着我疑惑不解的倒影。“是回你的家。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回去么?”

误以为他会带我去见恩德里安的我,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大惊失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虽然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之后也不再搭理我,可我的心却抑制不住地雀跃起来。我终于能见到家人了。不知离别这些年,父母和妹妹还好吗。

我紧紧抓住龙的颈间,直到视野豁然开朗——北境荒原的轮廓在月色下延展,远处河流如银链般蜿蜒穿过村落。这个坐落于白曜城以北五英里外的小村庄,哪怕在梦里我也绝不会认错,它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

村口的那棵老橡树依然挺立如故,枝桠间的鸟巢被气流扰得簌簌轻响。龙缓缓降落在树旁,我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儿时记忆立刻像潮水般汹涌扑来。

似乎是为了不引起村民的注意,当我沿进村的路小跑起来时,龙并没有跟来,而是转身走向远处静静等候。

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我没有向任何人问路,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就找到了曾经的家。

“应该就是这栋屋子吧……”

房屋的位置的确还在原处,模样却变了,比记忆中的老屋更大、也更崭新了些。门内传来陌生的童谣声。透过窗户,我看见炉火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膝头趴着个正在啃面包的小男孩。屋里所有的陈设,都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轻叩门扉,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请问……”

“你找谁?”妇人警惕地看着我,男孩看到陌生人后,立刻躲去了她身后。

“我……我以前住在这村子。”我紧张地摸了摸胸口,有些局促地问道,“这房子现在是您家在住吗?之前的那户人家……去哪了?”

“噢,你说的是那家——”妇人忽然睁大眼睛,像是记起了什么,“他们九年前就搬走啦。”她还想说更多,却突然噤声。一位戴银框眼镜的男子从里屋走出,不快地冷哼了一声。

眼见妇人在丈夫的示意下准备闭门送客,我赶忙伸手卡进还未关实的门缝,拽住她的衣袖急切地追问,“请告诉我,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谁,谁知道呢。”妇人抽回被我捏皱的袖口,低声说,“有人说跟着商队去了南方,也有人说去了东边,甚至还有人说他们跟着大女儿迁进王城享福了……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她顿了顿,恍然大悟道,“你……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圣——”

话音戛然而止,妇人如同木偶般突然僵住。我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回过头,果然看见龙静立在我的身后,鲜红的右眼如宝石般灼灼发亮。

门被彻底合上后,我愤懑地走到龙跟前,仰头抗议,“我还没有问完呢。”

“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在怔住的我面前,龙伸出手臂,将我轻轻一揽,如同拎起一只小猫那般,转眼便将我带至村口。

“像你这样被圣裁军选中的圣女,应该有一个专程接引你的圣裁使吧?”他语气轻描淡写,眼中却流转着暧昧不清的光,仿佛在指引我去向恩德里安寻求答案。

“你是不是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我?”

“我说过了,有些事,你要亲自去见证。”

龙没有多言,再一次抱着我腾空飞起。

我的内心被不安的情绪搅动着。前往白曜城的路上,某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般缠绕心头。对于入城之后是否会遭到圣裁军的缉拿,这个问题已被我抛诸脑后,如今占据我全部心神的,只有寻找失踪家人这一件事。

恩德里安一定知晓答案。而我也知道他在城中有好几个住所。圣堂已毁的现在,他如果不在王宫,就一定是在上城区的那个家。那是他在某次镇压异端的战争胜利后,被王赐予的第一栋私人宅邸。

龙飞在近万米的高空,借助夜幕的遮掩,没有惊动任何地面巡逻的部队。那栋豪华宏伟的建筑越来越近了。它灯火通明,门前戒备森严,显然屋子的主人今夜就在这里。

光是大门两侧一字排开的守卫便有二十人之多,更不必说那些隐在门廊阴影下、长廊转角处,以及所有光线难以触及之地的巡逻者。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宅邸深处见到屋主,简直难如登天。我正为此发愁,刚想询问,却见龙的手上已凝聚起浓稠的雾气。

数十道黑红色雾流如活蛇般窜出,精准地缠上门前与廊下每一位卫兵的喉咙。

“别杀他们。”我压低声音急道。

龙恍若未闻,只顾操控着能量。那些严肃警戒的守卫顿时僵如石雕,被诡谲的雾气托举着悬离地面,雾气继续向上蔓延,覆上他们的面部,一张张惊愕的面孔被无形之手捂住,双唇被动闭合,发不出半点声响。

轻松制伏住所有可见的守卫后,龙降落在庭院中。我离开他的臂弯,径直向内宅冲去。

在龙的“护送”下,踏入这栋重兵把守的豪宅,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每走一步,龙的手中便逸散出更多雾气,牢牢控制着每一个撞见我们的人,无论是持剑冲出的护卫,捧茶盘的仆役,还是提灯查看的女佣,都在瞬息之间被封住了嘴。所有人无一不露出惊恐的神情,却只能凝固在原地无法发声。整座建筑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也因此,当我和龙接近恩德里安的卧室时,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这固若金汤的宅邸早已被人入侵。

恩德里安已卸下圣裁使的厚重华服,只着一袭素白的丝绸寝袍,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后,正手持经卷坐在床边,打算读上片刻便就寝。烛光映亮他眼角的细纹,却丝毫未减那曾经教导我剑术与教义时儒雅又严厉的轮廓。

“你别进来,让我自己处理。”我轻声对龙说。

龙的尾梢在地面轻轻一扫,手上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言未发,主动退到了数米外一幅精美的壁挂旁。

“你……你竟然还敢回来!”看见我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恩德里安的瞳孔明显骤缩。他用瘦削的手撑起身子,步履迟缓地向旁挪动,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明灭跳动。

“是的,老师。我想来见一见您。我有很多话……”

“住嘴,别这么叫我,‘魔女’。”他厉声斥道,“那头恶龙呢?是不是也在附近?”他神经质地抓起挂在墙上的剑鞘,抽出一把银色长剑——与我的那一柄形制相仿。“卫兵!快来!有入侵者!”

几声尖利的叫喊过后,四周仍一片寂静。圣裁使脸上的神色渐渐转为了绝望,却仍用仿佛要将我的身子洞穿一样的眼神望着我,那双眼睛里已褪去了平日的温和与慈爱,只剩下惊惧和仇恨。

我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地面对他,迎接他的瞪视。“请您告诉我,老师。九年前,在我离家后,我的家人们为什么要从村子里搬走?”

“呵,家人……我早该明白,当年那道神迹,根本就是诅咒!”

剑光如银蛇劈来,我后撤避过,腰间长剑应声出鞘。

数个回合的交锋后,两柄同样泛着冷光的利刃抵在了一起。

剑身的反光中,映出恩德里安悚然一惊的脸色。九年的时光过去了,我逐渐生长,步入巅峰,而他则已有些老迈,尽管还能凭借老道的战斗经验与残存的气力短暂占据上风,然而,当剑刃的平衡随着我的发力一点点偏向他后,他的眼神明显出现了往日不常有的慌乱。

他踉跄后退,脊背撞上身后的梳妆台,镜中映出我冰冷而坚定的双眼。

“我来,只为问您一件事——”我加重了声音,“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突然尖笑起来,“这个世界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纯洁浪漫。你要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让你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女孩,一步步接受知识的洗礼和技艺的锤炼,最终站上圣坛,成为万众敬仰的圣女!我给了你优渥的生活,无上的尊荣,那是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信徒,每一个圣裁军的普通成员都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你看看,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他状似答非所问,却字字句句都触及了我内心最深的畏惧。“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眼睛眯紧,下唇止不住地颤抖,感到自己的双肩也抖个不停,“你……你杀了他们?”

“想哭就哭吧。反正你也做不了别的了。你该知道我们一直以来只收留孤儿。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必须全身心投入到奉献中,不该再和从前的生活有任何牵扯。只可惜,我弄错了一点。曾经我以为你很有潜力,能成为那个最完美的兵器,以为你能靠神的庇佑抵挡住恶魔的诱惑,你却令我大失所望。”他语气一转,讥讽中带着癫狂,“来啊,想杀我就动手啊!你也不过是比我多喘几口气罢了。迟早,你和那条恶龙都将被押上裁决之庭,在万众瞩目下被凄惨地处死——身败名裂、肉灵俱灭!倘若到那时你能够想起我今天所说的话,还能流下一两滴悔恨的眼泪,那也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了!”

瞅准我精神力稍稍松动的时机,恩德里安狠狠地震了一下剑身,企图将我的剑反压向我的颈脖。

但他低估了我——这招在以往无数次对练中早已屡见不鲜。从前的我或许难以抵挡,可这一次,我的双手却异常稳固、纹丝不动。

我倾尽全力手腕一抖,向上猛挑,恩德里安的剑顿时脱手,划出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

唯一能保命的武器被击飞到墙上、落入家具缝隙之中,圣裁使眼里最后那点求生之火霎时熄灭了一阵,继而更加疯狂地燃烧起来。他双手合十,开始高声念诵起经文,向神明祈求庇护,起初还带着正义凛然的怒腔,可声音逐渐变得急促、嘶哑、断断续续,就像一头陷入流沙的困兽,在被彻底吞没前发出的无力嚎叫。

我仿佛失聪了一样听不清他吟诵的内容,只觉得眼前浮现出重重幻觉。视野内不再是我曾视如父亲的男人那张垂死挣扎的脸,而是被血与火取代。烈焰在无数人的尸身上焚烧不熄,血潮漫过焦土汇聚成湍流,如一条猩红的缎带缠绕在大地上,河面浮沉着残缺的腐尸与折断的战旗。死者的哀鸣穿越时光,在我的耳边回荡不止。那些战死的圣裁军士兵,那些来不及求饶便被圣裁军斩首的冤魂,那些因家人被带入圣裁军而遭秘密处决的生命……我的父母和妹妹……

我一剑割断了恩德里安的咽喉。

改动力度非常大,具体放到这一章写完再一起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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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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