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仰面躺在床上,旁边传来男孩细细的呼吸声。
她把手搭在胸前,尽量躺得笔直,和一条僵硬的死鱼似的。
不是,以撒怎么来了?
说起来,自从斯德纳尔孤儿院被烧毁,他俩就再也没见过面了,现在的以撒还是那个乖乖的小可爱吗?他不会忽然给她来一个掏心手吧?不会吧?
伊塔越想越不放心,轻轻扭过头,看到他的黑发铺落在枕头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就像伊尔迷说的,以撒的半边身子都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也只是随便地包扎了一下,绷带上向外渗出扩散的红斑。可他好像一点也不疼,裹纱布的时候连眉毛都没有动过。
伊塔都有点幻痛了。
“很疼吧?”她犹豫地问,“要不要找个医生?”——讲出这句话花费了伊塔极大的勇气,因为帮助以撒就代表违逆伊尔迷·揍敌客,她不仅要在他眼皮底下藏人,还要在黑市寻找医生,然后隐瞒行踪把人送过去,支付一笔天价医药费……啊啊啊!这么一想最大的困难居然是钱!真是雪上加霜惨绝人寰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难倒英雄汉,每月三万戒尼这合适吗?帕里斯通·希尔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合适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孩慢慢地睁开了深蓝色的眼睛。
“……医生?”
他似乎正沉浸在遥远的思绪里,连说话都是轻柔而缓慢的,“为什么呢?……伊塔觉得我需要么?”
“啊?”伊塔呆住了,心说朋友这不是我觉不觉得的问题了啊!你看起来下一秒就能断气啊!
“这、这得看你的情况吧?你看你连眼皮都烧没了——”
“那就不需要啦,”
以撒说得很轻快,也很轻松。
他转过脸来,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毕竟我们的时间只剩这么一点点了,我好舍不得呀……我还以为会有很久呢。”
他伸出手,量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手腕上,皮肤苍白,几近透明。
伊塔的心脏忽然一重。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块巨石从已经遥不可见的过去坠落,正正砸在她心上。
不等她从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抽离,以撒忽然坐了起来,肩头的绷带因为用力过猛而滑脱,露出的红肉狰狞,可他毫不在意,神色是那么开心:
“快,伊塔!我们来亲亲吧!”
“什,什么?”
“亲亲!”他高举起手。
伊塔快吓昏过去了:“这不好吧?我们才认识多久啊?是不是得缓一缓,最起码得先确定一下恋爱关系……”
她拼命向后弯腰,以撒也笑眯眯地跟着向前倾身。
显而易见,常年不运动的伊塔柔韧性远远不如常年杀人放火的以撒,几番失败的挣扎后,退无可退,一个冰凉的吻轻轻落在了额头上。
“醒醒,”
黑发男孩低声说:“你不能停在这里,伊塔。”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伊塔呼吸骤停。
远处的鸟雀忽然不再鸣叫,夜风也不再吹动窗帘,挂钟的回响在房间里空空回荡。一时间,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我在……”她呆呆地,几乎讲不出话来,“这是哪里?”
“是过去,”以撒笑着说,“所以就像过去一样,我来带你走。”
他跳下床,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公寓的走廊,赛因斯大学遵守着“真正的天才从不早睡,大家都在猝死的路上狂奔”的原则,所有的公共灯具夜里都不断电,会亮一整夜。然而,此时,本该明亮的房门外现在是一片漆黑,那黑是雾茫茫的,无穷无尽,仿佛要吞没一切。
伊塔没动,她坐在床上,眼眶发热,手指死死绞住床单。
“去哪儿?”她轻声问。
“唔……这个我就不知道啦,”
以撒歪着脑袋,也往外看了看,“这是伊塔一个人要走的路了,我只能带你到这儿。不过别害怕,伊塔只要走出一步就会发现:哇!原来我已经成长了这么多!所谓的怪物也不过如此嘛!——我知道伊塔可以的,我一直为你骄傲。”
他笑着,再一次伸出手:“走吗?”
“……走。”
两小只手挽手走出门。
门外的黑暗沉沉,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见,奇怪的是,伊塔却能看清以撒的侧脸。男孩目视着前方,虹膜是深蓝的,在黑色中幽幽流动。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伊塔小声说话。
“是么?可能是被记忆怪兽吃掉了吧。”以撒轻描淡写地回应。
“记忆怪兽!?那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伊塔大吃一惊。
“是呀,这个世界上挤满了怪兽,电视里有,收音机里有,街上也有,你身边也有不少呢。而且它们很难被分辨出来,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扯了张像模像样的人皮,就真以为自己是人类了。”
以撒讲得煞有其事:“不过它们总会露馅的啦,人心是没法伪装的。总会有某一刻,它说出了你永远无法理解的话语,做出你最厌恶的事情,非要把你拉进它一滩污泥似的生命里——”
哗啦。
粘稠的水声骤然响起。
一只冰凉的胳膊从背后环来,轻柔地掐住了伊塔的脖子。
伊尔迷·揍敌客凑到她耳边,呼吸里带着冰凉的水汽:“……你要去哪儿,塔塔?”
他深深地喘息,嘴唇贴着她的耳尖,仿佛一个饥饿了太久的人,只是这么一点点的肌肤相贴就能让他餍足:“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了?是哪里不对么?唔,我知道了,毕竟我们曾在这里呆了很久,应该很容易就记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吧?”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声线也飘飘忽忽的,浮在天上:“你梦到我了吧,是什么呢?是梦到我们在公寓楼下拥抱,还是一起坐布利德斯公园的摩天轮?我们在最高处亲吻了,你还记得吗?”
他明明在询问她,却又死死卡住了她的声带,不让她回应。他的声音幽幽荡荡,如同水鬼从黑暗的湖底唱歌。
“烧它的手,伊塔。”以撒平静地提醒。
阴影如蛇,嘶叫着咬上了伊尔迷·揍敌客的手。酸液腐蚀他的皮肤,发出丝丝的响声,那是毒蛇冷冰冰的嗤笑。伊尔迷·揍敌客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恐怖,他盯着男孩所处的黑暗,那眼神仿佛要生生扭断谁的舌头。
“喔,”
忽然,他的声音再也无法飘在高高的云端上了,而是无力地向下坠落。
“……是他啊。”
“哈……哈哈,果然……”
“我早该知道的。”
滚烫的黑血从伊尔迷·揍敌客的手心滑落,滴在伊塔的锁骨上。这一定是地狱般的疼痛,可他就是不愿放手,他的手指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那力道绝望至极,仿佛想要透过这层薄薄的几近焦裂的皮肉掐灭某种永远无法溺死的东西。
“滚开……”
窒息间,伊塔吐出不成形的词句。
她蓄力一踢,正中他的小腹。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伊尔迷·揍敌客而言和被猫咪抓了一下没区别,不可能让他脱力的,可他偏偏松手了,甚至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伊塔抓住机会,咳嗽着逃开。
她这才得以看清伊尔迷·揍敌客的模样。
他似乎刚从黑色的水潭里爬出,湿漉漉的,黑水和黑发一起黏连在他惨白的脸皮上。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这具僵直的尸体。
“放我离开,”
伊塔揉了揉脖子,火辣辣的疼。她缓口气,尽量保持理性:
“这样下去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你也看到了,用谎言堆出的现实太脆弱,只要一个逻辑漏洞就会崩塌——,和认输了有什么区别?你要向我认输吗?”
一句残忍的话语抵在舌尖,伊塔半点不带犹豫地说出来:“还是向以撒认输?”
天啊,我是真的恨他。
直到这一刻,伊塔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
伊尔迷·揍敌客胸腹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仿佛受了刑,正被电流折磨。他慢慢抬头,姿势却扭曲着,黑暗的目光透过发丝看着她。
“是他教你这么说的吗?”他以一种奇异的平静语气发问。
“不是,”伊塔说,“无论是从幻境里挣脱,还是逃离你,或者恨你,都是我自己。”
“说谎!说谎。”
“我没有必要说谎。”
“让我猜猜,他正抱着你么?还教你如何嘲笑我,我能想象出来,和他那肮脏的残念一模一样——他是不是在笑?高兴极了吧?他认为我输了?”
不是,以撒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就像他说的,他只能带她到这儿,剩下是她自己要走的路。以撒的手插在卫衣的兜里,脚步如此轻快,偶尔停一停,踢踢脚边的水,黑暗里溅起的水花闪着星子似的微光,他在漫无边际地哼唱着一首童谣,但不曾回头。不知为何,伊塔明白,他不会再来了。
不见她回应,伊尔迷·揍敌客慢慢慢慢地笑了。和之前疯狂的大笑不同,他这次笑得很浅,唇角被扯起一个怪异的弧度,然后就停住不动了,恶鬼一样骇人。
“我不在乎他,我没必要在乎,他算什么?死人而已,”他轻声说,“没关系,第一次的梦境总会有失误,是我想错了——既然死了,从一开始就不用活着。”
“他已经死了。”
“只有我们。”
“我们会有完美的爱。”
黑暗开始扭曲,伊塔再一次失力倒下,她试图挣扎,屡试屡败。
伊尔迷·揍敌客无声地爬到她身边,抬起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是母亲安抚女儿一样梳理她的头发,呢喃似的:“该去哪里呢?你觉得呢,塔塔?要不要从头开始?嗯?”
“让他死掉怎么样?不……那也太轻松了。”
“最好的话,应该是从未相遇。”
他又笑了,笑得很开心,那笑声在她耳边回荡,无穷无尽,像潮水撞击海岸。伊塔的思维随着笑声渐渐淡去,世界再一次模糊。
——————
大事不好了,季节穿越了!
根本猝不及防,一睁眼自己就躺在孤儿院的床上,身边的人路过时还呸了她一口:“傻子!”——她给了那人一拳,看着她哇哇大哭跑出门去,大脑都是呆滞的:
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在这儿?这是梦吧?一定是梦吧?
要真是梦就好了。
她折腾了三四天,怎么也回不去。
异世界和本来的世界很像,所以她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迷茫,就像浮在半空里,踩不着地。如果回不去了,我要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吗?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是哪?她是谁?我又是谁?
季节想不通。
她浑浑噩噩地吃完了狗都不吃的午饭,下楼的时候不慎踩空,跌了个惨。四周的孩子们飞快避开她,躲到旁边叽叽喳喳:
“伊塔果然是个傻子……”
“所以她爸爸妈妈才不要她吧?”
“太可怜了,以后该怎么生活啊?我要和她一样还不如去死呢。”
季节站起来,她的膝盖破了,血顺着青白色的小腿流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根比筷子还细的腿,心说这孤儿院真是丧尽天良,看孩子饿的。
过了好一会儿,灵光一闪,她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堆人说什么了,于是她回头道谢,用的中文:“谢谢你啊!”
她去死了。
最好笑的地方来了:她死不了。
季节彻底老实了,在床上整整瘫了两天。幸好负责管理床铺的休斯女士也认为她是个傻子,不怎么理会她。那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要发疯】
她想尖叫、想狂吼、砸碎一切。
被单上的每一道褶皱都让她坐立不安,挪动头颅时棉花在枕头里挤压的声响让她烦躁无比,无法入眠。世界像是个万花筒,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却不怎么真实,季节被困在正中央,四处撞击,撞得头破血流。
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娱乐室里大电视播报的一条新闻。
“猎人协会承诺遵守国际道德公约……”
季节看着发言的笑呵呵老头,还有他背后眼熟的巨大符号,猛地站起来踢翻了凳子,旁边正在围殴一个小男孩的不良少年们被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来。
“嗨!大家好!我来说个事!”
第一次,季节操起了半生不熟的通用语,对着所有人高声宣布: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里的王!”
去它的穿越进猎人世界,去它的主角,去它的死亡率,随便活活算了。
地板上的小男孩还在哭泣,像是王登基的背景音乐。几个不良少年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哈哈大笑,抄起凳子就朝女孩砸了过来。
季节干倒了四个,被第五个从背后一闷棍打晕了。
对此她很遗憾,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水平。她明明能反应过来,肢体却总是慢半拍,和掉帧一样,气得她对着禁闭室的墙怒锤了几拳。
“伊塔,”有女声从禁闭室的小门外传来,“我看到了端回来的盘子,你没动晚饭吗?”
女孩退后一步,站在门外看不见的黑暗里,不说话。
“那可不行哦,不吃饭很容易生病的。”一盒饼干从小门下被推了过来,门缝外的灯光短暂地照亮了饼干的外包装,看起来很贵,巧克力味。
“你是好孩子吧?好孩子就要好好吃饭,老师最喜欢乖乖的孩子了,听话才会变得健康聪明,好不好?”
女人故意放柔了本来轻快的声线,好像在哄小婴儿。
季节本想说“其实我不是傻子”,话到临口却吐不出来了。她蹲下身,拿起饼干,撕开包装往嘴里塞,又甜又苦,涩涩的口感。
“甜……甜的。”她一边吞咽一边说,结结巴巴的,听起来非常不聪明。
她承认了,她就是傻子。
女人高兴地夸她好乖。
夜已经深了,可她仍然很忙,只待了一会儿就被叫走了。临走前,季节听到了她的名字——莎尔,喊她的人叫她莎尔。
这次禁闭的时间很短,才过了半天她就被放了出来。
对此,季节只有一句话要说:
无良孤儿院,你的王归来了!
她在里面锤了一晚上的墙,出拳的频率终于是高了一些,动起来也不像掉帧了,虽然世界和电视雪花屏一样麻麻赖赖隔了层雾的感觉仍然存在,但她现在能一口气打死十个不良,绝对不会再被闷棍放倒,王的尊严不容挑衅!
只花了三天,季节就揍翻了整间孤儿院。
虽然她还是会偶尔神游,偶尔在床上躺一天,偶尔摔下楼梯,但现在孩子们不会骂她是傻子了,他们骂她是怪力傻子,还说自己绝对没推她,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季节给了这个叫德莱克的垃圾最后一脚,示意他滚蛋。识时务也是种智慧,他飞快地滚了,身后跟着的小弟和迷妹们也一哄而散。
楼梯间很快寂静下来。
四周无人,夕阳昏黄黯淡,把一根根扶手的影子拖长,女孩松开攥着栏杆的手,原地坐下,脑袋埋进膝盖里。晚风从窗外慢悠悠地灌入,把她的红发吹得一起一落。
休息了好一会儿,季节才打起精神,走到了顶楼。
那里竖着一根横木,很宽,本来是作为阁楼的承重柱的,后来阁楼没建,就只剩了这根柱子。她找准角度,先踩了下窗棂,一口气爬了上去。
这里不仅高,上方还有空调的阴影笼罩下来,隐蔽极了,简直是暗杀的绝佳位置。
……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评价?
亮起灯的校长室一览无余。
她又掏出干面包咬了几口,不好吃。
季节已经在这儿盯了两天了,只在晚上盯,因为她发现莎尔老师总会在夜里颤抖地进来,再衣衫不整地出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本想直接拿厨房的菜刀捅死校长室里的那个畜生,可他一是从不出校长室,二是校长室分里外两间,校长待在里间,外间常住一个长发男人,很危险,她打不过。
所以只能等机会。
等待,等待,再等待。
「……杀手的……在于忍耐。」
季节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只是幻听了。她于是松了口气,躺回柱子,继续吃面包干。
今晚格外漫长,因为莎尔老师在哭。
面包干都吃完了,所以季节盘腿坐了起来。她盯着校长室门缝里的灯光,明明在发呆,视线却总会聚焦,像是刑讯室里的睡眠剥夺,冷不丁就逼你清醒一下。她读过相关的科普,当事人在当时都在想什么呢?她猜是也是忍耐,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大概一个小时十三分钟后,声音渐消,门被推开,莎尔老师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不多时,校长室里的灯也熄了。
季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第二天,她从厨房偷了三把菜刀。
做饭的阿姨是个好人,看她瘦得可怜,经常塞给她零嘴吃。今天她刚一进门,阿姨就眉飞色舞地说哎呀哎呀你可来对日子啦!今天的饭钱多发了不少呢!看来是来了相当尊贵的客人呐!她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捞出几尾虾,浇上热腾腾的汤汁,回过头,却是一愣。
红发女孩不见了。
三把菜刀全塞进了上衣里,鼓鼓囊囊的。季节路过格外吵闹的孩子们,他们都很兴奋,聚在楼梯上不肯走,轮流探出脑袋地向窗外看。
“欸?这辆车……我好像知道这个牌子,但是这款没见过呢,是私人订制吗?”
“露西!快看!刚下来的那个男人,左边的,穿着白衬衣!哇!哇哇!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切,不过有点钱,装什么装啊。”
她擦着他们的肩膀经过,走得很快,三两步就走到了楼顶。
今天校长室里难得传出了人声,她贴着门,听见有人说:
“不会被发现的,”一个模糊的男声,“‘隐’就够了……”
“是是,您说的对,谨慎为先,毕竟是大人们的事,我又懂什么呢——”
里奥的嗓门倒是很亮,一听就知道吃得很饱,身上长满了孤儿们饿下来的肉。他话刚说了一半,长发男人突然嘘了一声。
“闭嘴!”
他听见了。
季节知道他听见了什么。
因为她在一楼的通风管道里放了个收音机,现在是上午11点,它定时开机了。
校长室在六楼,那高亢的午间新闻的播报声在逼仄的管道中回荡、波动、共震,又被混凝土和钢筋吸收,到了这儿已经只剩了细微的嗡鸣声。
这是一道隐秘的呼唤。
至于为什么选中了在主楼的通风管道里布置诱饵,季节也不清楚。
刚穿来的那几天,她时不时就会抬头盯着管道后面的小门发呆。那里当然只有一片黑暗,但她总想凑过去听听,着了魔似的。好像会有某种呼唤穿过厚重湿润的泥土、绕过无数扭曲的管道,顺着一丝丝带有血腥气的风声轻轻传来。
“怎么了,皮卜特大人?”里奥校长小心翼翼地问。
“管道是连着的吗?”
“什么?”
里奥一愣,理科反应了过来:“和下面吗?对,连着的,下面也得通风透气,又不能给它单独建通风口,所以和主楼的管道修在了一起。”
“有人逃了。”
“那不可能!”里奥惊慌。
长发男人不言语,闪出门去,一个呼吸就消失了。
里奥校长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走到楼梯口向下观望——
季节就在此时从柱子上跳下。
借着坠落的重力,她把第一把刀插进了男人的脊柱里,顺滑得就像热刀切割黄油。
一开始没有血溅出,里奥在一瞬间瘫痪,下半身轰然软倒在地,他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巴开开合合,如同一只茫然的青蛙——惨叫是后来的事,但也只短短叫了两三声,因为季节的第二刀来了,从他脖子后方进去,切开喉管出来,力道之大,刀尖深深嵌入地板,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快,再快点。
季节一心只想着这个。
她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咚咚咚,震耳欲聋。
血后知后觉地涌出,有几滴飞起,连上她的发丝,更多的血汩汩在地板上流淌,从她跪地的膝盖下流过,染红了她浅灰色的小腿袜。
她明白,那个长发男人从下楼到发现收音机再到回来最多不过一分钟,而她要在这一分钟里让里奥受尽地狱般的痛苦——她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她要的只有这个,她要杀了他,除此之外一切都随它去吧。她不在乎那个长发男人回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在乎被折磨,更不在乎死。仿佛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她朝着一颗黑色的太阳飞去,只想着要拥抱那种悲哀和释然,全然忘记了之后的燃烧和下坠。
从见到莎尔老师起,她的胸口就破开了一个漏风的空洞,冷冷地疼,现在才终于被填满。
她知道那空洞名为遗憾。
至于是为了什么而遗憾,她早已不去想了。
季节从血泊里提起男人的头。
他的眼皮被血糊住了,眼白里也有,根本看不清她是谁。于是她用大拇指帮他擦了擦,确保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冷静地告诉他:“我要你死,为了莎尔老师。”
听见这个名字,里奥的眼球开始疯狂转动,试图张嘴说话,可惜切开的喉管送不了气,只能往外抿出红沫。季节也不在乎,把最后一把刀剜入了他的后脑勺。
里奥死了。
她却如获新生。
季节摇摇晃晃地站起,裙子沾满了血,鞋子也湿透,一步一个血脚印。
收音机已经不响了,看来是被发现了。她也累了,干脆背靠着栏杆坐下,等待着自己的审判,结果等了半天,长发男人愣是没回来。
啊?这么拉胯的吗?
迷茫地挠了挠头,她踩着楼梯往下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五楼没人,四楼也没人,三楼、二楼……只有一楼有声音。楼梯间和大厅隔着一道全封闭的防火门,纯钢制的,很沉,季节也没力气了,所以推得很慢。
然而,她刚推到一半,反方向就来了力。
有人要往楼梯里走。
季节下意识松手,后退。
莎尔老师的声音从门缝里溢出:“……斯德纳尔圣学院虽然小,市里批的经费也少,但这些孩子都很懂事,教育一点都没落下,我们会教他们算术……”
刹那间,她反应过来,想要往楼上逃,可已来不及。门被推开了,大厅的白光和热闹的欢快人声一齐涌入,又在碰到她时戛然而止。
纯白的正午阳光,如此明亮,如此耀眼,毫不吝啬地洒在了季节身上,她抬起手臂遮挡,看到自己的皮肤在光下近乎透明。血,她浑身都是血,腥红的血,在她脸上,手上,垂落的发丝上,裙子上,小腿袜上,鞋子上。所有人都能看到。
她的暴行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有孩子尖叫起来,不良少年在大声嚷嚷什么我草是血是血!怪力傻子杀人了!有人往门外跑,也有人朝她跑来。这都是季节听到的,因为阳光太亮了,她睁不开眼——或者不想睁眼。
摆烂了。
谁爱活谁活吧,她反正是不活了。
就在她静等着保安把她扭送局子或者长发男人扭下她脑袋的时候,喧嚣在一瞬间平息了。
非常神奇,这么五花八门的人,这么混乱的场面,只过了两三秒就忽然寂静下来,好像有人对世界施了一个静止魔法。
这下季节好奇起来,她也不摆烂了,眯开了一条眼缝。
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他的身影挡住日光,投下一片长长的晦暗的黑翳。
眼缝太小了,看不清他的脸,季节只瞧出他皮肤很白,头发很黑。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白雪公主,可惜他的嘴唇不够红。就在她走神地盯着他嘴唇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意识到他的呼吸其实乱了……快一声,慢一声,快一声,再快一声。
“乖孩子,”他轻声说,“……看看我。”
季节愣了愣,睁开了眼。
第一面,她还真以为是白雪公主逃出了迪士尼乐园,因为他长得太秀气了。
“哇。”她喃喃。
青年笑了,这个笑也很秀气,像是仕女抬起扇子抿嘴一笑。如果季节是个古代的贵公子现在肯定是春心荡漾,迎上去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可曾许人?……但她克制住了,可能是因为他明明在笑,那么大那么黑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让人有点发毛。
他牵起她的手:“好了,已经玩够了吧?该回家了。”
季节……季节一脸问号。
不是?大哥你谁啊?
她也不敢说,她也不敢问,就这么被他拉出了门。不敢说话的原因很简单,之前外面的人忽然都安静下来是为什么呢?不是因为迪士尼友爱魔法,而是因为被打昏了。
二三十个人,手刀只花了三秒,这谁惹得起?
走出门去,季节看到危险的长发男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绿化带里,虫子围着他嗡嗡直叫。她默默吸了口气。青年浑不在意,礼貌地为她拉开车门,等待着。
季节尝出了这里面软胁迫的意思。
牙一咬眼一闭,她勇敢上刑场——在上车前,鬼使神差的,她看了一眼孤儿院的方向——也就是这一眼,霎那间,身边青年的气息扭曲如恶鬼!
她被吓得差点跳起来,飞快地扭头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一切只是错觉。他歪歪头,疑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人么?”
“不,没有……”
季节压下了古怪的异样感。除了莎尔老师,她不留恋任何人,可她也不能再为莎尔老师做什么了,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摇了摇头,坐进了车里。
然而,在合上门前,季节终究没能忍住,探出脑袋,问这个秀气的青年:
“你认识我吗?”
这难不成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大小姐剧情?后面要发生什么,真假千金?替身文学?鸠占鹊巢了这么年,是时候讨回属于我的一切了!让我们看看谁才是顾氏真正的公主!
就在她的思绪到处乱飞的时候,青年垂下了头,盯着她。
“唔……”
他居然思考了一会儿,又是抿嘴一笑,“真是个好问题呢,你是谁?”
绝了,就没几句她能接上的话。
“但你刚才说要回家……”说了一半,她在青年的目光里咽下了后面的话,“那个,我叫伊塔,是个孤儿。”
“是么。”他不置可否。
“不过,你应该认识我。”他说着,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脑袋上,轻轻摸着她的小卷毛。还挺舒服的,季节都有点松懈了。然而,下一秒,疼痛从后颈传来,黑暗骤然袭来。
——该死!是手刀!太快了,快得让她心惊。
“我是伊尔迷·揍敌客。”
“你的……未婚夫。”
一个冷知识:其实我还知道自己的晋江账号(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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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塔塔の枯枯戮山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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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西西弗斯之梦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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