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阶段】
………………
「伊塔日记,1994年8月10日,阴。
「我已经在枯枯戮山住了十天了,但还没缓过来。
「伊路说我和他有婚约,从小定下的,虽然我的家族已经覆灭,但揍敌客家作为古老的暗杀世家,有自己的原则在,约定仍要执行。
「所以我是他的未婚妻,他这么说。
「小妻子,他又说,说我太小了,真是叫人苦恼。
「巴托奇亚共和国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十九岁,没办法,我们只能先去国外领证,回来再办婚礼。
「(划掉)他爹的!我不理解!(划掉)……
「但是,年纪小也不全是坏事,伊路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说他更喜欢一点点教养我。
「他问我喜欢这里吗?喜欢什么?这些女仆都喜欢吗?家人呢?想吃什么?想和谁玩?……好多问题啊,我答不上来,有点慌,幸好我拉了拉他的手,他就停下了。
「说起来,枯枯戮山的风景还是不错的!山很高,笼罩在云层里,山上全是树,绿油油的很好看。
「而且大家也友好,尤其是早纪和海莉,感觉可以当朋友,好耶!奇犽猫猫也超级可爱,还只有八岁吧?明明好奇得不行,却不肯说,只凑到我旁边假装玩悠悠球。被我打了招呼后说了一声:“哼,才没有在看你!”就跑掉了!好可爱!」
「总之,感觉一切应该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
季节拼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水杯里。纸团很快就融化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是上午,空气有点冷,她正缩在山上的树丛里自己写日记——虽然写完立刻就销毁了,没办法,她不敢留下任何汉字,谁知道那个胸前挂着“一日一杀”的老头会不会忽然闪现在她背后,呵呵一笑:“伊路的小妻子居然会写这种字啊?”,为了预防以上惊悚场景,她连数字都是用拼音写的。
为什么她能一个人在这里缩着?因为伊尔迷·揍敌客出门杀人去了。
感谢资本主义,大家都要工作。
不感谢工人运动,因为他马上就要休息了,还是双休。
伊尔迷·揍敌客定下了所谓的“亲密日”,专门和她培养感情——从今晚开始,到后天结束,全都是他和她的独处时间。
一想到这个,季节就头疼。
唉,其实大少爷也没什么不好,长得好看,八块腹肌,有钱,也有家教(?),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她怕啊!但凡看过《小绿娃找爸爸》的人都会怕吧?这家伙在漫画里头脑根本不正常!
虽然现在还没看出头脑不正常来,只看出他对她蛮好的。
确实蛮好的。
季节一脸纠结地穿上超柔软超贵重的外套,往嘴里塞了个超好吃专门定做的软糖,拎起水杯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不忘把泡化的纸浆倒在小路上毁尸灭迹。
按理说遇见一个对你百依百顺还实力超强的高富帅,是人都该扑上去撕开他的练功服,还纠结个什么劲呢?
可是,她总觉得,稍微有些……
走出这片林子,一抬头,季节瞧见了一个阴影立在树边。
黑发及耳,一袭和服,深紫色的蝴蝶翩然欲飞。
是柯特·揍敌客。
他似乎一直在观察她,无声无息的。柯特如今的年纪大约六岁,猫瞳近乎半张脸大,黝黑黝黑的,只看人不说话的时候稍微有点点点瘆人。
季节惊了下,小心翼翼开口:“柯特君?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看她。
那几分钟里季节连遗言都想好了,因为太吓人了啊!一个拧断你脖子只需一秒的小孩,穿着鬼气森森的和服,眼也不眨,话也不说,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幽幽地盯着你看——恐怖游戏的突脸杀往往就发生在这种时候!明智的人此刻绝不会移开手柄!
季节决定面对着他,一步步后退,和在森林里面对野兽似的。就在她快走到有管家的区域前,柯特终于开口了:
“奇怪……”
他歪了歪头,黑发垂下,明明是童音,却有着成年人的轻柔和缓慢,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为什么呢?”他问。
季节是逃回主屋的。
门口的女仆立刻给她披上新的外套,端来热水,给她擦手,帮她换鞋,比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服务还要贴心:“伊塔小姐辛苦了!今天也出门晒了太阳呢,真健康。”
啊啊啊啊别哄了!再哄就要成胚胎了!
“玩得怎么样?摸到三毛了吗?这家伙最近吃得太饱了,满山乱跑,确实不太容易找到。不过它很喜欢你哦,我能看出来。”轻快的女声传来,是海莉。海莉·乌乌斯是她的贴身管家,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性格爽朗中又带着细心,堪称完美大姐姐。
“没有……”季节垂头丧气。
“哎呀,没关系,你们会越来越熟悉的,我最开始也找不到三毛呢,它就是怕生。”海莉拍拍她的脑袋,安慰了一句,转身去帮她安排换洗的衣服去了。
出门玩回来要冲澡,尤其是和伊尔迷·揍敌客见面之前,他有轻微的洁癖,所有女仆都知道。
泡了个热气腾腾的澡,擦着头发,季节的心思又到处乱飞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海莉轻而易举地抬起那么沉的水缸,看着她几步跳上二楼拿浴巾,又几步冲过这么长的走廊,金发在光下一闪一闪,留下漂亮的残影。
“海莉,”
季节小声问她:“我是不是不适合呆在这里啊?我是说……好奇怪,我什么都不会,只是个普通人,即使是婚约也太莫名其妙了……”
海莉的动作突然暂停。
“为什么这么想?”她回头,一脸疑惑地问。
“这样想才正常吧?你看你们,下能跑马拉松上能跳十层楼,也有,呃,超能力,但我不行。和我结婚有什么用呢?我根本帮不上忙。”
“这不是我该置喙的,”海莉说,“我只知道大少年选择了你,这就够了。”
攥着毛巾,季节哑口无言地看着她的蓝眼睛。
她应该为这句话感到安心吗?毕竟这听起来是个安慰。可是没有,丝毫没有,她还是空落落的。就像海莉所说,这是伊尔迷·揍敌客的选择,他一个人的决定,不止海莉·乌乌斯无权置喙,她也无权置喙。
她就像一部手机、他练功服上的针、或者被窝里的玩具。
“你说得对。”季节又垂头丧气了。
所以,怎么说呢,她始终没法放心的原因……
“塔塔,”有人唤她,“你不专心。”
“来了!”季节赶紧回神,操控游戏里的小狐狸跳过水塘。
像素小黑猫已经等在终点了,正在优雅地舔爪子,头顶上的“100”闪闪发亮。
伊尔迷·揍敌客从来都是满分通关,绝不犯任何失误,但她就不一样了,要么跳跃多跳了一下,要么方向没控好,总之等好不容易到了终点,一结算,二人合计才三星半。
“啊啊啊啊对不起,我拖了您的后腿!”季节飞快滑跪。
玩电子游戏是她想出的大昏招,刚到枯枯戮山时,大少爷问她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她脑子一抽说“玩游戏”,下一秒肠子都悔青了——该死,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能玩什么电子游戏?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然而伊尔迷·揍敌客似乎没看出不对,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于是每周固定两晚,他们会一起在房间里玩游戏。
最新主机,最大屏幕,超绝手柄,低频音响,桌子上摆满了零食和饮料,拉着窗帘的屋子昏昏沉沉,电子游戏色彩斑斓,大少爷从不碰这些垃圾食品,只有她在吃,嘎吱嘎吱的,让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鬼鬼祟祟的仓鼠。
但是,偶尔,他会摊开手心去接她嘴里掉下的饼干渣渣。
他的小黑猫还在往前跳,跳一下就喵一声,催促她跟上。伊尔迷·揍敌客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可他什么也没说,一脸平静地把碎屑倒进垃圾桶里,用纸巾擦了擦掌心,又拿起了手柄——季节忽然生出奇异的恍惚感,仿佛穿行在一个旧日的梦里,而在真实的梦境之外,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很久很久,只是早已结束了。
不见她的小狐狸动作,大少爷回过头,问:“怎么了?”他很快就自己得出了答案:“渴了?”
季节摇摇头:“……没事,吃太快了噎了一下。”
他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啊,”他敲定,“那继续玩吧。”
“好。”小狐狸也往前跳,追上了小黑猫。
季节含住一根棒棒糖,偷偷看他的侧脸。屏幕是蓝紫色的,在黑发青年的瞳孔里缩小成一个正方形的光斑,迷幻又艳丽。
无论如何,他对她真的蛮好的。
……不是吗?
即使从五星被拖成了三星半,大少爷仍然不生气。
“没关系,”他问,“你刚才走神了,在想什么?”
“唔……”一提起这个,季节就有些沮丧,随手抱住了一个小草莓抱枕开始揉捏,“就是……感觉我没什么用,像你们暗杀世家的人,都这么厉害,比我厉害多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的态度十分诚恳,既没骗他,也没隐瞒他。季节其实不喜欢说谎,维护一个谎言太累了。更何况这是个切实存在的问题,遮掩也没用,聊开了才好解决。
然而伊尔迷·揍敌客开始纠结一些奇怪的细节:“‘我们’,”他重复,“我们暗杀世家。”
“……我们暗杀世家。”季节无语。
“嗯。”他似乎很满意。
季节对他越来越熟悉了,包括他的肢体语言,比如说,他真正高兴的时候是不会笑的,只会微眯起眼睛,就像感到舒服的猫猫。
他放下手柄,伸开手臂。
季节不情不愿地靠了进去。
熟悉一个人的肢体语言,某种程度也可以视为被驯化,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巴甫洛夫的狗,或者伊尔迷·揍敌客太懂得如何培养人的习惯。他伸手,她过来,在过去十天这个行为不断重复,现在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的头发,痒痒的。
“居然会想这些么?……也是,毕竟要一起生活很多年,总得熟悉家里的事情,”他慢吞吞地说,“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塔塔?”
“我吗?我的话——”那肯定是取消婚约啦!大家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好在她忍住了:“想要能做点事情?”
“做点事情?为了我么?”
“也、也行?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伊尔迷·揍敌客忽然安静下来。
有人说,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常年的杀手训练让伊尔迷·揍敌客产生了一个非常非人的特征,那就是没声音。
只要他不说话,季节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血流声、心跳声,什么都没有,仿佛面对着不见底的深洞。她的手心吓出了汗,脑子却在蹦冷笑话,心说快把他关起来啊!保护深海恐惧症患者人人有责!
窒息的沉默里,季节开始拼命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是不是说错了话。
没有吧?说想做点事儿还不行吗?难不成要往后一倒说我要躺平你快养我这是你的荣幸?……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自己如果真这么说了,大少爷只会点点头说“可以”,然后把她养起来……啊啊啊啊停下!别想了!
直到伊尔迷·揍敌客开口:“好啊。”
“塔塔想要为我做些什么,我很高兴,”他轻声重复,“很高兴。”
“我一直在等着……”他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许久许久,才接上:“……现在就很好。”
季节不安地抬头。
看见他笑了。
……
一言蔽之,季节为自己赢得了一次暗杀任务参与券。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她猛踢树干。
“好啦好啦,别踢啦,再踢就脱臼了哦。”海莉看不下去了,开口却不是为了树,而是为了她,仿佛连一颗树都比她强……虽然确实如此。
“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不该循序渐进吗,怎么就直接参加暗杀任务了?我以为要从跑步练起的,我都做好绕着枯枯戮山跑圈的准备了,结果却——不行,我要报警!这是拔苗助长!”
季节想不通,一脸悲愤:“你们看看我,就我?我去暗杀,真的假的?”
“大少爷一定有他的想法。”海莉平日里说话犀利又不失风趣,唯独在面对主家的时候谨言慎行,一句也不肯多评价。
“我不知道。”藤原早纪很诚实。
藤原早纪是她最初探索枯枯戮山的时候遇到的朋友,还是见习管家,个性非常认真。
按理说这个点管家们应该在互相打架,是季节腆着脸从训练场上把她叫走去玩的。这实在不合规矩,她们走时,所有管家都停下了打斗目送着两人离去——管他爹的!一个是见习管家,一个是见习大少奶奶,现在不开心点要等到什么时候?毕竟从见习到正式,就是那一点自由逐渐消失的过程罢了。
季节蹲在地上,活像个中年失业的颓废大叔。“我不想杀人。”她喃喃。
“你已经杀过人了。”藤原早纪情商偏低地指出。
“……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黑发公主切的女孩歪歪头。
“求你了别做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伊尔迷·揍敌客。”季节呼吸一窒。
“为什么,那不应该开心吗?”藤原早纪的情商已然低至地心。
季节一挥手,表示快闭嘴吧,别糟心了。海莉在旁边看着她俩乐,清晨的阳光弥散在林子里,雾一样,金光闪闪。
最后,她们仨一边撸三毛一边谈心,海莉开口:“别担心,我不认为大少爷第一次就会让你杀人,这不合情理。”
“不不海莉你不懂,他——”他在漫画里是个扭曲控制狂啊,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
“那我这么说吧,大少爷目前有做过任何让你不舒服的事吗?他有威胁你、逼迫你、或者伤害过你吗?”
“硬性的倒是没有,但……”但软性的可太多了,不然她是怎么沦落到枯枯戮山成为见习大少奶奶的?
“既然如此,大少爷为什么要忽然强迫你杀人呢?那不是和之前的行为冲突吗?不仅毫无意义,还会前功尽弃,只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海莉分析得头头是道,季节听得沉默了,“有道理。”她阿巴阿巴。
“而且伊塔你之前说融入不了这里,觉得自己太弱了,帮不上忙,那不妨把这次任务视为一个开始。只有力量才能带来安全感,如果你认为自己足够有用,应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是啊,我知道,也在尝试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季节再一次垂头丧气。
她再清楚不过。
既然已经踏入了猎人世界,无论想不想,除了变强,再没有别的路能走。
而且在揍敌客家接受系统性训练总比在流星街或者□□中挣扎求生要好,尽管对于伊尔迷·揍敌客而言她只是个小玩具,好歹他对她还不错,聪明人都知道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多和他培养下感情,多讨点资本,学些东西——能活命的东西。代价也很简单,最多在他杀人时站到一边罢了。
海莉·乌乌斯甚至懒得把这个“代价”加到分析里,早纪也习以为常,奇犽昨天还出门去掏了颗心回来呢。她自己也早杀过人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是啊……有什么可在意的?
……
这次的暗杀在蒙德雷市,从枯枯戮山坐飞艇要花七小时。
季节的腰都快坐断了,无聊到用牙签在桌子上拼小人。和她不同,大少爷翻了整整一路的资料,辛苦得像个要在七小时内攻克费马大定理不然就切腹自杀的数学家。
“这是我?”忽然,他问。
季节一愣。她拼小人时没怎么走心,想七想八的,这会儿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作。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卡通大美女……确实是伊尔迷·揍敌客。
“……是。”
季节莫名有些不高兴。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仿佛输了点什么,虽然她都不知道在和谁暗中较劲。
她怄着气,抬手就要把小小的伊尔迷扫进垃圾桶,却被大少爷拦下了。
“别动,”
他说,尾音上扬,倒是一副高兴的模样,“留在这儿吧。”
季节打不过他,只好作罢。
这下没地方拼新的了,她闷闷不乐地扭头。窗外夜景一如地球,飞艇穿行在云层之下,城市间灯火相连,如同银白色的蛛网。让她想起了曾经和父母的旅行,也是夜间航班,她靠着窗看着飞机降落。一切都太相似了,仿佛她只要一抬头,看到的将不是伊尔迷·揍敌客的死鱼脸,而是妈妈睡着的面庞。
她心里有点酸,裹上毯子,闭上眼,不愿面对任何人。
不知何时,她睡着了,飞艇降落时才被摇醒。
“伊塔小姐,伊塔小姐?醒醒,到了。”
“唔……好的……”
季节睁开眼,低头一看,桌子上的牙签画已然不见了。
她睡眼惺忪地下飞艇,睡眼惺忪地上车,睡眼惺忪地被拉到郊外,什么也不懂,活像个痴呆。只有在被喊到名字时才激灵了一下:“是!我在!”——然而大少爷有自己的规矩,其他人被点名并不出声,一片死寂中只有她那一嗓子在回荡,衬托得她……更痴呆了。
伊尔迷·揍敌客翻着资料,并不看她:“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听觉和视觉能力远超常人。”
季节一凛。
的确如此,可她从没展现过,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不对,这才正常,感官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是很大的,许多细节都会露出马脚,以他的水平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只是不说罢了。
“对。”她警惕回应。
“很好,你负责观察目标的动向,”大少爷公事公办地说,“暗杀地点在市区的帕鲁大厦里,目标共有四人,两人在第三层,一人在第九层,一人在第十层,每人平均有三个念能力者守在周围。我会从底部往上走,由于楼层的距离较远,上层的人会提前意识到有人潜入,也就是说,存在时间差。”
“这段时间足够目标采取一些行动了……嗯,虽然都是无谓的挣扎,但偶尔也很麻烦呢。”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观察他们。如果发现不合常理的行为,就用对讲机联络我。”
“明白了么,塔塔?”
季节……季节不明白。
但她听出了潜台词:“所以我不跟着你吗?”也就是说不用杀人?太好了!
伊尔迷·揍敌客的睫毛微微一动。
郊区没有街灯,稀薄的月光泼洒在他的黑发上,幽幽暗暗,有种不似活人的冰冷。但这个鬼一样的男人开口,居然说的是:“这次的暗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季节愣住。
等一下,什么——他什么意思?
季节张了张嘴,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嘲笑他。
她想说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怎么?你不会以为我分离焦虑了想和你呆在一起吧?别太自信了哥!其实正好相反!——可惜她不敢,只能尴尬地垂下眼:“喔。好的。”
人!请不要自作多情!
早有智者说过,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他喜欢我。苏格拉底也留下了名言,就镌刻在希腊德尔斐的神庙上,他说人啊,多照照镜子,认识你自己!
季节陷入了哲学性的思考。
不对,他俩才认识了十几天,应该不会这么快喜欢上自己,只是对未婚妻的责任感在作祟吧?这么一想大少爷人还怪好的嘞,不过可惜了,她完全不需要这份责任感,因为她并不想当大少奶奶,只想着早点跑路——可恶啊,怎么有种欺骗纯情少年的愧疚感?要是伊尔迷·揍敌客完全没有良心就好了!
季节惋惜地长叹一口气。
就在此时,大厦的灯齐齐熄灭,世界寂静一秒,接着就是混乱。
季节知道任务开始了。
在楼顶监视目标的动向,说到底就是个氛围组,主要负责在旁边站着别添乱,她懂,也很听话,只要不让她亲手杀人干啥都行。
她身边的管家们面容冰冷,西装被城市凛冽的北风吹开,猎猎作响,看起来很有派头,仿佛下一秒就会用低沉的嗓音吟唱“我于杀戮之中绽放”之类的拉风台词,和她痴呆的画风格格不入。季节略有羡慕,又深觉自己融不进去,于是默默往旁边走了走。
这是个天台,还是下风向,正好能听到所有动静,她坐在高高的栏杆上,闭上眼。
分辨不同人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听海下的鱼群。她听着他们的怒吼和尖叫,沉闷的倒地声,细细的啜泣声,仿佛听不同的鱼摆尾,甩鳍,最终所有杂乱的动静都会被海水裹挟着,汇成一条清晰可见的洋流。那是由伊尔迷·揍敌客操控的洋流,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节奏向前流动,不像暗杀,更像是一门舞蹈,一场艺术。
季节本来只是怀着“还是大少爷您牛逼”的心情在听,慢慢地,她觉出不对。
有一条鱼……偏离了轨道。
她站起来,攀着栏杆向下弯腰,试图听得更清楚。
有黑西装立刻跳到她身边,询问:“夫人?”季节挥手,示意自己不是想跳楼,而是有异样:“你能听到吗?在一楼。”
黑西装听了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听出问题。”
你这水平行不行啊!怎么还不如侠客啊?等等,为什么侠客会成为一个听力单位?奇怪。
季节甩了甩头,开始专心跟踪那条离群之鱼。
一切都是从第三层的女性目标死后开始的。
离群之鱼应该是保镖一类的角色,它用尽了全力,可惜没能挡住伊尔迷·揍敌客,之后就一直倒伏在目标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这种感情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算出格。再过个几分钟,它应该会抹去眼泪,拔枪上膛,冲上高层,试图与伊尔迷·揍敌客同归于尽。
可它没有。
它合上了目标的双眼,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接着就下楼了,没有往上寻仇。
或许它不想死。
这也可以理解,只有直面了死亡,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那么他应该往楼外跑,汇入奔逃的人群,这样就对了,又一条小鱼游向了它该去的洋流。
可他没有。
他往下、往下、再往下,开启一扇又一扇暗门,杀掉路上的一个又一个人。他的手指在颤动,脚步蹒跚,动作却无比坚定,不像要苟活下去的人,却也不甘心去死。
季节的心微微一抖,“带我去一楼,”她说,“就现在。”
黑西装很听话。
她被抱着跳下高高的天台。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又冷又痛,季节在心里慌张地咒骂,心说不怕不怕!最多就打这一次工,完事就和揍敌客两清了!
一落地,她就打开对讲机找伊尔迷·揍敌客。
对面接得很快,电流声丝丝,不等他说话,季节就先喊了出来:“我在一楼!我觉得他们好像有后手——从西边下去,大厅的旋转书架是暗门,我先……”喘了口气,她莫名犹豫了片刻。
这或许也不是大事?毕竟大少爷这么强,又有什么能威胁到他?说不定自己添的乱更大。
“……我先去看看吧,有问题再找你。”她最后怂里怂气地说。
不等他回话,她就心虚地关了对讲机,向黑西装借了把枪,眼一闭心一横走下了暗门。
绕过一具一具尸体,沿着血迹,季节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直梯。因为身边有个黑西装,她也不怎么怕,摁下唯一的楼层,就开始摸索手里的枪的用法。
离群之鱼就在头顶,很安静,静得像是在哀悼。
“谢谢你的信任,直接就带我来了……”直梯向上运行,季节尴尬地开口。
“大少爷的吩咐。”黑西装面无表情。
“哦哦,那谢谢他的信任。”她更尬了。
叮的一声,直梯到了。
季节紧张地给自己打气,走出门,发现这是个小高层,正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离群之鱼就站在窗前,黯淡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
他低垂着头,确实是哀悼的姿势。
“居然能找来么?很快呢,”他轻声说,“可惜太晚了。”
“你们知道吗?我和她小时候发过誓,总有一天要站在最高的楼上,整个蒙德雷市都是我们的。贫民窟从来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他们都说我们是垃圾,我们不配。而她,她总是很愤怒,所有敢嘲笑我们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哈,说是我们的誓言,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执着而已,你们不明白追逐着一团愤怒的火焰是什么感觉——她宁可烧毁一切,也不愿失去哪怕一点。”
一进来就被糊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演讲,季节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茫然或者不耐。
相反,她停在门口,不再向前,枪口也朝向了地板,这是尊重的态度,默许他继续。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冷汗。她还没找到他的杀手锏,他说“太晚了”,指的是什么?他既然如此有自信,那必然是极可怕的后手,可怕到足以把伊尔迷·揍敌客这种强者摧毁。
会是什么呢?在哪里?
“她说,雷蒙德市一座脆弱的城市,她还说我是个脆弱的人。她说的是对的,我不敢离开她,因为我知道她会杀了我。离火焰太近的人,最后总会被烧死。我其实不怕死,死有什么?我们小时候早就该饿死了,我只是怕她找不到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了,那多可怜呐。”
“所以,当她说,如果她死了,她要整个城市陪葬,我也只是说:‘好的’。”
在他的话音间隙,季节扣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听到他的手指在动。就在他的口袋里,一下下地摩挲着某种硬硬的物体。
会是这个吗?
“我猜她也发现了,即使爬到最高的楼上,那些东西也永远甩不掉,那些嘲笑的眼神,要碾住你的脸的鞋底,不眠不休的复仇。这个城市是一头恶毒的野兽,你爬到它背上了,那又如何?你总有一天会累的,那就是它咬断你喉咙的时刻。”
“她恨,她好恨啊,她在梦里都咬牙切齿,尖叫着,说她不愿放弃。”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跪在她床前,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的,我们不用放弃。”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会让所有人和她一起燃烧。宁可烧毁一切,也不愿放弃一点。这才是她。”
季节咬着牙,心脏狂跳,她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该死,早知道就不来给揍敌客打工了!打工人果然没有好下场!
窗外忽然有了细细的风声,和月光一起摇晃,血腥的味道丝丝缕缕传来。黑西装的念压不变,他毫无所觉。
那一刻,季节如获新生,她紧绷的后背松了下来,从枪上收回了一只手,轻轻擦过自己的口袋。
【这里。】
她暗示他:【有东西在他的口袋里。】
“蒙德雷市不过是一场巨大的幻觉,脆弱的幻觉。你知道吗?它建立在埃珍大陆最庞大的天然气管道上。哈哈哈哈多可笑呀!太可笑了!我忽然明白了!我们的一生,我和她,似乎就是为了复仇而生的。我们不愧是这座城市孕育的子女,它伤害了我们,但我们仍然爱它。为了这份爱,她要复仇。”
“临死前,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不会放弃,她要坐在火海里,看着这座城市燃烧!”
离群之鱼的声音忽然拔高,如同信徒在放声高歌。
他脸上绽出狂喜,他的小臂肌肉开始发力,他要摁下什么——
一刹那间,季节明白了,他要引爆地下的天然气,他要整个蒙德雷市毁灭!连带着伊尔迷·揍敌客一起死在爆炸里,这是必死之局!无人能逃脱!
她的骨头都冻僵了,大喊一声:“伊——”
女孩的声音还未落下,黑发的杀手从天上坠落,轻盈如一只水鸟。
他抓住男人的头发和右臂,一齐拧动,筋肉根根断裂,声音令人牙酸。男人的头和胳膊被连根拔起,就像从红泥里拔出萝卜——他脸上还凝固着喜悦。
碎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浮在空气里的月光。
伊尔迷·揍敌客松开手,人头摔落,沿着地板咕噜噜地滚来滚去,手臂则沉重地掉在了桌子上,血从桌沿流下。
“不错,”他开口,似乎很满意,“正及时。”
杀手轻巧落地。
他踩着沾血的地毯向她走来。
季节有些脱力,她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还没从刚才的千钧一发中回神,忽然听到了掌声。
她愣住了,抬头,看到伊尔迷·揍敌客正在鼓掌。
他背对着月光,歪着脑袋,那一点点微笑在猩红色的空气中模模糊糊:“很棒呢,塔塔,”他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任务也会失败。”
“多亏了你。”
“这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哦。”
季节愣愣看着他。
渐渐地,掌声变多了,原来是旁边的黑西装,他也开始拍手。然后是其他人,其他的管家也进入了小房间里,笑着为她拍手,所有人都这么高兴,掌声如潮水,淹没了她,活像EVA的大结局——又来了,那种虚幻的感觉,仿佛穿行在梦里。
“哦对了,本次任务的酬劳塔塔可以抽60%,大概是1亿2千戒尼。”伊尔迷·揍敌客牵起了她的手,“想买什么吗?附近就是CBD区,逛一逛?”
季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喔”一声。
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明亮的橱窗,明亮的吊灯,仿佛全世界的光都在这里闪烁着。男人踩着发亮的漆皮鞋,女人的口红闪闪发光,漂亮的服务员半跪在她面前,说你长得真可爱,试一下这个裙子吧,正衬你的身段呢,虽然季节根本不觉得这具瘦出肋骨的身体有任何曲线。但这就是灯光的作用,它们是魔法,能把丑小鸭照成白天鹅。伊尔迷·揍敌客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镜子发呆,偶尔回过头,摸摸她的头发,问:“喜欢么?”
“我不知道。”季节回答。
“没关系,我很喜欢。”他说。
于是又一件裙子被打包装袋。
最后一站在最高层,露天的平台上,季节往外看去,城市的灯光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了离群之鱼死前的演讲,关于关于权利,关于如何骑到这个城市的背上,关于注定无望的抗争。她觉得自己明白了那种感觉,仿佛自己不再渺小,仿佛自己属于某个伟大的事物,仿佛自己污泥似的生命值得存在。人们有多爱它,就有多恨它。
“看,塔塔,你并非是没用的,你可以做到很多,”
有人在她背后轻声说着:“再没有比揍敌客家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在我身边,你可以得到一切。”
“因为你不是等待着不幸发生的普通人,你会行动,你会追着他走入暗门,你拿起了枪。你很喜欢这种感觉吧?很兴奋,是不是?当你察觉到那一丝异样,就像从海水里嗅出一丝血味的鲨鱼,你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这是本能,你无法反抗。”
“拥有这种本能的人,是无法离开这个世界的。”
“你属于揍敌客,属于我。”
“在这个意义上……我也属于你。”
“我能理解你,我也愿意教导你,我不会离开你,生或死。有我在,你永远知道该怎么做。”
伊尔迷·揍敌客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唱歌,像是个承诺。
“我们……”
“我们会相爱。”
他似乎独自品尝了一遍又一遍,才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就像饥饿的掠食动物含着最后一块骨肉。可他的表情那么高兴,那么期待,几乎带着天真。城市的光亮如繁星,晃得季节低下了头。
他说的对。她想,我本来就无处可去,而且他对她还挺好的。
尽管她已经有了坠入深海的错觉,她感到那水溢过肩膀,漫过口鼻——可她往下看,他正在黑暗的海水里拥抱她。
“……好。”她垂下眼睛,说。
………………………………
一盘录像带被塞进电视里。
雪花屏闪动,光线照亮了不远处的玻璃柜。里面锁着吃到一半的饼干,泡泡糖纸,干涸了水渍的杯子,牙签拼成的小人。
有人按下了播放键。
电视闪了两下,有画面浮现。因为时间比较久远,不是很清晰,偶尔会晃动几下。
黑发黑眼的小男孩正低头看着一只小狗。小狗跪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叫着。
“尼尼还是很痛呢,”女人的声音从画外传来,“你注射的麻醉药物太少了。”
“它会站起来的。”男孩说,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
小狗仿佛受到了惊吓,毛发开始抖动。它哀叫几声,挪动前肢,地面上拖出了点点血痕——它的右爪从掌骨的部位截肢了,换成了一把弯刀。
刀刃太细了,很难支撑住,它试图站立,但总是跌倒。每次跌倒都会导致创口进一步撕裂,巨大的疼痛又让它畏缩不动,这是个恶性循环。
女人叹气:“这对一只小狗来说确实太难了。”
男孩不说话,又吹了一声口哨,这次的哨声是三下,很短促。
狗尖叫起来。
小狗的尖叫声是细细的,像是指甲挠过黑板的动静。它开始用力,把弯刀的另一侧更深地嵌入腕骨里,更多血从刀尖流下。颤颤巍巍的,它站起来了。
“看,妈妈,尼尼还是很喜欢我的。”男孩这才蹲下,抚摸小狗颤抖不止的头颅。
“它本来就很喜欢你,”女人说,“是你把它养大的,它从小就很粘着你,一直跟在你的脚边。”
“但它也粘着别人,还会和其他狗一起玩。”
“这是它的天性。”
“但是,如果它足够喜欢我,不应该为了我压抑天性吗?”男孩抬头问。
“就像它现在为了我站起来一样。”男孩又低下头。
女人沉默了。
只有小狗一遍遍用舌头舔舐男孩手指的声音,被电视分解得微微失真。
“这是你切下尼尼右爪的原因吗?为了让它不能再跑,不能再和其他人一起玩?”
“妈妈你说得不对哦,不是我切下来的。”男孩头也不回。
“是你叫狗群咬掉的,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呀,”男孩有点疑惑,“这说明其他狗不够喜欢尼尼,不然它们不会咬它,不是吗?”
女人再一次沉默。
“没关系,现在尼尼知道谁对它最好了。”男孩捏了捏小狗的软耳朵。
“而且它可以复仇了,”男孩又说,“我给了它一把刀,我会训练它,这样它就可以杀掉那些伤害它的狗了。”
“尼尼已经迫不及待了,真乖,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别着急,我会教你的。”
小狗呜咽地应和着,它的血慢慢地渗进了石板路的缝隙里。
女人开口:“那么,现在这样的话,你觉得尼尼已经足够喜欢你了吗?”
闻言,男孩抬头,注视着镜头。
他似乎在思考,许久,才认真地,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女人笑了,她的笑声是轻快的,像是一颗颗玉珠子落到地上。她蹲下身,一只手轻轻抬起男孩的脸:
“哦……我的伊路,我可怜可爱的伊路。”
“你是完美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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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西西弗斯之梦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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