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鎏金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恍若一幅破碎的锦缎。叶倾颜话音方落，楚天佑举杯的手悬在半空，白玉盏中的琥珀色琼浆泛起细密涟漪，似是他眼底翻涌的惊涛。他垂眸敛去神色，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影，再抬眼时，眸光已淬成淬了毒的寒刃：“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叶倾颜倚着雕花红木椅背，手里把玩着杯盏。她眼角的蝶形花钿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宛如将绽未绽的夜昙：“不过是前些日子，偶然拾到了不该见的东西。”尾音拖得极长，像是西域驼铃在沙丘间留下的回响。说罢，她广袖轻扬，火红缠枝纹裙摆如水波漫过青砖，优雅地落座于梨木桌前。
赵羽仿若尊沉默的青铜武士，玄色劲装下的身躯绷得笔直，唯有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螭纹。他眼瞳深邃如古井，却掩不住偶尔闪过的暗芒——那是困兽蛰伏时的幽光。
叶倾颜忽然抬眸，目光掠过赵羽紧蹙的剑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她莲步轻移，裙裾扫过地上的烛影，行至二人面前时，忽而屈膝行礼。发间垂落的朱雀流苏在额前轻晃，将她眼底的锋芒晕染成朦胧的碎金：“既是故人，倒忘了行这一礼——见过国主，见过赵侯爷。”
屋内寂静如深潭，唯有烛芯爆裂的轻响惊起涟漪。楚天佑与赵羽对视的刹那，两人眼中皆闪过一丝被窥视到隐秘的狼狈。眼前女子从容得近乎妖异，举手投足间似裹挟着大漠风沙的不羁，又藏着江南烟雨的婉约，教人看不真切深浅。
“二位不必如此戒备。”叶倾颜执起铜剪修剪烛芯，火星迸溅在她苍白的指尖，转瞬即逝，“不过是那日在路边，恰巧拾到了楚公子遗落的玉玺。”她话音未落，忽又轻笑出声，笑声如碎玉投进寒潭，“倒像是天意，非要拆穿这场好戏。”
楚天佑折扇轻敲掌心，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冷白：“姑娘既然已看透戏码，想必也不是寻常看客。”
“楚公子果然敏锐。”叶倾颜指尖绕着腕边银铃，缀着的玛瑙坠子随着动作轻晃，“不知二位可曾听闻，西域有位‘踏雪无痕’的耶律靖弛？”
“西凉太子殿下，一人一骑破敌三千的传奇。”赵羽瞳孔微缩，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她脸上，试图从那抹慵懒笑意下窥探真相。
叶倾颜忽然仰起头，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棱角分明的下颌，勾勒出近乎凌厉的美。她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大漠孤烟的苍茫：“正是家兄。在下，便正是他那不成器的妹妹——耶律倾颜。”她直视着赵羽冰冷如霜的眼眸，眸中流转着异域特有的骄傲与锋芒。
烛火在楚天佑墨玉般的瞳孔里跳跃，倒映出叶倾颜若隐若现的异域轮廓。当“耶律倾颜”四字如惊鸿划破夜色，他执扇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竹骨与宣纸相击发出轻响，惊得梁上栖息的夜枭发出一声清啼。
楚天佑微微一怔，随即展颜轻笑：“原来是公主殿下，失敬失敬。”
“看来楚公子并不惊讶？”
“从我们在永宁县初见，你身上独特的异域香气，还有解读《涅槃图》时的见解，这些蛛丝马迹已经足够拼成一部分真相。”声音依然平静温雅，楚天佑的神情间依然是一片淡然，又似是胸有成足可君临天下的王者那般超然自信。
“聪明，不愧是楚王陛下。”
叶倾颜离座起身，负手身后：“既已互相坦明了身份，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话音未落，一枚流刃“叮”地钉入桌面，寒芒映得满室烛火都黯淡几分。赵羽本能地按住刀柄，却见叶倾颜指尖轻抚过刃身的纹路，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这枚暗器，赵侯爷可还记得？临安城外的林中，您替我挡下时，我可是记得清楚。”
她忽然倾身向前，异域香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看这刃上的云纹，倒是制得精巧——可惜，我大凉从不用这种错银工艺，我父王也并未与楚国交易过暗器的买卖。这，算是仿造？”
楚天佑握扇的手骤然收紧，扇骨发出细微的呻吟。就在这时，叶倾颜忽然转身，眸光如箭般射向赵羽：“这是次要的。有人想借这个冒牌的异域兵器，伤你们楚国的人。我去看过了，郊外林子那些楚国通商者，皆死于这种暗器之下。而我们大凉的商人，却又死于楚国制造的刀刃，就连我也屡次三番的惨遭暗算，上午那一战赵侯爷为了救我，又挨了那么致命的一刀。”
小羽受伤了？！楚天佑的眸光瞬间变化，褪去所有的平静与淡然，变得如芒似针，如火似冰，刺在赵羽身上，烙在赵羽心上，带着深冬的寒意与萧索的声音，在赵羽身旁清晰响起：“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羽四下不安地别开了他的眼睛，一时无措：“公子我……”
见赵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叶倾颜继而接下来她的正事道：“我与那帮狂徒交过一次手，被击退之后他们不但没停手，反而变本加厉，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仅要伤西凉商人，就连我西疆皇家侍卫也差点命丧毒手！”她指尖抚过流刃，寒芒在她眼底流转，“这笔血债，楚王陛下又打算怎么同本宫算？”
叶倾颜和楚天佑二人相视，一个愤然而立，一个局促而坐，中间隔着一丈之距，目光相遇，感觉却是那么遥远，仿佛是各立悬崖之巅，隔着万丈深渊遥遥相对，彼此皆无法靠近，只因前进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楚天佑挺直脊背端坐如松，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暗影，再抬眼时已漫出帝王威压，声线沉如古寺洪钟：“此事，本王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给公主殿下一个交代…”
叶倾颜抬手截断他的话，玉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楚王陛下，这承诺且留待查明真相再说。”她踱步时裙裾扫过青砖，绣着银线的裙摆翻涌如浪，“两国邦交容不得半点草率，单凭一柄仿制兵刃，本宫岂会贸然兴师问罪？此番邀二位前来，便是要抽丝剥茧查个水落石出。若是贵国有人蓄意挑唆——”她忽然顿住，指尖划过腰间佩剑，寒光映得眼瞳愈发冰冽，“还望陛下莫要姑息。”
“若我大凉有人胆敢滋事……”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宫定要让他的血，染红这三尺青锋。”
楚天佑微微颔首，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连累公主殿下奔波，还需同查此事，本王实在惭愧。”
叶倾颜半倚在雕花软榻上，素手交叠慵懒撑着下颌，金丝绣鞋轻轻晃荡，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小事一桩。不过待真相大白，还望陛下应允本宫一事。”
楚天佑展开折扇轻摇，竹骨碰撞声清脆如裂冰。扇面翻飞间带起一阵凉风，却裹挟着刺骨寒意，殿内烛火骤然明灭。朦胧光影中，两人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风雪笼罩的远山，熟悉又陌生。
“公主但说无妨，本王定当竭力。”
叶倾颜猛地坐直身子，琥珀色瞳孔映着摇曳烛火，字字千钧：“我要陛下，解除与我的婚约。”殿外惊雷乍响，震得窗棂轻颤，将这压抑已久的话语，狠狠钉入凝滞的空气。
话出口时，心口忽然一阵颤栗，生怕楚天佑会拒绝了她的要求。
一旁的赵羽恍若失魂木偶，耳中再听不见叶倾颜掷地有声的质问。她口中“婚约”二字化作锋利冰棱，直刺进他心口。明明殿外蝉鸣聒噪，暑气蒸腾，他却如坠腊月寒江，寒意顺着骨髓蔓延，周遭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冻结的声响。
楚天佑手中折扇骤然收拢，竹骨相撞的脆响惊破凝滞的空气。他抬眸望向叶倾颜，眼底翻涌着细碎的惊涛：“我何曾与殿下有过婚约？”
叶倾颜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漫入血脉：“何曾？陛下这健忘症倒是病得不轻。”她踱步至窗前，暮色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砖上，像一柄出鞘的剑，“十五年前，楚国先王携虎狼之师压境西凉，以城池为饵、兵戈为胁，逼得我父王不得不应下这门婚事。陛下若真想装糊涂，倒不如连两国边境的界碑都一并抹去。”
“十五年前？”楚天佑与赵羽对视的瞬间，眸中惊涛化作释然的涟漪。折扇在指尖灵巧翻转，绘着万里江山的扇面缓缓展开，帝王垂眸凝视那抹墨色山河，声线凉得如同浸透了晨露：“殿下怕是被奸人织就的罗网困了太久。”
随着烛火明灭，楚天佑的声音裹挟着陈年秘辛在殿内流淌。奸相篡位的阴谋、蛰伏数年的筹谋、血洗宫闱的惨烈...当这些真相如潮水漫过耳畔，叶倾颜猛然起身，绣鞋重重碾过青砖：“你是说，我西凉被那伪国主蒙骗了整整十余年？”
“正是。”楚天佑指尖划过扇面某处皲裂的墨迹，“叶麟恨西凉当年不肯助他篡权，便用联姻作饵报复；如今见我重夺王位，又妄图挑起两国纷争——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赵羽恍然握紧腰间佩刀：“所以他伪造兵器挑起商队血案，在楚国境内屠戮西凉商人，就是为了点燃两国战火？”
“不错。”楚天佑的目光掠过叶倾颜骤然苍白的脸，声音裹着寒铁般的冷意，“这盘棋，他布得够深。”
叶倾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方才的盛气化作冰锥扎进心口。她想起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样，想起那些剑拔弩张的狠话，耳尖泛起火烧般的滚烫。“是我莽撞了。”她别过脸去，广袖下的手指蜷缩成拳，“楚王陛下，方才多有冒犯...”
“说什么冒犯？”楚天佑忽然轻笑出声，折扇轻点她肩头，惊得她猛地回头。烛光跃动间，帝王眼底漾开春水般的温柔，“若不是这误会，我与倾颜又怎会有联手除奸的契机？”
“倾颜？”叶倾颜一怔，随即展眉笑出声，眼尾蝶形花钿随着笑意轻颤，“终于不用再听‘殿下’这两个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楚天佑望着她飞扬的眉眼，恍惚间觉得殿外的夜色都亮了几分。他将折扇收入袖中，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期许：“既如此，我们便以茶代酒，倾颜可愿与我共饮这杯破局酒？待来日手刃奸贼，再痛饮庆功宴！”
叶倾颜闻言，眼底骤然燃起炽热的光焰，如同淬了火的利刃般锋芒毕露。她大步上前，抄起案上的茶壶，仰头灌下一大口，沾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好个破局酒！今日便与陛下击杯为盟，待取下奸贼项上人头，我定要与公子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夜深人静，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叶倾颜倚着门框望向渐远的两道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夜风卷着栀子花香掠过鬓角，吹散了她眼底经年的霜雪。那些被误解与仇恨填满的日夜，那些在迷雾中踟蹰的时光，此刻都化作星河沉入记忆深处。她抬手接住一缕月光，轻声呢喃：
“明日，定要让这朗朗乾坤，再无奸佞容身之所。”
很喜欢一些上位者的威压，and下一章是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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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剑影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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