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堡的石头,即使在君临最炽热的夏日里,也顽固地透着森森凉意。一个月的光阴,无声无息地流淌,却足以让权力的藤蔓悄然缠绕、疯长,悄然改变着庭院的光影与人心。自那场震动君临、将坦格利安家族撕开一道血淋淋伤口的“黑玫瑰”风暴后,雷妮拉被严令禁足于梅葛楼她那华丽的寝宫。那曾如熔金般耀眼的银金色发丝,如今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能在窗格投下的光影里,映照着一成不变的、被高墙切割的灰暗天空。而玛格娜,则以“受惊需静养”为名,被韦赛里斯用带着歉疚和不容置疑的温和口吻,委婉地要求暂时不要离开红堡。这一个月,红堡无声地翻开了新的、暗流汹涌的篇章。
玛格娜的身影,开始以一种新的频率出现在国王书房和御前会议那扇雕刻着龙纹的沉重橡木门外。她并未踏入那核心的漩涡,成为端坐长桌旁的一员。她只是安静地侍立在韦赛里斯那张宽大的、象征王权的黑木座椅旁。在他因痛风发作而皱眉吸气时,她适时递上温热浸润了舒缓药草的手巾;在他批阅卷宗疲惫地揉按太阳穴时,她无声地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梅罗斯大学士特调的镇痛药茶放到他手边;在他需要查阅某份旧档时,她总能迅速地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准确找出。她处理着国王案头那些相对次要却繁杂的事务——回复地方领主关于丰收节庆的请示,用清秀而有力的笔迹写下“国王陛下甚慰”;核对王家船队浩如烟海的补给清单,精准地挑出几处细微的纰漏;整理学士们呈上的、关于石阶列岛海盗残余势力动向的简报,将其中的关键信息提炼出来,标注清晰。她的动作总是精准而高效,银白色的长发在书房的烛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光。那双一绿一紫的异瞳大多数时候低垂着,专注地落在手中的卷宗上,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封存于冰面之下。
红堡上下,那些嗅觉敏锐如猎犬的侍从、心思活络如狐狸的贵族、谨小慎微如鼹鼠的学士,都清晰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那微妙的变化。韦赛里斯对这个次女的倚重,正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浸润着红堡权力的基石。人们看着那位拥有与雷妮拉公主匹敌、甚至因其摄人心魄的异色眼眸而更添几分神秘非人美貌的玛格娜公主,看着她娴熟而恭谨地侍奉国王,看着她偶尔在韦赛里斯揉着额头随口询问时,用清晰简洁、直指要害的言语表达自己的看法。大多数人只是暗自点头:在长公主禁足期间,由这位同样出色、且在石阶列岛战役中证明过自己勇气与智慧的次女,暂时代劳一些国王的日常琐事,合情合理。毕竟,雷妮拉才是铁王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的地位无可撼动。玛格娜?她更像一位尽心尽力的侍酒和女儿,仅此而已。只有极少数野心勃勃或目光毒辣如蛇的人,在私下的角落交换着隐晦的眼神,压低声音揣测着国王此举背后更深沉的用意——那是对雷妮拉近期一系列“失当”行为的无声警告?还是在为动荡不安的未来,悄然埋下另一颗名为“备选”的种子?然而,这大胆的揣测很快又被“暂代”二字压下,淹没在表面的平静之下。
梅葛楼深处,雷妮拉的寝宫成了镶金嵌玉的牢笼。禁足的一个月,物质上她依旧享受着王储的尊荣,绫罗绸缎、珍馐美味一样不缺。但精神上的囚禁和对未来的绝望,像沉重的铁枷,日夜碾磨着她的灵魂。与兰尼诺·瓦列利安那桩注定无爱、充满羞辱的婚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她作为继承人的悲哀;戴蒙被无情地驱逐到遥远的石阶列岛,音讯全无,仿佛从她的生命中被强行抹去;而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妹妹玛格娜,则仿佛彻底将她遗忘在了这华丽的囚笼里,从未踏足她的房间一步,连一句问候都吝于给予。巨大的孤独和蚀骨的失落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只有她的女伴,新任首相莱昂诺·斯壮的女儿哈兰妮·斯壮,是她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哈兰妮性情温婉如水,心思细腻如发,她总是用柔和的语调宽慰雷妮拉,禁足令不会长久,国王的怒气终会平息。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对姐妹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殿下,”在一次午后,哈兰妮一边用梳子为雷妮拉梳理着长长的银金发丝,一边轻声细语,如同拂过柳梢的微风,“我和妹妹维妮雅也常有争执,有时甚至闹得不可开交,几天都不说话。但血脉相连的姐妹,终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很多事情……或许就看您愿不愿意再信她一次?玛格娜公主她……也许并非您想的那样,她对您,或许始终未曾改变。”哈兰妮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雷妮拉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雷妮拉那双总是盛满骄傲与火焰的紫眸,在哈兰妮的话语中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复杂迷离的水光。这一个月,除了倚窗遥望君临那连绵起伏、灰蒙蒙的屋顶和远处波光粼粼、却无法触及的黑水湾,她最常做的,便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隔壁寝宫的动静。墙壁无法隔绝声音。她总能清晰地听到玛格娜那熟悉而悦耳的嗓音,耐心地为伊蒙德朗读着古老艰涩的瓦雷利亚语诗歌,或是讲解着描绘维斯特洛广袤疆域的地理图册。时不时,还有伊蒙德那虽然稚嫩但透着全神贯注的回应,以及玛格娜偶尔被弟弟天真问题逗乐时,发出的低低的、温柔的笑声。这些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雷妮拉的心。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刚刚被册封为继承人,面对如山般压来的御前会议卷宗时,玛格娜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那时玛格娜年纪更小,却能用她那精妙得近乎神奇的思维,将那些枯燥冗长、充满晦涩术语和复杂家族关系的政令剖析得清晰明了。那些本该无比枯燥难熬的时光,因为有了玛格娜的声音、陪伴和那份无言的默契,竟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甚至成了雷妮拉记忆深处难得的一抹暖色。那时的她们,亲密无间,分享着彼此所有的秘密、烦恼和天真的梦想。
苦涩的笑容爬上雷妮拉的嘴角,带着自嘲和浓得化不开的酸楚。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真的都是她的错?是她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被戴蒙的挑拨和权力的幻影所蛊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另一种声音立刻在她心底尖锐地反驳,带着受伤的愤怒:不!玛格娜拥有了石阶列岛的战功,赢得了父亲越来越多的赞赏、百姓的拥护甚至部分贵族的敬畏,连戴蒙那危险的目光都更多地停留在她身上!她真的没有野心吗?她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像奥托掌控父亲那样,最终掌控她雷妮拉这个王储?她那么爱玛格娜这个妹妹,为什么玛格娜一定要这样对她?疏远她,防备她,甚至……恨她?
然而,“黑玫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玛格娜,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以雷霆手段击杀了刺客,将她从最不堪、最可能毁灭一切的境地中拖了出来;是玛格娜,在国王书房面临奥托的指控时,毫无惧色,舌战奥托,力挽狂澜,将一场足以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王室丑闻,硬生生地扭转为针对王储的惊天阴谋,最终扳倒了权势熏天的首相奥托!还有玛格娜在暗巷里、在父亲书房中,反复对她说过的话:“我对铁王座没有兴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不至于四分五裂……”
这些话,玛格娜说了不止一次。可她雷妮拉,为什么一次都没有真正相信过?一次都没有!难道……玛格娜说的,都是真的?她该不该……试着再相信她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雷妮拉冰冷绝望的心底,艰难地摇曳着,试图驱散那厚重的寒冰。
阿莉森·海塔尔的世界,自一个月前她的父亲奥托被革职、如同丧家之犬般被驱逐回旧镇起,便彻底坍塌了。她如同惊弓之鸟,将全部心神都系在六岁的长子伊耿身上,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依旧对韦赛里斯保持着温顺恭敬的姿态,履行着王后表面的职责,主持宴会,慰问贵族女眷。但那双曾经带着少女憧憬和温柔爱意的靛蓝色眼眸,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冰冷的戒备,如同结冰的湖面。她与雷妮拉、玛格娜这对继女之间的空气,已然冻结成冰。任何一次在长廊或花园的偶遇,都像两块寒冰的碰撞,无声的对峙足以让周围的侍从屏息垂首,匆匆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冰封领域。许多红堡的老人暗自唏嘘,曾几何时,阿莉森与这对姐妹,尤其是年幼时格外依赖她的玛格娜,也有过一段温情脉脉、宛如母女的时光。那些午后在神木林旁的轻声笑语,那些阿莉森为玛格娜梳理银白长发的画面,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只剩下刻骨的猜忌与恨意。
阿莉森的行动更显激烈。她以保护王子公主安全、肃清奥托影响为名,几乎彻底清洗了育婴室。除了她自己精挑细选、来自海塔尔家族或绝对依附于她的女侍,曾经照料伊耿、海伦娜和伊蒙德多年的侍从女官被毫无预兆地撤换。被撤换的梅内狄斯·达克林夫人(暮谷镇冈梭尔伯爵之妻,海伦娜的侍从女官)和罗依娜·慕顿夫人(女泉镇维里斯伯爵之妻,伊蒙德的侍从女官)愤怒不已。她们出身显赫,从两位小殿下出生起便被韦赛里斯亲自委任,尽心尽力,与玛格娜一同照料孩子们多年,从未有过错漏。这种毫无理由、甚至未曾知会国王一声的粗暴撤换,在她们看来,是阿莉森对她们个人尊严、更是对达克林和慕顿两大家族的公然羞辱!
两位伯爵夫人联袂求见国王。梅内狄斯夫人性情刚烈如火,在国王面前也毫无惧色,直言不讳,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陛下!王后此举,是对我们多年忠诚服务的无情践踏!是**裸的羞辱!难道海塔尔家的女儿当了王后,就可以如此轻贱我们这些为王室效忠多年的家族吗?”罗依娜夫人虽强忍着怒火,言辞却也锋利如刀:“陛下,撤换侍从女官,关乎王子公主的起居安危,兹事体大!王后竟绕过您这位国王直接下令!这是对您权威的轻视!更是对王国律例的漠视!”她们要求恢复原职,讨回一个公道。
韦赛里斯疲惫地揉着发痛的眉心,对阿莉森这莽撞而授人以柄的行为既恼火又无奈。他心中对驱逐奥托一事始终存着一份对阿莉森的愧疚,此刻只想息事宁人,不愿后院再起火。“王后她……”他斟酌着字句,声音带着疲惫的安抚,“也是爱子心切,或许行事仓促了些,未来得及告知我。”他试图和稀泥,“些许误会,两位夫人皆是明理之人,看在我的面上,就此揭过吧。孩子们那边,我会让王后注意。”
这番息事宁人的软弱表态,无异于火上浇油。两位伯爵夫人脸上最后一点恭敬也消失了,只剩下被敷衍、被轻视的愤慨。梅内狄斯夫人气得脸色发青,罗依娜夫人紧抿着嘴唇,眼神冰冷。气氛僵持,眼看两位重臣之妻就要拂袖而去,带着满腹怨气和对王室的离心离德离开红堡。
一直安静侍立在韦赛里斯身侧,如同背景的玛格娜,适时地轻轻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韦赛里斯和两位夫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偏不倚的冷静:“父亲,王后心系弟弟妹妹安危,想调整照料人手,其情可悯,这份慈母之心令人动容。”她先肯定了阿莉森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两位夫人紧绷而屈辱的脸,语气变得客观而犀利,“只是,如此不由分说、毫无理由地撤换重臣之妻、王室信任多年的女官,且未事先禀明父亲您这位一国之君,于情于理,确有不妥,更不合王国律例。若没有妥善的安抚和体面的交代,只怕会寒了达克林家族和慕顿家族的心,也让其他世代为王室效力的忠诚家族齿冷,动摇王国根基。”
她的话,像一根精准的针,刺破了韦赛里斯试图维持的表面和平。他看向玛格娜沉静的脸庞,又看看两位夫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懑和屈辱,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已不是简单的女官去留,而是涉及王后与重臣家族的关系,甚至可能动摇王国赖以维系的贵族忠诚!沉吟片刻,韦赛里斯采纳了玛格娜的暗示,宣布给予两位夫人丰厚的补偿——达克林家族获得君临附近一片原本直属王室的、肥沃的果园和农庄;慕顿家族则得到了王家船队一份长期、利润丰厚的木材运输合约——以此犒劳她们多年来的辛劳和忠诚。
丰厚的补偿暂时平息了两位夫人胸中的部分怒火,但裂痕已无法真正弥合。阿莉森这种蛮横无礼、藐视他们家族的态度,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达克林和慕顿两家的心中。他们离开红堡时,目光不约而同地、意味深长地投向了被禁足在梅葛楼的雷妮拉公主的方向。未来的女王?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比那位出身海塔尔、行事偏狭、视他们如草芥的王后,更值得依靠和效忠。两股不容忽视的地方力量,悄然倒向了雷妮拉一方,与阿莉森及其背后的海塔尔家族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处理完这桩令人头疼的纠纷,韦赛里斯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对侍立在旁的玛格娜摇了摇头:“这次阿莉森……唉,真的是太冲动了,行事欠考虑。”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多亏有你在旁提醒,玛格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玛格娜脸上没有任何居功自傲的神情,她只是体贴地为韦赛里斯重新斟满一杯温度刚好的、梅罗斯大学士特调的药茶,动作轻柔地放到父亲手边。她抬起眼,那双异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显得温顺而清澈,声音柔和得如同羽毛拂过:“父亲言重了。为父亲分忧解劳,是作为女儿应尽的责任。”她将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尽了最本分的孝道。
然而,玛格娜清晰地感知到,韦赛里斯对她的倚重正与日俱增,如同藤蔓缠绕着大树。但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倚重背后,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忌惮——那是戴蒙多年挑拨留下的阴影,也是权力本身带来的天然警惕。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将自己的位置卡得极其精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尽职地履行着侍酒的职责,事无巨细地协助处理国王的日常事务,在御前会议上安静得如同墙壁上的挂毯人物,只在韦赛里斯明确询问,或是议题涉及她曾亲身参与的石阶列岛剿匪事务时,才会谨慎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言简意赅,点到即止,绝不越俎代庖,更不流露出丝毫对核心权力的觊觎。她像一只灵巧而警觉的猫,在权力的边缘行走,确保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安全线内,不会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猜忌。韦赛里斯看着她谦逊有度、毫无野心的姿态,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和专注处理卷宗的侧影,心中那份因戴蒙谗言而起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宽慰和一丝愧疚。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被戴蒙那个祸害影响太深了,玛格娜终究是他的好女儿,一个有能力又懂得分寸的好女儿。
就在这时,新任御前首相莱昂诺·斯壮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这位以公正严明、不苟言笑着称的赫伦堡伯爵,向国王行礼后,开始汇报港务局近期的事务,主要是关于新船下水仪式和航道疏浚的进展。玛格娜听到“港务局”三个字,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微微一闪,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地侍立着。
与梅莎丽亚的盟约,玛格娜并未忘记。她如同最高明的棋手,悄无声息地布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那份足以将港务长助理米洛斯钉死的贪污证据——数额高达十万金龙,涉及港务局重大修缮款项的巨大亏空——被她巧妙地伪装成“意外发现”,不动声色地引导到了新任御前首相莱昂诺·斯壮的案头。这位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著称的前法务大臣,看到如此确凿的罪证,勃然大怒,痛恨一切蛀蚀王国根基的**。他立刻以雷霆手段将米洛斯下狱,严加审讯,并顺藤摸瓜,将矛头直指港务长洛德·琼斯,认为他负有不可推卸的监管失职之责,甚至极可能同流合污!在昨日的御前会议上,莱昂诺慷慨陈词,力主将洛德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洛德·琼斯,这个靠着奥托·海塔尔和其兄霍伯特伯爵的提携才爬上港务长位置的、海塔尔家族在君临的重要耳目,瞬间成了众矢之的。许多人私下议论,认为这是奥托倒台后必然的牵连,是新首相莱昂诺·斯壮新官上任三把火,借机排除异己,巩固自身权力。然而,莱昂诺素来积累的清名和他手中那份玛格娜精心炮制的“铁证”,让这些议论显得苍白无力。港务局上下人心惶惶,仿佛末日降临。
此刻,莱昂诺汇报完日常事务后,话锋一转,脸色凝重起来,缓慢而清晰地补充道:“陛下,还有一事需禀报。关于港务长洛德·琼斯……”
韦赛里斯放下手中的药茶,抬眼看过来:“哦?洛德?处分他的事,不是还在议吗?出什么事了?”他记得莱昂诺的提议,但并未正式下达命令。
莱昂诺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难以置信:“陛下,就在昨夜……洛德·琼斯被人发现漂浮在黑水湾的码头边——尸体肿胀,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什么?!”韦赛里斯猛地坐直身体,脸上写满了震惊,“怎么会?处分他的命令尚未下达,他怎么会……”国王的眉头紧紧锁起,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透着蹊跷。
玛格娜心中也是一凛,但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和锐利,只是安静地听着,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
莱昂诺继续报告,声音平稳:“都城守备队已经介入调查。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洛德大人身上财物俱在,其家中仆役也证实他昨晚确实独自外出饮酒,心情极为抑郁。结合他体内检测出的大量酒精……初步调查结论是酗酒过度,神志不清,失足落水,意外溺亡。”
“意外溺亡……”韦赛里斯喃喃重复,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疲惫的神色。他当然知道洛德的身份,知道他是海塔尔家安插的人。如果继续深查下去,这桩贪污案很可能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掀起更大的波澜,牵扯出旧镇的霍伯特伯爵,甚至已经倒台的奥托,最终让本就因奥托被驱逐而岌岌可危的王室与海塔尔的关系彻底破裂。韦赛里斯揉了揉眉心,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他看向莱昂诺,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疲惫:“既然……人已经死了,还是意外……那就算了吧。莱昂诺,你第一次处理这类大案,就将米洛斯贪腐之事查明,效率极高,公正无私,做得非常好!值得我信任。”他对莱昂诺的“效率”和“公正”表示了赞赏。
莱昂诺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比如洛德死得过于巧合,比如此案可能尚有隐情。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韦赛里斯眼神深处那份不想再深究的倦怠——国王显然希望这桩可能牵连甚广的贪污案,随着主犯米洛斯的下狱和港务长洛德的“意外”身亡,就此戛然而止,翻篇过去。他稳住了心神,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新官上任,他需要国王的信任,更需要谨言慎行。他转而说道:“陛下,洛德的意外死亡让港务长的位置悬空。此事关乎君临航运与税收命脉,不可久悬。我会尽快考察合适人选,提出建议。至于港务长助理的位置,米洛斯的空缺,我认为可由克罗斯·维水接替。此人在港务局多年,从底层做起,熟悉各项事务,经验丰富,为人机敏圆滑,与各方关系也颇为融洽,是合适人选。”
玛格娜听到“克罗斯·维水”这个名字,心中了然。这正是梅莎丽亚通过秘密渠道向她推荐的人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子,在港务局底层摸爬滚打多年,为人处世圆滑机灵,更重要的是,他与“快乐港”的一位头牌妓女是老相好,是梅莎丽亚信得过的人。看来莱昂诺也是经过一番考察,认为这个没有根基、能力尚可的私生子确实适合这个位置,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韦赛里斯听了,点了点头,他对具体人选并无兴趣,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嗯,港务局的事务你熟悉,助理人选你看着办即可。港务长的人选,你考察清楚再报给我。”
莱昂诺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旁边静默如水的玛格娜,然后躬身道:“是,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看着莱昂诺沉稳离去的背影,韦赛里斯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对着玛格娜感慨道:“莱昂诺……真的是和奥托完全不一样。和他相处,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没有奥托那种无处不在的掌控欲,让人轻松多了。”
玛格娜顺着韦赛里斯的话,脸上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女儿家温顺的浅笑:“父亲说得是。这是父亲您亲自选出来的国王之手,而他也确实尽忠职守、公正无私地为父亲效劳,这不就证明了父亲您慧眼识英才,知人善任吗?”
韦赛里斯听了这熨帖的恭维,又开怀地笑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郁似乎也散去了些。
玛格娜见韦赛里斯心情好转,便找了个借口:“父亲,若现在没有其他要紧事,女儿想先回寝宫了。伊蒙德最近非常喜欢跟着我学习认字,这个时辰,他怕是在我那儿等急了。”她在韦赛里斯面前自然而然地提起伊蒙德,甚至带着点亲昵的无奈开起玩笑,“这孩子,恨不得都要跟我同吃同住了呢。”
韦赛里斯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这孩子……确实是离不开你了。”他想起阿莉森最近的种种行为,自从奥托的事情后,他确实非常忽视孩子们,也默许了阿莉森让孩子们远离玛格娜的要求。他本以为孩子们会听王后的话,未曾想伊蒙德还是如此依赖玛格娜。他挥了挥手,语气温和:“去吧,辛苦你了。”
玛格娜优雅地行礼告退,转身离开国王书房。然而,一走出那扇沉重的门扉,她脸上温顺的笑容瞬间消失,心头的警铃却疯狂大作。
洛德死得太巧了!巧得就像有人精准地掐断了可能引燃旧镇海塔尔家族怒火的导火索。是谁?这背后那只操控死亡的无形之手,属于谁?她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拉里斯·斯壮那张苍白阴冷的脸,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中。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疑虑,玛格娜沿着一条连接首相塔与王座厅的幽长石廊往回走。廊柱高大,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狭小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就在这条充满压迫感的石廊深处,她迎面遇上了那个如同跛足蜘蛛般的身影——拉里斯·斯壮。
他拄着那根标志性的、顶端镶嵌着暗沉金属的乌木拐杖,步伐缓慢而怪异,一瘸一拐,像在跳一曲诡异的舞蹈。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挂着他那副令人极度不适的、谦卑到近乎谄媚却又透着骨子里阴冷的笑容。
“玛格娜公主殿下,”拉里斯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笨拙。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滑过干燥的草丛,嘶嘶作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感,“恭喜您。国王的侍酒……位置虽不高,却已稳稳地站在了漩涡的中心。踩着您姐姐雷妮拉公主的肩膀,一步步走到陛下眼前,感觉如何?”他深棕色的眼眸闪烁着恶意,如同两点鬼火,“想必……十分痛快吧?”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玛格娜与雷妮拉之间那道最深的、尚未愈合的裂痕,试图挑动那根名为嫉妒与野心的神经。
玛格娜停下脚步,脸上并未浮现拉里斯期待的怒意或被戳穿的慌乱。相反,她唇角缓缓向上勾起,绽开一个比夏日里最娇艳的玫瑰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然而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却一丝暖意也无,只有冻结千年的寒霜:“斯壮大人与其费心恭喜我,不如去恭贺令尊莱昂诺首相大人。国王之手,位极人臣,深得陛下器重信任。您身为他的爱子,斯壮家族未来的支柱之一,更应该好好为斯壮家族的荣耀与前途考虑,不是吗?” 她的话,同样绵里藏针,带着冰冷的锋芒,不动声色地提醒着拉里斯在家族中那尴尬的、被兄长哈尔温光芒掩盖的次子地位,以及他那条残疾的腿所带来的永恒阴影。
拉里斯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嘴角的弧度骤然加深,牵动着面部肌肉,形成一个诡异而扭曲的表情。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夜枭在坟场低鸣般的低笑声:“家族?荣耀?”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深棕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燃烧着病态的、近乎疯狂的兴奋火焰,紧紧锁住玛格娜那双异色的瞳孔,“它们对我来说,不过是通往更高处的、肮脏的垫脚石罢了!是随时可以牺牲、可以碾碎的祭品!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您难道真以为,”他拄着拐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秘密的得意和炫耀,“我父亲能坐上首相之位,没有您精心谋划的手笔吗?”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您联合了戴蒙亲王,利用了我那头脑简单、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哥哥哈尔温对雷妮拉公主的痴心,精心导演了‘黑玫瑰’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戏!您让国王相信了您编织的‘真相’,让所有人都成了您棋盘上的棋子!一举扳倒了奥托·海塔尔……啧啧,真是精彩绝伦!冷静到可怕的布局,对人心的精准操控……连奥托那样狡猾老练、根深蒂固的老狐狸都栽在您手里,我真是……”他喘息着,眼中光芒更盛,“越来越期待了!我很想看看,您究竟能把红堡,乃至整个维斯特洛,搅弄成何等模样!那场面,一定美妙至极!”
就在这时,长廊的另一端,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克里斯顿·科尔显然看到了拉里斯与玛格娜过于接近的对峙,以及拉里斯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神情。他眉头紧锁,手本能地按在了剑柄上,快步走来,脚步带着御林铁卫队长特有的沉稳与力量感。
拉里斯敏锐地捕捉到了科尔的靠近,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毒的嘲讽。他用只有玛格娜能听清的音量飞快地低语,如同毒蛇最后的噬咬:“哦?您以为港务局那份能把米洛斯和洛德都送进坟墓的证据……真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它来自何处吗?”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玛格娜脑海中炸响!彻底印证了她对洛德之死绝非意外的怀疑!拉里斯果然知道!
科尔已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高大健硕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坚实的壁垒挡在了玛格娜身前。他手按着剑柄,剑鞘与甲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沉声对拉里斯喝道:“斯壮大人,请与公主殿下保持应有的距离!”
拉里斯非但不惧,反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目光轻蔑地扫过科尔那张因痛苦和失眠而惨白憔悴的脸:“保持距离?呵……”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充满了讽刺,“一个背叛了御林铁卫最神圣誓言的人,一个连自己内心都无法约束、对着王储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的懦夫,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保护公主?”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烧得通红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科尔最深的、尚未结痂的伤口,还狠狠地搅动了一下!
科尔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像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耻辱和撕裂般的痛苦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玛格娜的异色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拉里斯不仅知道洛德之死的真相,他甚至可能也知道科尔向雷妮拉告白、意图私奔的丑事!这个跛脚的蜘蛛,他的情报网究竟渗透到了何种恐怖的地步?一股冰冷的、带着杀意的怒意瞬间从玛格娜心底升腾而起!她不再掩饰,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长期训练的爆发力,一把攥住了拉里斯支撑身体的、拄着拐杖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蕴含着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般瞬间收紧!玛格娜的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
“呃!”拉里斯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因手腕被制、失去部分支撑而剧烈地晃了晃,拐杖差点脱手。但他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在最初的惊愕后,浮现出一种近乎享受的、扭曲的兴奋表情,深棕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更加狂热的、如同看到猎物挣扎般的快意光芒。
玛格娜脸上却绽放出更加艳丽、也更加致命危险的笑容。她凑近拉里斯因剧痛和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红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廓,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低语,内容却冰冷刺骨,字字如刀:“斯壮大人,有时候,一只瘸了腿的蜘蛛……”她刻意加重了“瘸腿”二字,“如果太‘聪明’,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容易……被踩死。”她呼出的气息冰冷,“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您说……对吗?” 话音未落,她猛地松开了手,力道之大,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的推力!
拉里斯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着向后猛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才勉强稳住身体,拐杖在地上敲击出凌乱的声响。他剧烈地喘息着,揉着剧痛欲裂的手腕,脸上那痛苦与病态欢愉交织的表情更加诡异扭曲。他抬起头,看向玛格娜的眼神却充满了某种扭曲的、近乎痴迷的欣赏:“哈……哈哈……痛……痛快!这才对……这才是我期待的玛格娜·坦格利安该有的样子!冷酷!锋利!像龙一样!” 他喘息着,拄好拐杖,深深地、带着无尽兴味地看了玛格娜最后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那怪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更浓重的阴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毒虫。
玛格娜站在原地,看着拉里斯消失的方向,心头的寒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结成冰。洛德的死,十有**有拉里斯的手笔!他背后站着的,是惊弓之鸟般的阿莉森?还是远在旧镇、不甘失败的奥托?或者,他只是在为自己编织一张更大的、覆盖整个红堡甚至维斯特洛的网?这个心思深沉如渊、手段诡谲如魔、甚至对自己亲生父亲和家族都毫无归属感的跛子,远比明面上的敌人更加阴险危险。她必须加倍小心,步步为营。
“玛格娜……” 身后传来科尔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无尽的悔恨和一丝卑微的祈求。
这一个月,科尔如同行尸走肉。对雷妮拉那场失控告白的悔恨,对被雷妮拉轻蔑拒绝的刻骨羞辱,尤其是对玛格娜——他背叛了她的信任,辜负了她视他为兄长、为守护者的情谊,在她最需要支持和信任时,他却给了她最深的背叛——这份沉重的负罪感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让他寝食难安,形销骨立。他无数次在深夜徘徊在神木林附近,与其说是为雷妮拉忏悔,不如说是为彻底失去玛格娜的信任而绝望。他浅绿色的眼眸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憔悴不堪,望着玛格娜挺直的背影,充满了如同濒死之人祈求最后一丝光明的绝望。
玛格娜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如同戴上了完美面具的公式化微笑,仿佛刚才与拉里斯的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仿佛科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偶然遇到的御林铁卫同僚。“科尔爵士。” 她客气地点头致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随即,她就要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
这声疏离的“爵士”,这刻意划清界限的称呼和态度,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科尔心如刀割,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他急切地踏前一步,再次唤道,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玛格娜!我……我知道我……”
“科尔爵士,”玛格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这里是宫廷长廊,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而疏离,“您身为御林铁卫队长,职责是守护王室安全,难道连这点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吗?”
她的话,客气而冰冷,如同最锋利的冰刃,彻底将科尔推到了“外人”的位置,划清了界限。科尔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像,血液都凝固了。他看着玛格娜那决绝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如同被遗弃在无尽寒冬荒野的孤鸟,巨大的、灭顶般的悲痛彻底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玛格娜不再停留,迈着坚定而平稳的步伐离开,每一步都像沉重的鼓点,踏在科尔早已碎裂成齑粉的心上。她不想听他的忏悔,至少现在不想。她不知道是否还能原谅,或者说,是否还愿意去原谅。原谅了又如何?那道名为“背叛”的裂痕,已经深深刻下,如同无法弥合的冰川峡谷,横亘在他们之间。
玛格娜回到自己寝宫所在的塔楼。路过隔壁雷妮拉那扇紧闭的、雕刻着龙纹的华丽橡木门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在那扇门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同样被孤独和痛苦啃噬的灵魂。但最终,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间。那扇门,隔绝的不只是空间,更是两个曾经相依为命、如今却伤痕累累的世界。
推开自己寝宫的门,温暖的光线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果然,小小的伊蒙德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玛格娜宽大的书桌前,小小的身体几乎被那张沉重的黑木椅子完全包裹。他怀里抱着一本比他脑袋还大的厚重瓦雷利亚语古籍,淡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书页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看到玛格娜的身影,那张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甚至有些阴郁的小脸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一道阳光。他放下书,像只归巢的小鸟,欢快地扑过来,紧紧抱住玛格娜的腿,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雀跃:“玛格娜!你回来了!伊蒙德想你了!”
玛格娜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弯下腰,温柔地将伊蒙德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轻轻摸了摸他那头柔软的银金色及肩长发,声音是面对他人时从未有过的柔和:“嗯,我也想你,伊蒙德。” 这是她疲惫心灵唯一的避风港。
伊蒙德听到这句话,高兴地眼睛都眯了起来,正想跟玛格娜分享他今天又认识了几个新词,就在这温馨宁静的时刻,寝宫的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撞开了!
伊耿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还紧紧拽着有些懵懂、眼神怯生生的妹妹海伦娜。伊耿小脸通红,带着一种夸张的焦急,大声嚷嚷着:“玛格娜姐姐!你快看看海伦娜!她又做噩梦了!一直说胡话!好吓人!” 他一边喊,一边把有些瑟缩的海伦娜推到玛格娜面前。
玛格娜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放下怀里的伊蒙德,蹲下身,目光关切地看向海伦娜。自从育婴室被阿莉森清洗后,玛格娜和孩子们的相处模式被迫转移到了她的寝宫。这里成了三个孩子暂时逃离母亲恐惧阴影的、小小的庇护所。
阿莉森的王后起居室,如今成了三个孩子心中恐惧的堡垒。她严令禁止孩子们靠近玛格娜的寝宫半步,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对懵懂的伊耿、沉默敏感的伊蒙德和总是沉浸在自己飘忽世界里的海伦娜灌输着恐惧:“离她们远点!雷妮拉和玛格娜……她们是毒蛇!她们会害死你们的!就像她们用阴谋诡计害了你们的外公奥托一样!”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刺耳,眼神惶惶不安,仿佛阴影中随时会伸出致命的利爪。
然而,孩子们的世界并非王后意志的简单延伸。海伦娜常常趴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用稚嫩而飘忽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对焦虑的母亲说:“母亲……我又做了那个梦……好黑好黑的房间……你在里面……在喊……一直喊……好可怕……”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紧紧绞着裙角,圆嘟嘟的脸颊似乎真的因频繁的噩梦而消瘦了些许。但她的呓语如同难解的谜题,阿莉森听得心烦意乱,只觉得女儿是被那些新来的、不知底细的女官吓到了在胡思乱想,只是粗暴地打断:“别胡说八道!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书!”她拒绝去理解女儿那幼小心灵中无法言说的恐惧。
更让阿莉森心力交瘁的是她的儿子们。伊耿这个红堡里的小霸王,天生反骨,根本把母亲的禁令当耳旁风。他虽然总想着吃喝玩乐、调皮捣蛋,但也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长姐雷妮拉被关了起来,像消失了一样;父亲韦赛里斯比以前更加遥远,目光很少在他们这些孩子身上停留,总是疲惫而疏离;母亲阿莉森则像只受惊过度、随时会炸毛的兔子,整天神经质地念叨着“有人要害我们”、“离她们远点”;而他最喜欢的玛格娜姐姐,也不像以前那样,随时会带着温暖如阳光的笑容出现在育婴室,给他讲那些喷火的巨龙和英勇骑士的故事,或者偷偷塞给他一块甜得发腻的蜂蜜蛋糕——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最纯粹的快乐。那些新来的、长着刻薄相、眼神总带着审视的女官,总在他耳边用故作神秘的语气嘀咕:“看啊,小王子,就是玛格娜公主,为了帮雷妮拉公主脱罪,才诬陷了您的外公奥托大人,把他赶走的……”伊耿讨厌这种声音,他更讨厌外公奥托那张总是板着的、写满失望和没完没了训斥的脸。奥托总拿他和玛格娜比——“你怎么就学不会玛格娜一半的机敏和沉稳?”“连雷妮拉你都比不过,整日就知道玩闹,还想继承铁王座?废物!”——这些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小小的自尊心。玛格娜姐姐就完全不同,她会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不带丝毫敷衍地说:“伊耿,你不是笨蛋,你很棒,你有你的优点。”这句话,伊耿一直记得,像藏在心底的宝贝。他舍不得玛格娜,更痛恨那些想把他和玛格娜分开的人。于是,他总能找到机会,像条滑溜机灵的小鱼,趁着课间休息或守卫换岗的短暂间隙,溜出母亲和那些刻薄女官的视线范围,不顾一切地冲向玛格娜的寝宫。
更让伊耿火冒三丈、醋意大发的是,他发现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让他觉得碍眼又古怪的三岁弟弟伊蒙德,竟然比他更早、更彻底地“霸占”了玛格娜!伊蒙德几乎把自己的小窝搬到了玛格娜的寝宫,小小的身影固执地黏在玛格娜身边,像株找到唯一阳光和雨露的幼苗,贪婪地汲取着温暖。玛格娜也异常纵容他,甚至早早开始教这个对书本显露出远超同龄人专注的孩子学习高级瓦雷利亚语和认字。看着伊蒙德蜷在玛格娜温暖馨香的怀里,小手指着书本上那些弯弯曲曲、如同龙语般神秘的符号,发出模糊却无比认真的跟读声,而玛格娜耐心地、一遍遍纠正着,伊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玛格娜姐姐的注意力要被这个讨厌的“矮冬瓜”抢走了!
为了夺回“失地”,伊耿使出了他自认为的“杀手锏”——他每次都强行拉着妹妹海伦娜一起去。他并非多喜欢这个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梦话、反应慢半拍的妹妹,但他知道,只要海伦娜在,尤其是当海伦娜用那双带着惊惶和无助的、小鹿般的大眼睛望着玛格娜,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光怪陆离、让人毛骨悚然的噩梦,然后被玛格娜心疼地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时,玛格娜的目光和大部分的温柔总会更多地停留在海伦娜身上。
此刻便是如此。玛格娜蹲下身,仔细地看着海伦娜苍白的小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疼地发现妹妹原本圆润的脸颊似乎真的因噩梦困扰而微微凹陷了。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抚摸着海伦娜的头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别怕,海伦娜,姐姐在这里。无论你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姐姐会保护你。”
听到玛格娜温柔的话语,伊耿心中窃喜,正中下怀。他总能趁此机会,大咧咧地挤开碍事的伊蒙德,扑到玛格娜另一侧,吵着要玛格娜教他认字(尽管他对此毫无兴趣),或者给他讲新的骑士故事,蛮横地打断玛格娜和伊蒙德之间那份安静专注的学习氛围。这次也不例外,他立刻大声插话:“对对对!玛格娜姐姐,你快给海伦娜念个故事吧!念个开心点的故事!她听了肯定就不怕了,也不做噩梦了!”他努力装出一副关心妹妹的好哥哥模样。
玛格娜岂会看不出伊耿的小心思,但看着海伦娜惊魂未定、依赖地靠着自己的样子,她也确实心疼,便顺势答应:“好,姐姐给你们念个故事。”
伊蒙德抬起他那双继承了坦格利安家族特征的淡紫色眼睛,在玛格娜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瞪着伊耿。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充满了无声的警告和强烈的独占欲,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孩童应有的眼神。伊蒙德并不讨厌海伦娜,在他眼里,这个只会说谜语的姐姐毫无威胁,但伊耿每次的故意捣乱都让他怒火中烧。这次,趁着玛格娜起身去书架拿故事书的短暂间隙,伊蒙德猛地凑近伊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一字一顿地低语:“滚开,笨蛋伊耿。玛格娜是我的。” 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伊耿哪里受得了这个挑衅,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竖起全身的毛,挥舞着小拳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回去:“矮冬瓜伊蒙德!再敢霸占玛格娜姐姐,看我不揍扁你!把你扔去喂龙!” 两个孩子如同领地意识极强的幼兽,在玛格娜身边无声地角力、龇牙咧嘴,将原本温馨的寝宫瞬间变成了硝烟弥漫的隐形战场。
这样的情景,一丝不漏地落入了站在玛格娜寝宫门外阴影里的阿莉森眼中。她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自己三个孩子围绕着玛格娜,看着伊耿和伊蒙德无声的争斗,看着海伦娜依偎在玛格娜怀里的依赖模样,心如刀绞。孩子们的“背叛”和对玛格娜的亲近,让阿莉森心力交瘁,孤立无援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想起昨日和拉里斯·斯壮那场危险的密谈。
拉里斯的身影,如同跛足的蜘蛛,悄然出现在她绝望的视野边缘。这位赫伦堡伯爵莱昂诺·斯壮的幼子,身材瘦削如竹,面容苍白如纸,总是挂着一副谦卑到近乎诡异的微笑,支撑身体的乌木拐杖是他残疾的无声标志。他仿佛能看透阿莉森内心的恐慌和无助,在昨日看似偶然的交谈中,他如同吐信的毒蛇,低声提醒:“王后陛下,您是否听闻,港务局正面临一场大清洗?那位洛德港务长,可是您父亲奥托大人和霍伯特伯爵大人一手提拔的亲信,是海塔尔家族在君临的眼睛和耳朵。他的手下米洛斯贪腐数额巨大已被下狱,洛德大人……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吗?这些年,他为海塔尔家族输送了多少利益,处理了多少‘不便出面’的事情?万一查到他头上,牵连到旧镇……后果不堪设想啊。”他的声音如同冰水滴落。
阿莉森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拉里斯看着她眼中的慌乱和无措,嘴角那抹谦卑的微笑加深了些,透出丝丝阴狠:“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更能让麻烦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一切都归于平静,您说呢,尊贵的王后陛下?” **裸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开来。
阿莉森被这毫不掩饰的暗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冷,胆战心惊地问:“你……你为何要帮我?你父亲现在是首相,权势煊赫,你哥哥哈尔温深受国王信任……”
拉里斯微微躬身,动作带着刻意的笨拙,声音却带着一种精心营造的、令人怜悯的“真诚”:“正因为如此,仁慈的王后陛下。我,一个跛脚的废物,在父亲眼中永远比不上健康勇武、前途无量的哥哥哈尔温,在世人眼中只是斯壮家族一个残缺的、供人取笑的话柄。” 他抬起头,直视阿莉森充满戒备的眼睛,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病态的、近乎疯狂的野心火焰,“我投靠您,只是想向所有人证明——看看我拉里斯!忽视我父亲和哥哥的光芒,看看我!我也能一步登天!而能给我这个机会的,能真正‘看见’我价值的,只有仁慈而高贵的您,王后陛下。我愿用我所有的手段,我掌控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眼睛和耳朵,为您扫清障碍,扳倒……那些挡在您和王子们面前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指向雷妮拉和玛格娜的寝宫方向。
阿莉森看着拉里斯苍白脸上那双深不见底、充满算计和疯狂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但绝望如同沼泽,让她越陷越深。她需要力量,需要一把能刺向雷妮拉和玛格娜的、藏在最暗处的毒刃。拉里斯,这个以精通审讯、手段酷烈、情报网络无孔不入闻名的新任“情报总管”,或许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剧毒的救命稻草。在极度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中,她艰难地、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点了点头,默许了这场与魔鬼的危险交易。
而今日得知洛德的死讯,虽然觉得残忍和恐惧,但她知道,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只能紧紧抓住拉里斯这根毒藤,才能保护她和孩子们在这危机四伏的红堡活下去。想到这里,阿莉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玛格娜的寝宫门口。
当她路过雷妮拉那扇依旧紧闭的华丽寝宫大门时,脚步微微一顿。门内是另一个被她视为威胁的“敌人”。阿莉森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她没有错!错的是雷妮拉和玛格娜这对心机深沉的姐妹!是她们害了她的父亲!是她们威胁着她孩子的未来!一切都是她们的错!
寝宫内,玛格娜抱着海伦娜,伊耿和伊蒙德分坐两旁,看似温馨地围在一起听故事。玛格娜轻柔的嗓音流淌在空气中,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伊耿努力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伊蒙德则安静地靠在玛格娜身侧,淡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姐姐的侧脸。
然而,玛格娜的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楚。孩子们天真无邪的依赖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但红堡的阴影从未散去。眼下,她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警惕。拉里斯·斯壮——这只隐藏在暗处、跛足却致命无比的毒蜘蛛,已经肆无忌惮地露出了他危险的獠牙。他编织的网,正无声地向她笼罩而来。红堡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新的、更加凶险的风暴正在疯狂地凝聚力量。而她,必须在这场风暴彻底降临、将她和她所珍视的一切撕碎前,织好自己的网,护住她想要护住的一切——哪怕那颗心,早已在接踵而至的背叛与永无止境的权谋冰霜中,冻得麻木,坚硬如铁。温暖的怀抱里,海伦娜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平稳。玛格娜低头看着妹妹恬静的睡颜,感受着臂弯里小小的重量,眼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决绝。风暴将至,而她,必须成为那最坚硬的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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