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婶婶认为烧烤脏得很,一口咬下去全是地沟油和老鼠肉,健康不了一点,但架不住路鸣泽闹着要吃夜宵,她骂骂咧咧,却对儿子妥协得很快,立刻支使路明非下楼去买。
虽然路明非满脑子都是那封来自美国的信,但他也只能“满脑子都是”,并不能干出别的什么实际的事。哦,他倒是给老唐发了消息,但这家伙还没上线。发呆和跑腿,哪个都不妙——但被婶婶拎着耳朵教训更不妙。
于是路明非手攥着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二十块,慢吞吞地出门。
小区在商圈里,沿着路走个几百米有条步行街,天色一暗就有大大小小的摊贩推着小车来吆喝,四处都飘着带孜然的油香。隔三差五会有商场承办些美食节、游园会,每辆小推车上都挂LED灯牌和彩色地灯,搞得悬灯挂彩的——然后借着噱头把一块的烤肠卖五块。
路明非把手抄在口袋里,在夜色里倒没像白天那样耷拉着脑袋了。没走出一百米,通过音响播放的劲乐就灌进他的耳朵里,他明白又有一场活动在举办。
人流如织。路明非穿行其中,被挤得跟海难里的泰坦尼克号似的。真的没人来维护治安么?搞不好要闹出踩踏事件。在摩肩接踵中,路明非果不其然地被踩掉了一只鞋子,他灰溜溜地喊着“脚下留情”,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鞋子,只好先撤退,光着一只脚蹲在马路的消防栓边喘气,决定一分钟后再战。
夜风掠过。
他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然后一道淡淡的黑影倾斜下来。
LED灯牌散发的彩光被挡了大半,视野昏聩。
路明非以为自己挡道了,往旁边挪动了一个身位格。他心想:好狗不挡道乃千古真理,对他这条败狗也适用。
“不好意思呀,”那人说。是女孩儿,声线不脆也不沙,但有着某种轻盈光滑的质感,听上去很有精神,“你的鞋子我给捡回来啦!”
路明非猛地抬起头,一名女孩儿面对他,手里拎着他被踩脏的旧球鞋。她穿苔绿色无袖衬衫,黑发红唇,没有小天女那么明艳张扬,漂亮、清秀,很有几分玻璃那样的质感。发间没有任何发饰点缀,眼瞳中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恍若有金芒流溢。
按外形来讲,路明非会把她跟陈雯雯划分为一挂,忧郁又清秀的文学少女。但文学少女应该像陈雯雯那样穿白裙子和小皮鞋,不会用手拎着他好几周没洗过的球鞋。
“谢谢谢谢!”路明非尴尬地伸手去抓。
女孩儿却蹲下来,把那只鞋子轻轻地放在他的身前。路明非忽然愣了一下。路鸣泽上小学时,每天早晨出门前,婶婶总要弯腰下去,替他把篮球鞋的鞋帮给扯松,在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胖脚丫子塞进鞋里后,婶婶还要蹲在他面前检查鞋带系得牢不牢。路明非当然是没有这种待遇啦,他从没体会过以那样的视角来注视一名女性。
有一回他梦见过乔薇尼。梦见一个没有雾霾的早晨,阳光清澈如水,穿过空气,带着一点湿润的气味。乔薇尼一边给他绑鞋带,一边拍拍他的膝盖,叮嘱他要多喝牛奶快快长高,而他只顾着看乔薇尼的睫毛、山根和鼻尖。可惜遗忘一个梦只需要几秒,他在醒来后很快就不记得乔薇尼那时的一切了。
路明非摸摸鼻子,“谢谢你……”
女孩儿也摸摸鼻子,“是我把你的鞋子踩掉的……”
他们面面相觑地对视片刻。女孩儿先扑哧笑了出来。她不笑时总让人觉得她郁郁寡欢,但笑起来的样子又有点甜。很多书里描写女孩子的笑容都爱写一对酒窝或者尖尖的虎牙,但路明非觉得牙齿平整、没有酒窝的女孩子笑起来也很赏心悦目嘛。
马路中有汽车不断驶过,一摊摊尾气扬在晚风里。路明非穿好鞋时,女孩儿还蹲在他旁边,两个人像伞菇似的长在马路牙子上,跟消防栓称兄道弟。
“你出来玩么?”女孩儿问。
“不,我出来买烧烤!”路明非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块钱,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他也有点着急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路鸣泽的胃:不知道陈雯雯和老唐有没有回复他。
“这样呀,”女孩儿烦躁地抓抓头发,过了会儿说,“我的天,越想越不好意思了!对不起啊,刚才肯定让你觉得丢人了……要不我请你吃烧烤好了。想喝奶茶么?芋泥奶茶。”
路明非丧了十几年,在被人笑话这方面他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他从来不找地洞钻,还可以面不改色地说烂话,不管别人觉不觉得好笑,反正他自己能够哈哈一笑,把这页轻轻揭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自己压根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烤鱿鱼和芋泥奶茶怎么样?”她挺认真地问。
路明非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半个拒绝的字,因为几乎没什么人关心他觉不觉得丢脸,连陈雯雯也没有,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路明非纯粹就是衰得坦坦荡荡,其实他还是蛮在乎的,但没人在乎他在不在乎。他的心里忽然又开始渗出某种苦滋滋的东西,把一颗心脏泡得抹布似的皱皱巴巴的。
也许陈雯雯还没有回复他,老唐还在游戏里跟人厮杀,腾不出手来给他回消息。路明非头一次发现自己有点擅长找借口。他就是不能拒绝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罢了。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路坎上,吹着热一阵凉一阵的风,浑身一身油烟味,大口地咬着撒满孜然和辣椒面的烤鱿鱼。烤鱿鱼新鲜出炉,热气腾腾,在嘴里滚一圈就等于重新炒了一遍,把他们烫得龇牙咧嘴、不停吐舌头。
路明非还从没跟哪个女孩子在全是车尾气的马路边,毫无形象地蹲着,把游园会五彩缤纷的LED灯牌当背景板,边吃烧烤边聊天。他知道女孩儿叫齐乐,来他们这儿旅游。她人很随和,没小天女那样恃美行凶的高傲劲儿,也一点不忧郁,不爱读那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自称更喜欢养养小宠物和看看番剧。
他们的对话没有中心主题,很散、非常跳跃,上一秒还在谈看过的番,下一秒就开始讲养过的小白鼠——为什么要养小白鼠?路明非问。因为要解剖呀,齐乐回答。
“我现在在美国念书。嗯……一所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校。”齐乐用手背抹掉额头上被热出来、辣出来的细汗,将刘海往后撩开一点,露出光洁的额头,眉尾又细又齐,刺绣的针脚那样工整。
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校有那么多么?每年要在中国招那么多学生。路明非心想。他想起那封来自美国的信,“美国啊。我大概也要去……如果有学校愿意要我的话。”
齐乐鼓励他,“要来呀!说不定我们还能在美国碰面!”
路明非突然有点期待起来。虽然机会渺茫,似乎听起来也蛮不错的。美国有老唐——还有仅仅认识十分钟的齐乐。老唐会带他吃热狗、坐灰狗,或者在洲际公路上飙车,十几分钟也遇不上一辆车、一个人,他们可以把车载音响的音量放到最大,一路播撒猫王的《Heartbreak Hotel》;说不准还能遇见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那时候她还记得他,还愿意像今天这样跟他蹲在路边,边谈天边吃汉堡。
“你在芝加哥的学校念生物专业么?”路明非看着女孩儿在夜色中轮廓清秀的侧脸,绞尽脑汁想出话题,不想让话掉在地上。
“不。应该说是……体育系?”齐乐有点不确定,“一下讲不清楚。不过我辅修生物专业。有一回不小心把实验室养的小家伙,装在口袋里带回宿舍,被我室友提枪追杀。”
她吐了吐舌头。
虽然美利坚持枪合法,那时候路明非并不清楚——齐乐所说的提枪是AEK-971突击步枪。此刻他只是不敢相信看上去用玻璃做的齐乐竟然是体育生!他脑补出拳皇风格的像素小人齐乐甩出鞭腿。很有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戏剧震撼力。
“算啦,以后你会明白的。”齐乐叹了口气,把最后一点烤鱿鱼大口吃掉,路明非发现她喜欢把鱿鱼须留到最后吃,也许是因为觉得那儿最美味。
路明非挠挠脑袋,没明白他以后会明白什么。
穿在竹签子上的鱿鱼只剩下最后一口。他有点犹豫,迟迟没有下口,好像只要他吃完最后一口,这个和他席地而坐的姑娘就要离开,蜻蜓那样轻盈地飞走,只掀起一阵五颜六色的风。
果然。拍拍屁股,齐乐站了起来,仔细地掸干净手掌上的灰尘。路明非仰头看她,逆着路灯雾蒙蒙的光晕,只能看见她线条清晰的下颌。她对他一弯腰,阴影倾下来又离开,只轻巧地把他手里攥住的竹签子抽了出来。
齐乐稍微抬起肩,于是半长的发丝落在肩上,手腕一甩——几根竹签正中三十米开外的垃圾桶。
“再见!”路明非慢吞吞地站起来。
“啊,竟然都九点多了。再见!”
齐乐看了看时间。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表,原本高饱和度的天蓝色橡胶表带已经有点灰扑扑的了,表盘小小的,印着线条走样的玉桂狗图案。很像是游乐园里卖的几十块钱一只的儿童表,路明非从前挺想要一个印赛文奥特曼图案的,但婶婶只给路鸣泽买了,说这是小孩子才用的,路明非已经是大人了。
“じゃね!”她把手背在身后,用日语跟他又道了一次别。
じゃね——回头见。路明非当然清楚他们明天见不到,萍水相逢于茫茫人海,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倒有可能再见一面。他会幻想命运般的邂逅,比如说跟陈雯雯相遇在无人的河畔。但他一次都没成功过,所以才更加坚信这种小说里才会发生的剧情,绝不会发生在衰仔身上。
不过能听见齐乐那么说。路明非还是觉得挺不错的。至少她还愿意跟自己回头见。他们在马路口分开,路明非把双手抄在兜里,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时,才猛地想起来还有买烧烤这回事。
于是他一个人沿着马路,往回走。
一手拎一袋烧烤的路明非屏息从大叔的肩膀旁边路过,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出来,扳住他的肩往后拉,闷头走路的路明非被轻而易举地扯回去,他被吓了一跳,转头过去:飞扬的、跃动的发丝,被各色的灯渡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几乎显得轻灵。齐乐的面孔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走路不看路的话,鞋子又要被踩掉的。”齐乐松开手,指了指险些跟路明非对撞的大叔。
有点像是在……做梦。但齐乐手心的温度还残留在他的肩膀上,迟迟没有散去。路明非揉揉眼睛。明明在几分钟后又遇见齐乐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该怎么说呢?他以为再也遇不见她了。
清秀的姑娘手里拎着一把明黄塑料外壳的□□,身后是一个堆满奖品的摊位,没拆封的奖品垒得高高的,如同王座。路明非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顶上的GBA-SP——五百多块的玩意。
路明非对逆转裁判系列还蛮感兴趣的,记得徐岩岩手里还有盗版GBA卡带,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老板瞅了瞅路明非,打着哈欠说,“来一把么?20块打10次。全部中十环,这玩意儿就是你的了。”
也不是不可以,路明非的射击很不错,军训时教官还表扬过他,他打算试试手,而齐乐看着他,眼神明亮,那双眼睛几乎要被映成金黄色,路明非感觉受到了某种奇妙的蛊惑,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双眼,如脉脉流动的黄金。
“想要那个么?交给我,保证弹无虚发。”齐乐问。
“……什么?”
路明非有点懵,以为她在开玩笑。但齐乐把枪拎在手里掂了掂,单手端起枪,姿态看起来也很放松,但是在扣动扳机的一瞬,眼神凝了起来,肩背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一点流畅的肌肉线条浮现出来。路明非在这时候才有点相信,她真的在美国学体育,比他能打多了。
□□发出的枪声并不响亮,相比于砰砰声,更接近于气体膨胀爆裂的声音。近距离地冲击耳膜,让路明非产生短暂且轻微的耳鸣,刹那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嗡鸣声消失后,路明非意识到齐乐一连开了十枪——没有一枪不中靶心。
她连开十枪时的表情倒很平淡,似乎击中是理所当然的。
灯光水似的在她发间洇开,从乌黑的发梢滚落。齐乐放下枪,明明很兴高采烈,但又克制着表情,小跑过去,站在目瞪口呆的老板旁边探头探脑,很含蓄地问他,“请问这样可以了么?”
老板目瞪口呆自认倒霉,一脸晦气地点点头,让他俩拿了东西赶紧滚。于是齐乐心情很好地又开了一枪,把老板吓得吱哇乱叫,以为众目睽睽下她要杀人越货。但枪声落下,只有GBA应声落地,落在软垫上,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她跑过去,又高高兴兴抱着GBA跑回来,将东西递到路明非手里。
“……美国那么危险么?把社会主义大好青年的枪法练得那么准。”路明非抱着GBA吐槽,又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以后你就知道啦!”
齐乐又说了一次那句话。
清理手机的时候忽然发现还有很久以前写的小路相关番外[化了]久到比第一章的历史还要久远,竟然是先写的这章番外才有的这篇文哈哈哈哈,有OOC勿怪[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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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番外: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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