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多雨，细雨连绵落了两三天，今日才将将见晴。
风轻轻摇着树叶，沙沙地响。棉花絮一样的云慢吞吞飘过来挡在太阳前面不肯挪动。阳光黯淡了下来，窗边绿植落在桌面白纸上的影子也模糊了边界。
绿植是艳丽的红色大岩桐花，叶子油绿油绿的，路鸣泽和路明非都不大喜欢这样艳红翠绿的配色，但当时卖花的大爷舌灿如莲，说这花寓意着奋斗和追求，能给家庭带来飞黄腾达，婶婶就立马转变了嫌弃花难养浪费钱的态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抱着花盆就走了。
婶婶半辈子都快过去了，早不指望自己和叔叔还能来上一出“三十年河东”，但路鸣泽是她的全部期望，名校辅导、钢琴乐理，或者几千元一柱的手臂粗的祈愿香，婶婶都愿意咬咬牙把心血挤出来倾注进去。
笔尖快速滑动，路明悠写完化学试卷的最后一个反应方程式，翻出答案从前往后对照。不出预料，这几套试卷也没有要批改的地方。
一缕又一缕的风撩过路明悠额前的发丝，带起一阵细微的凉意。她从桌前离开，向后仰头倒在了床上，偏头去看路明非打出的“GG”。
“老唐又赢了啊。”路明悠滚了个身，懒散地趴在床上，像条咸鱼被翻面了似的。黑色长发扎成松垮的丸子头耷拉在后脑勺，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又掉下一缕发丝，贴在潮漉漉的后颈上。
“嗯，是啊，硬件设备跟不上。”路明非无奈地回答，切换到□□上，点开了跳起来的熊猫头像，看老唐得意洋洋地进行战后指导。
“明明兄弟，路妹妹呢？好几天没见她露面了，给她□□发消息也没有回。”老唐问。
“再说一遍，那是我妹妹！你叫哪门子妹妹啊。”路明非劈里啪啦地打字，手指力道重得好像要扎穿了键盘，“明悠在学海里划船呢，没时间理会吾等凡人了。老唐你发的什么消息？”
“已经上岸了。”路明悠抬身像探头的眼镜蛇一样去看屏幕，幽幽道：“哥你今天输得好像特别不痛快。”
“我那是因为……”
路明非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男人最懂男人”、“我觉得他想拱我们家里的白菜”这种话。忽然看见她后颈黏住的头发，他抓起枕边的小扇子，歪着身子靠过去给路明悠扇风，“吃不吃雪糕？”
“你还有钱么我的哥？”路明悠拖长了尾音，撑着脸靠在桌边，单手在键盘上打字。
“老唐，你发什么了？”
老唐很快回复道：“路妹妹？”
“嗯呐嗯呐，是本人。”
“也没什么，就看你头像一直灰色，想问下有什么作业考试我还能帮上忙的。”
这一句话发送出去，老唐却突然懊悔一拍脑门，“我在说什么啊！什么作业不作业的！”
路明非看看对话框，又看看妹妹，小声说道：“昨天网吧代打收了三十块钱。”
“天呐！不愧是哥哥，好厉害！那三色雪糕吧。”路明悠棒读完，狡黠地“嘻嘻”笑了两声。
“好啊。”路明非跟着笑。
“谢谢你啊老唐。最近在准备高考和申请留学的事，是非常非常忙了，恨不得会影分身之术。”
老唐忽然凑到屏幕前，一字一句认真读了两遍，脑子还没组织好语言，手已经在急切地打字回复道：“路妹妹你想出国留学么？想去哪个国家？来美国么？”
“首选美国。”
“目标院校是哪个？麻省理工么？”
路明悠笑了笑，“我这么厉害啊？”
“是啊，我真是这么想的，真的。你看你那么聪明又认真，肯定没问题。”
老唐紧张到手指都开始发颤，端起一旁的冰可乐就往嘴里灌，想着给大脑人为散热，可眼睛粘在屏幕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路明非盯着屏幕，深吸口气，默默在心里给老唐记了一笔，决定晚上就去网吧给他上上强度，又顺手自然地把路明悠翻折的衣角拽下来理好，把位置空出来让她坐下，自己去倒水。
“那就借你吉言啦。本着广撒网的原则，是给麻省理工递了申请，不过没有回信就是了。”
“美国快递是挺慢的，你别着急。”老唐秒回，“等你来了美国读书，我带你出去玩。”
“呃，我是说，如果路妹妹你想出去玩的话，我可以替明明兄弟陪同你，那个，毕竟，一个人出去还是不太安全嘛。”
路明悠盯着这两段话看了几秒，轻轻笑了笑，“我哥也去哦。”
“啊，那带明明兄弟一起吧。”
路明悠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婶婶炸雷般的声音淹没了话语。
*“路明非！楼下超市袋装奶打折，你快去买一箱回来，去晚了就抢光了。再买半斤广东香肠，中午做焖饭。还有新一期《小说绘》，也拿回来。东西买完了赶快回来，记着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美国来的信！都什么时候了还玩游戏？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你当你和你妹妹成绩一样好么？要没学校录取你怎么办？”
被点名的路明非脑子震得嗡嗡的，连忙叠声答应下来。他放下杯子，边抓外套边对路明悠说道：“我们一起下去啊？正好去买雪糕。”
“好啊。那两盒三色，我可以帮你拿《小说绘》。”路明悠笑着回他，却还没转头，手下打完字点了发送。
“老唐，我们先下线啦，出去买东西。”
“哦，好，那你快去吧。下次再聊。”老唐看了眼时间，叹了句明明也没几分钟啊。
他看看窗外深沉的夜幕，想到路明悠也许就快来这里读书了，就忽然觉得这夜色也浪漫起来了，一颗颗亮闪闪的星星都像熠熠生辉的宝石，就像、就像她的眼睛一样，都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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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门外的声音消弭，拖鞋的趿拉声也远去消失后，路明非把门开了一道小缝，鸡贼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拉开门和路明悠踮着脚一溜儿小跑出去。
穿过光影交叠的走廊，踏出单元门的一刹那，两个人就被明媚灿烂的春光包裹了起来，又到了春天了。
路明非和路明悠兄妹已经在叔叔婶婶家寄住了六年。
亲生爹妈在他们十二岁的时候说要去国外忙一个很大的考古项目，把他们托付给了弟弟和弟媳家，从此就不见人影了，也没打回来一个电话，只有每半年会收到他们写的信和汇来的钱勉强能佐证两人尚在人世，兄妹俩只好互相安慰自彼此爹妈可能在百慕大三角海底下挖外星人遗迹吧。
六年来，路明非和路明悠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比起他们两个的人，叔叔婶婶还是对他们爸妈汇来的钱更感兴趣，倒不至于说叔叔婶婶苛待两个孩子，但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谈不上有多么视如己出，就像堂弟碗里总是多的那么几块红烧肉和糖醋排骨。
叔叔在家没有话语权，婶婶脾气暴躁又有点市侩，溺爱着亲儿子路鸣泽，自然看不上懒惰不上进的路明非，对着路明悠的脸色倒是还好，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学习好又认真，平时听话懂事，做事也不拖拉，还经常给堂弟和亲哥补习，这些原因叠加起来，婶婶有时对着路明非也会和颜悦色几分。
可是，真的真的很久了啊。要不是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合影，他俩都快忘了父母长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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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蹲在报刊亭边上翻着家游，路明悠就站在树荫下守着那一箱袋装奶和广东腊肠，头顶扣着顶鸭舌帽，漫不经心地听着路明非和报摊的大爷聊起出国留学的事。
大爷眯眼看了看天，掸了掸泛白的帽子，颇为感概地说：出国留学好啊，回来就是海龟，赚的钱多。
路明非却只是哈哈笑了笑，嘴上不着四六地说还是想跟着大爷看摊儿。他其实没想过，也不太想出国。
快十八岁了，高考在即，家长老师口中的人生的转折点正在埋伏自己，但路明非还是很迷茫，心里没什么力量，什么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乃至更远以后结婚生子，给孩子上私立幼儿园让下一代赢在起跑线……他对这些都没有感觉，只是在老师耳提面命和同学们愈加埋头苦读时，觉得焦虑、空虚和恐惧。
不过许是今天阳光太暖和，暂时蒸发了他心底的忧虑，快中午了，路上也没什么人，路明非挠挠头，勇气终于提了上来，他小声说了句：没准儿考上了呢，我还是想在国内。
路明非回头望望低头看蚂蚁搬家的路明悠，无声地笑了笑。有学神保佑，他的成绩也能摸到一本的边儿，上不了好的也能读个一般的，半瓶水咣当着以后也能养活自己和妹妹。
但婶婶觉得有机会就试试，万一真能镀上曾金，他们家也是没白花了乔薇尼和路麟城这几年的钱，而且侄女成绩那么好，说不准他们家真能飞出个金凤凰，本着多管齐下的想法，叔叔婶婶盯着他们都填了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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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去传达室问的时候，还真收到了国外的回信和附带的包裹，两个FEDEX的大信封里分别装着一黑一白两个N96手机。
到了傍晚，叔叔一回家就见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客厅望着自己 ，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藏私房钱被老婆发现了。他冲坐在最角落的路明非挤挤眼，得到了侄子迷惑又一言难尽的摇头回应。
“他俩的留学申请有回信了。”婶婶干巴巴地开了个头。
叔叔顿时松了口气，“那不是好事么，哪个学校啊？”
“你自己过来看吧。”
叔叔不明所以，拿出拆封的信来读，越看眉越皱，到最后看到桌上两台崭新的手机，已经是表情管理失控，瞠目结舌了。
“什么卡塞尔，听都没听过！”婶婶大力地一拍信封，斩钉截铁又气愤地说这一定是境外诈骗。
然而叔叔却不觉得，他知道手里印满指纹的纯黑色N96手机有多高级，一寄过来就是两个，就算是骗局也太舍得下本儿了。
回信提及的主角兄妹俩都老实坐着不敢接话茬，但说实在的，他俩也觉得有点虚，就很离谱啊。这还没见过没笔试面试呢，就值了72000美刀的奖学金和两部N96手机，搞不好真是杀猪盘。
那信上的古德里安教授还说的路明悠全科优秀均衡倒可信，至于路明非优秀的生物成绩，听着就像是扯淡，明明他的英语更好一点。
围过来的路鸣泽用上一届优秀毕业生楚子航举例插了一大段话来关心堂兄姐的未来，言语间也都是觉得是骗局的意思。
他也不是就看不得堂哥堂姐中彩票。他是不喜欢路明非，但对路明悠没什么意见，有时还能真心实意地叫一声“姐”，可这事实在是有些离谱了，他偶像楚子航，那等神人，都没这个待遇呢。
听路鸣泽这么一说，路明悠反倒久违地想起来了那位面瘫会长。
说起来，他俩还在学生会里共事过一段时间。交情说浅吧，忙学生会的事时也算形影不离，经常一起八卦扯闲篇；但要说深吧，后来，楚子航出国留学了几个月后，他们的联系也就渐渐淡了。
对了，他申请的学校不就是叫卡塞尔么！
路明悠突然想起来，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和楚子航也聊过他留学的事，不过当时他发的是英文名。
后来再聊到他留学生活过得如何时，楚子航也一如既往耐心地拍了几张照片给她介绍过，但最后，楚子航对她说：这里的生活并没有宣传的那么好，你的成绩可以上国内C9，以后申请国外交换、读研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时路明悠没想太多，只是敲下了“我知道啦，谢谢会长”这几个字。看着楚子航发来的“好好学习”妈妈式关怀话语，心里习惯性地无奈，又想要笑，因为楚子航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啊，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出国的想法，虽然在这里也没什么知心朋友，但大家、认识的人都在这里啊。
再后来，楚子航就慢慢跟她切断了联系。直到今天，卡塞尔这个学院回信给了自己和哥哥。
路明悠有一瞬间想去找楚子航问问消息，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复“快跑”，但想想前会长都主动断了联系，一转念还是算了。
路明非缩在沙发角落里不着边际地发散着思绪，又反方向想起了以前设想中楚子航勤工俭学洗盘子的样子，悄摸儿侧过头小声说给了路明悠听。
一想到楚子航面瘫着脸洗洗刷刷的情景，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抿住了唇。
带*部分是引用原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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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生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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