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印第安纳州盖瑞市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掺着铁锈味的蜜糖。热浪从密歇根湖那边懒洋洋地扑过来,裹挟着伯利恒钢铁厂永不消散的煤烟与金属撞击的轰鸣。这里的街道,房子挨着房子,单薄得像纸板糊的,在烈日下蒸腾出一种灰扑扑的、近乎绝望的倦意。
杰克逊一家住在杰克逊街2300号,那栋小小的木结构房子里,总是塞满了声音。不是钢铁厂的咆哮,就是几个年长男孩们排练时,贝斯和吉他碰撞出的、尚显粗糙的节拍。在这片属于男人的、追求着未来荣耀的喧嚣之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努力让自己不被注意。
那是迈克尔。家里排行第七的男孩,一张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上,最醒目的是那双深褐色的、过于巨大的眼睛。它们像是两口深井,盛放着与这个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安静,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欲。他常常独自坐在通往二楼的、逼仄的楼梯拐角,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是他的瞭望塔。从这里,他能看到父亲乔严厉的侧影,看到哥哥们挥洒汗水的背影,却不会被轻易发现。
排练的间歇,泰托、杰梅因他们喝着水,大声争论着某个和弦,空气里弥漫着年轻雄性荷尔蒙和汗水的味道。迈克尔蜷在那里,抱着膝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热爱音乐,那些节奏仿佛在他血液里天生流淌,但父亲鹰隼般的目光和随时可能落下的、带着不满的呵斥,让他对那片舞台既向往又恐惧。
就在这时,前门被推开了,一道斜斜的阳光劈开了屋内略显浑浊的空气。
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是来找母亲凯瑟琳的。大人们的寒暄声从厨房传来。迈克尔的目光,越过楼梯的栏杆,下意识地落在了那个陌生女孩身上。
她看起来比他大几岁,可能**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淡黄色连衣裙,像一片不小心飘进这灰调世界的、温柔的云。她的头发不像当地大多数黑人女孩那样扎着紧绷绷的、数量繁多的小辫子,而是梳成两条光滑的、垂到肩下的发辫,发梢微微卷曲。最让迈克尔挪不开眼的是她的神情——一种沉静的、与年龄不太相符的从容。她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柔和地扫过客厅里散乱的乐器和电线。
然后,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楼梯阴影里那双窥探的大眼睛。
迈克尔心里一惊,像被捉住的小偷,下意识地就要缩回身子。但他预想中的、对方可能会露出的惊讶或者询问并没有出现。那个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嘴角非常非常轻微地弯了一下。那不是嘲笑,也不是猎奇,更像是一种……确认。仿佛在说:“哦,你在这里。”
就那么一瞬间,迈克尔僵住的身体奇异地放松了下来。他没有躲开,依旧回望着她。
女孩叫伊芙琳。迈克尔听见她母亲这样叫她。伊芙琳·约翰逊。她们家刚搬到隔壁那条街。
大人们进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排练间隙休息的杰克逊家男孩们,他们显然对这个小访客产生了兴趣。杰梅因吹了个轻浮的口哨,泰托则试图用几个笨拙的舞步吸引她的注意。伊芙琳只是对他们礼貌地、疏离地笑了笑,目光却再次飘向那个楼梯角落。
她朝着楼梯走了过来。
迈克尔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裙摆轻轻晃动,带来一丝极细微的、好闻的肥皂清香,与他熟悉的汗味、机油味和旧房子的霉味完全不同。
她没有走上楼梯,而是在最下面一级台阶坐了下来,侧过身,仰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清亮亮的,像夏日清晨滴在树叶上的露珠。
迈克尔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他很少被陌生人这样直接而平和地询问。“我……我喜欢这里。”他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哼哼。
“这里很安静。”伊芙琳接话,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理由。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比下面凉快一点。”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怜悯或者不解的语气说“哦,可怜的小家伙”或者“你应该出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她只是理解了他对安静的需求。这一认知,让迈克尔心里某个紧绷的部分,悄然松弛了。
“我叫伊芙琳。”她说。
“我知道。”迈克尔小声回答,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完全投向她,“我……我叫迈克尔。”
“我知道。”伊芙琳学着他的语气,眼里闪过一丝俏皮的光,“凯瑟琳阿姨提起过你,说你有一双会唱歌的眼睛。”
会唱歌的眼睛?迈克尔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父亲说他太害羞,不像个杰克逊家的男孩;哥哥们有时会笑话他像个跟屁虫;街上的孩子觉得他古怪。会唱歌的眼睛……这个说法,像一颗小小的、甜蜜的糖果,落进了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苦的心里。
就在这时,父亲乔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催促哥哥们继续排练。沉重的贝斯声和鼓点再次响起,如同一声闷雷,砸在迈克尔的心上。他看见父亲严厉的目光扫过客厅,下意识地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伊芙琳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也看到了他脸上瞬间掠过的恐惧。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正面朝着客厅的方向,仿佛在用她单薄的背影,为迈克尔隔开一部分来自下面的压力。
排练的声音震耳欲聋。迈克尔看着伊芙琳的背影,看着她淡黄色连衣裙上细腻的布纹,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心安。他没有再说话,伊芙琳也没有。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楼梯上,一个坐在台阶下,在巨大的、追求着未来的音乐声和昏暗楼梯间的静谧形成的奇特结界里,分享着一段沉默的、却充满了无声交流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伊芙琳的母亲从厨房出来,准备告辞。伊芙琳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她再次转向迈克尔,从她连衣裙那个小小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糖,橙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枚微型的落日。
她把它放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就是迈克尔触手可及的地方。
“下次见,迈克尔。”她轻声说,然后跟着母亲离开了。
门关上了,带走了那片淡黄色的云和那缕肥皂的清香。屋子里依然喧闹,钢铁厂的下班汽笛在外面低沉地鸣响。迈克尔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将那颗糖果握在手心。玻璃纸棱角分明地硌着他的皮肤,传递来一种真实的、温暖的触感。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橙色的糖果放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甜美的橙子味道在他口中爆炸开来,盖过了空气里所有的铁锈味和尘埃味。
那颗糖,真甜。甜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从那以后,伊芙琳成了杰克逊家的常客。她母亲和凯瑟琳很谈得来,她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家庭背景里一个固定的、温柔的组成部分。但她的大部分时间,依旧是留给迈克尔的。
她像是上天派来专门照顾他的小天使。当哥哥们因为他的不合群而嘲笑他时,伊芙琳会不动声色地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看一本她带来的、有着漂亮插图的故事书。当父亲乔因为排练中的一点瑕疵而大发雷霆,整个家都笼罩在低气压中时,伊芙琳会找到躲在壁橱里或者楼梯角落的迈克尔,轻轻地哼唱一首不知名的、舒缓的歌谣,直到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她发现迈克尔对节奏和动作有着惊人的模仿力和创造力。有时,他们会一起坐在门廊的旧秋千上,伊芙琳轻轻地晃着,迈克尔则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敲打出复杂而精准的节拍。
“你在敲什么?”有一次,伊芙琳好奇地问。
迈克尔抬起大眼睛,有些羞涩:“是……是雨点的声音。还有心跳的声音。”
伊芙琳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的笑容。“真好听,”她说,“比很多真正的音乐都好听。”
她是第一个,如此认真对待他那些古怪行为,并称之为天才的人。
一个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迈克尔和伊芙琳躲在院子那棵大橡树的树荫下。伊芙琳在用野花和草茎编着一个小花环,迈克尔则趴在她旁边的草地上,下巴枕着胳膊,看着她灵巧的手指。
“伊芙琳,”迈克尔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爸爸说,我们必须成功,必须变得非常非常有名,离开盖瑞。你说……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伊芙琳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思考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远处钢铁厂那高耸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
“外面……”她轻轻地说,“应该有很多很多颜色,比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要多。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会因为你的歌声和舞蹈而真心地微笑,而不是……而不是像这里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疲惫。”她低下头,看着迈克尔,眼神清澈而坚定,“迈克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你的哥哥们也不一样。你身体里住着很轻、很美的的东西,它不应该被这里的灰尘埋住。”
她伸出手,用草茎轻轻拂过他的鼻尖,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你会飞走的,迈克尔。我相信你会。你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身体里的星光。”
迈克尔怔怔地看着她,飞走,星光。这些词汇从伊芙琳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父亲说的“成功”和“离开”,带着沉重的压力和生存的迫切。而伊芙琳说的飞走和星光,却像是一个美好的、关于远方和绽放的承诺。前者是责任,后者是梦想。而伊芙琳,是那个为他指出梦想方向的人。
他看着她被树影斑驳的光点勾勒出的侧脸,看着她专注地为他编织花环的温柔,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依赖、感激和一种朦胧憧憬的情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扎下了根。这个夏天,这个叫伊芙琳的女孩,连同她那清亮的声音、好闻的肥皂香气、那颗橙子糖的滋味,以及她关于星光的预言,共同构成了一道最深刻的印记,烙印在了他生命的底色之上。
他知道,无论未来会飞得多高多远,这个在尘埃弥漫的盖瑞市,第一个看见他身体里住着星光的女孩,他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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