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盖瑞市,总像是被钢铁厂的浓烟熏得走得慢了些,但终究还是流淌着。当年的杰克逊家男孩们,在父亲乔·杰克逊铁腕般的规划和驱使下,已经从自家客厅那方寸之地,走向了印第安纳州乃至更远地方的俱乐部舞台。杰克逊五兄弟这个名字,开始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混合着汗水与天赋的锐气,刺破小镇的沉闷。
迈克尔十一岁这年,家里的经济因为兄弟几个逐渐增多的演出而稍微宽裕了些,但母亲凯瑟琳需要照顾更小的孩子,而几个半大小子的生活起居、排练管理,让这个家愈发需要多一双手。乔在一次晚餐时,没什么表情地提起,想找个可靠的人来帮忙打理家务,兼顾照看这几个小子,特别是要盯紧他们的排练,别偷懒。
几天后,当伊芙琳·约翰逊再次站在杰克逊家门前时,迈克尔几乎没能立刻认出她。
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身量抽高,褪去了儿时大部分的稚气,穿着一条简朴的蓝色格子连衣裙,外面罩着干净的白色围裙,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包,神态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安静。
她是来应聘兼职保姆的。她的母亲和凯瑟琳阿姨一直保持着不错的邻里关系,听说杰克逊家需要人,便推荐了懂事能干的女儿。
凯瑟琳热情地将伊芙琳迎进门,向围坐在客厅的男孩们介绍:“孩子们,这是伊芙琳,以后会来家里帮忙,照顾你们的生活,也……督促你们排练。”她说到后半句,声音稍微低了些,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脸色严肃的丈夫乔。
泰托和杰梅因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少年人对异性本能的好奇与一丝不以为然。迈克尔则愣在原地,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只玩具青蛙。
是她。
那个给他橙子糖的女孩。那个说他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
几年不见,她的面容更加清晰柔和,眼神依旧是那种沉静的、能包容一切的褐色。她的目光扫过男孩们,在经过迈克尔脸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清风拂过水面,不着痕迹地,对他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认出,有问候,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在说:“嘿,又见面了,迈克尔。”
就是这一个眼神,瞬间击穿了时间带来的陌生感。迈克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惊喜和莫名安定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
伊芙琳很快进入了角色。她手脚麻利,沉默寡言,总是能在大家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收拾好散乱的乐谱,或者将凌乱的客厅恢复整洁。她不像一些大人那样,会用夸张的语气夸奖或者训斥他们,她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存在感很低,却又无处不在。
然而,这份宁静,在杰克逊家的排练室里,是奢侈且脆弱的。
乔对儿子们的要求,随着他们名气的渐长,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严苛。他的耳朵像精密的仪器,能捕捉到任何一个微小的走音、半个节拍的迟疑,或者一个舞蹈动作的力度不足。而他的管教方式,直接而粗粝。
这天下午,排练室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杰梅因在一个高音部分连续几次没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乔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迈克尔站在前排,他能感觉到父亲那如同实质的、带着压力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必须跳得更好,唱得更准,不能有任何失误。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在一个需要快速旋转接滑步的动作中,迈克尔因为过度紧张,脚下绊了一下,虽然极力稳住没有摔倒,但动作的连贯性和美感大打折扣。
音乐戛然而止。
整个排练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其他几个兄弟都屏住了呼吸。
乔一步一步地走到迈克尔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迈克尔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失望至极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具杀伤力。
“我对你太失望了,迈克尔。”乔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你就这点能耐?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能让你像个娘们一样软脚?”
迈克尔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乔解下了他那条厚重的、带着金属扣头的皮带。
“手伸出来。”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迈克尔颤抖着,伸出左手。他知道求饶没有用,只会换来更严厉的惩罚。
皮带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地抽在他的掌心。尖锐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炸开,迈克尔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但他死死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一下,两下……
每一下都像是烙铁烫在皮肤上。他能感觉到掌心迅速肿胀起来,浮现出狰狞的红痕。
惩罚终于结束。乔冷冷地丢下一句“继续练习,练不好不许吃晚饭”,便转身离开了排练室。沉重的门被关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名为“失望”的暴力因子。
兄弟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安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甚至某种程度上,已经麻木。杰梅因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吧,迈克?快,我们继续。”
迈克尔没有动。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疼得钻心的左手,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疼痛,更多的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排解的屈辱和压力。为什么他总是做不到最好?为什么父亲永远都不满意?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
是伊芙琳。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排练室门口,或许,她刚才一直在外面听着。她没有看其他人,径直走到迈克尔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
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别哭了或者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从她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块用白色糖纸包着的薄荷糖,和一张印着小熊图案的、颜色鲜艳的创可贴。
她先是将那颗薄荷糖轻轻塞进迈克尔没有受伤的右手里,冰凉的糖纸触碰到他汗湿的皮肤。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托起他受伤肿胀的左掌。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在火辣辣的伤口周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性的舒缓。她低头,对着他掌心红肿的地方,轻轻地、柔柔地吹着气。微凉的气流拂过灼热的皮肤,像是最温柔的羽毛,一点点驱散那尖锐的痛感。
迈克尔愣住了,忘记了哭泣。他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肥皂清香,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薄荷的清凉气息。
她撕开创可贴,避开最红肿破皮的地方,小心地贴在他掌心靠近手腕的位置。那个色彩明快的小熊图案,与他此刻灰暗痛苦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又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固执地照亮了这片阴霾。
“会好起来的,迈克尔。”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是为别人的满意而唱歌跳舞的。你是为你自己。”
说完,她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排练室,仿佛只是路过,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迈克尔紧紧攥着右手里的薄荷糖,糖纸棱角硌着他的手心。他低头看着左手掌心上那个傻气又可爱的小熊创可贴,心里那座由恐惧、委屈和压力筑成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从那天起,伊芙琳的存在,对迈克尔而言,意义变得完全不同了。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照顾他起居的保姆,更成了他在这座名为成名的残酷压力堡垒中,唯一可以透气的缝隙,唯一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避风港。
他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排练间隙,看到她端着水杯走过来,他会觉得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些。晚上,当他因为白天的训斥或者高强度的训练而疲惫不堪时,伊芙琳会在他房间的床头柜上,放一杯温热的牛奶,旁边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一小朵她从院子里摘来的、不知名的野花。
他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伊芙琳话很少,迈克尔也不是个善于倾诉的孩子。但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深厚的默契。
迈克尔越来越依赖她。依赖她那种安静的陪伴,依赖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理解和温柔。在她面前,他不需要是那个天赋异禀、必须完美的杰克逊五兄弟主唱,他可以只是迈克尔,那个会疼、会怕、会累的,十一岁的男孩。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展露更多真实的自己。有时,他会把自己即兴编出的一段旋律哼给她听,或者把自己对于某个舞蹈动作的新想法,笨拙地比划给她看。伊芙琳总是他最专注的听众和观众。她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听着,看着,然后在他结束时,给出简短却真诚的评价:“这里很好听。”或者这个动作很像在飞翔。”
她的肯定,不像父亲那样附带严苛的条件,也不像一些外界赞扬那样带着浮夸的喧嚣。她的肯定,简单,直接,却像甘露一样,滋润着他那在严苛环境下,几乎要干涸的、对音乐和舞蹈最本真的热爱。
一天深夜,迈克尔因为白天排练时一个持续了许久的、关于舞台走位的批评而心情低落,难以入睡。他穿着睡衣,赤着脚,悄悄溜下楼梯,想去厨房喝点水。
经过客厅时,他发现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伊芙琳还坐在沙发上,就着灯光,缝补着杰梅因演出服上掉落的亮片。她低着头,侧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迈克尔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伊芙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看到他,并没有惊讶。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声问:“怎么了,迈克尔?睡不着吗?”
迈克尔点点头,慢慢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躲在楼梯角落的小男孩。
“伊芙琳,”他声音闷闷的,“爸爸说,如果我再记不住走位,下次演出就不让我上台了。”
伊芙琳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用空洞的安慰来敷衍他。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满头细密、柔软的卷发。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节奏。
“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她忽然问,声音像夜色一样温柔。
迈克尔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你那时候说,星星虽然看起来挨得很近,但其实每一颗之间,都隔着非常非常远的距离。”伊芙琳继续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夜空,“它们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发光,有时候会被云遮住,但云散了,它们还在那里。”
她的手停在他的发梢,目光落回他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着洞察一切的清澈和温柔。
“迈克尔,你也是一颗星星。你不需要完全踩着别人画好的轨道走。你有你自己的光。走位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当你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你本身就在发光。观众看到的是你的光,而不只是你站的位置。”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沉重的锁。
迈克尔仰头看着她,客厅昏暗的光线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看起来,就像他童年时记忆里的那片淡黄色的云,温柔,宁静,却拥有一种能驱散他所有阴霾的力量。
他忽然伸出那只曾经挨过打、被她贴上小熊创可贴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背。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触碰,像蝴蝶点水,一触即分。
“谢谢你,伊芙琳。”他说,声音很轻,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的糖和创可贴。谢谢你的安静和陪伴。谢谢你……看见我的光。
伊芙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她反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很快便松开了。
“去睡吧,明天还要排练呢。”她柔声说,“你会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
迈克尔站起身,感觉心里那片沉甸甸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他点点头,转身走向楼梯。走到楼梯口,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伊芙琳已经重新拿起了针线,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继续缝补着。那专注的侧影,和空气中仿佛残留的、她指尖淡淡的肥皂清香,连同掌心里早已消失的薄荷凉意,共同构成了一种无比坚实的力量。
他知道,在这个充满压力、训斥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只要有伊芙琳在,他就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她是他的避难所,是他的薄荷糖与创可贴,是他黯淡现实里,唯一恒定而温柔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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