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哭泣呀?”绿色的小壁虎,竖起尾巴从他身前跑过。
蝴蝶正追着阳光飞舞,也问道:“是呀,他为什么哭泣?”
金盏花也向她的邻居低声探问:“是呀,他到底为什么哭泣?”
夜莺说:“他在为一朵红玫瑰哭泣。”
“为一朵红玫瑰吗?真是笑话!”他们叫了起来,那小壁虎本就刻薄,更是大声冷笑。
然而夜莺了解那烦恼的秘密,她静坐在橡树枝上,细想着“爱情”的玄妙。她忽地张开棕色的羽翼,穿过那如同影子一般的树林,如同影子一般地飞出花园。
——[英]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睡着了。自己好像做梦了。
当Alter睁眼,发现窗帘的薄纱被透入的光线染上和煦的橙色时,这是她脑海中迅速闪过的念头。
锁骨处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Alter低下头,这才想起斯塔克将收纳状态的假肢设计成了小小的挂坠,此刻正被项链挂在自己的胸前。难怪昨晚自己压根没想着卸下,早上醒来却发现它还是乖乖离开了关节。
其实没有必要。先不说从者的身体根本不会因这种装置受伤或磨损,以她对痛觉的承受度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比起这个,从者不是不会睡觉的吗?更不用提做梦……难道又是灵基中“深红人物包”的那部分导致的?
但这也许不坏。Alter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见到了曾经的记忆——关于生存竞选中“钢铁侠”的往事。也就是众人口中已经死去、与眼前的斯塔克并非同一人的“那位托尼”。
身为Berserker夜莺阶段性继承记忆的分身,Alter的生成被设计为突出功能性与简易性,将事件与概念放在转录的首位,对于具体事物的记忆却是残缺不全的。只要能骗过当初深红战场的人物判定便足够。若非在地面以幻灵的形式得到补强,恐怕这些往事也会彻底尘封在无法触碰的潜意识中。
这么想来,无论两名“钢铁侠”是否为同一人,自己的诞生和他们都脱不了干系嘛。Alter在内心不满地嘟囔。非要追究的话,死去的“那位托尼”起初并未把分身设计成独立的个体,真正让这三具空壳因恨意而融合作复仇者、产生了全新人格的,是地面的斯塔克。
如果这就是深红黑寡妇口中的“分离看待”,她怀疑自己完成灵基转化的那天,对斯塔克的杀意反而会比现在更强。
……算了。还没有定论呢。就像他们说的,要在与地面文明的接触中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寻找答案。尽管恨着斯塔克,Alter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与凭直觉和常识擅自将深红选手判定为AI大杀特杀的斯塔克不一样,她不允许自己成为暴戾的加害者。如果“斯塔克们”的确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Alter将全力阻止背叛与屠杀这些罪名延伸到无辜的已故搭档身上。
正因是复仇,才只会清算切实由罪人犯下的罪孽。
Alter翻过身,看着一旁熟睡的“娜塔莎”,一袭好看的暗红色卷发散披在肩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想必是平日身为深红驻地面情报人员的工作疲于奔波,难得这样彻底放松地休息。
想到这里,Alter倒是理解了对方建议自己“就当在地面度个假,通过生活来了解人类”,这份照顾自己的工作对深红的娜塔莎也是调节状态的宝贵机会吧,倒也希望她能好好把握。
蹑手蹑脚地下床,Alter小心踩着地面,试着来回踱了几步,练习无人搀扶时的独立行走。虽然可以直接穿戴上假肢来辅助平衡,但此刻她很喜欢继承自原典那鸟类般轻飘飘的骨架与体重。轻如鸿毛的身型,混着些辅助飞行的微小魔力,就能几近悄无声息地移动。
宽阔的房间依然是房间,各处摆放着的家具多少还是有着弄出响动的风险,她可不想被吵醒的红发女人又扬起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说教自己。思考一番后,Alter走向了门外。
走廊很空旷,Alter甚至怀疑听见了脚尖踩在地面上挤出的气流声。混着风掠树叶的沙沙作响,鸟雀们的殷殷问早,在建筑中回荡。
“早上好!你好!多么美好的阳光与晨风!愿我们都能度过丰收又快乐的一天!”
她听到地面的同类们在叽叽喳喳地招呼着。刚欲回应,想到眼下自己那沙哑可怖的嗓音十有**会把它们吓得四散,还是决定假装成一名听不懂这些的人类,只从它们身边沉默地走过。
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有些羡慕自己的本体。如果是那位夜莺前来歌唱,想必会具备所有鸟儿向往的亲和与美丽,将这回廊装点得更具生气吧。
没错,这里太冷清了。甚至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地面主流社会中最强超级英雄组织的基地,此刻却寂静如一座废弃的工厂。窗外没有迎着朝阳晨跑的人们,屋内没有准备着早餐时相互问候的人们,走廊上没有随着晨间音乐与呵欠摇头扭腰的人们。若不是她知道这里现在还住着五个人,这偌大的基地也不过一间豪华且高科技的空屋罢了。
……一点“陪伴”的实感也没有。安静到竟显得与孤独没什么分别。
Alter并没有记住基地的地图,只是在沿着唯一认识的路线行走,那么前方到达的理应是会客厅……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比刚才愈来愈大了,哪怕再放轻也无济于事。
已经能看见会客厅的沙发,那随着Alter步伐发出的震声逐渐失去了回响,但没有停止。
……原来这响动根本不是自己足下传来的。她瞪着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熟睡、鼾声如雷的那个小胡子男人。
看来所谓的迷你酒会仅指人数规模罢了,这酒水的消耗量可完全不迷你。各种喝完与半满的香槟、红酒甚至啤酒瓶子七零八落地躺满一桌台。至于一旁的沙发,三四个位置都被斯塔克占去睡觉。那西装外套与衬衫大大咧咧地敞着,胸口的紫红色让近十米开外的Alter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衬衫上看不到激光点真是可惜,但凡她手上有什么武器,那就不是酒渍而是血了——如果没有之前那道令咒束缚的话。
好消息是想要他命的地面人也不在少数,就算Alter不动手,只要有谁找到漏洞潜入进来放两枪,照样可以把这本就冷清的基地当场变作故居。
男人似乎睡得很沉,完全没有注意到Alter的靠近,嘟囔着向右侧翻了个身。能不设防到这个程度,该说他是对这里的安保系统过于自信吗?
……不会是故意试探自己的陷阱吧?想到令咒的使用规则,她扬起眉毛。试一试呗,反正对方也没法拿自己怎样,不如就在这里……
Alter低声咏唱,魔力顺着头发迅速地散射延伸,悄悄攀至那沙发上的钢铁侠头侧,向咽喉刺去——然后不出所料地,那突刺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钳制住了,停滞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
很好,无论试探与否,他都赢了。白发从者忿忿地遥控挥舞着那魔力七刺八砍,即便每次看上去都像是砍在一堵无形的空气墙上。
发明令咒这种东西的魔术师,估计也是个老奸巨猾的阴险家伙,否则何必如此提防来自从者的背刺。
唯一慰藉的是,能见证风光无限、富可敌国如托尼·斯塔克沦落到眼前这般生活起居无人照料的惨淡境地,Alter还是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
毕竟她自原典起就讨厌金钱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故事比让粗俗恶劣的有钱人和拜金主义者们吃瘪更令人爽快。
“……伊……咿唔……”
睡得正香的男人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梦呓,身子又微微向外倾了些,整晚的重压早就将沙发垫挤得有些变形下沉,他这一动便开始失去重心——
等等,这可不是Alter刺出来的?!她刚才可没碰到斯塔克!
惊慌让Alter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咏唱出来。对方滚落的身子眼看就要摇晃着摔向地面,下一秒便被匆忙转向的魔力接住,推回沙发深处。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了不对。
脚下来自魔力的漂浮承托突然消失,全身的承重毫无预兆地落下,Alter的脚跟施力不及,让身体的平衡迅速崩塌,随着砰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坐在地面上。
好吧,差点忘记,自己现在的魔力完全依靠深红驻地能源那点可怜的共享,一心二用已经无法像凝结事件的战斗时那样轻松了,她根本还未习惯这种需要精打细算的魔力分配。
摔打的疼痛倒不值一提,对Alter而言连掉头发的程度都算不上。真正的问题在于她没有手臂,这样摔倒后连撑地爬起的动作都做不到。还未从魔力中断的冲击中缓过来,Alter只得挣扎着扭动身子,试图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跪坐起来的角度——
“干什么?……”
——没什么能比钢铁侠这句夹着困倦的发问更令事态雪上加霜。Alter抬起头,惊恐地发现醒来的对方正在打量自己。
男人略微歪头,费劲地凝视着她,努力将惺忪的睡眼逐渐撑圆,似乎需要很大力气才辨认清眼前的人。
“你……是Alter的那个……?”
“……”
“……!……”
斯塔克看上去总算反应过来了,对面是那个直到昨天还在叫嚣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阴暗家伙。还未摆脱困意的他滑稽地挥起左臂,笨手笨脚地抓向右腕上那状似手表的装备,将简易装甲展开在了小臂上。
……可是一片寂静。空气中丝毫没有要动手的征兆。
观察数秒后,他似乎也明白了Alter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窘境。“……你……不是打算来杀我的吧?”
钢铁侠操着初醒时的沙哑嗓音幽幽问道。
真棒,被对方猜中了。白发的幻灵咬牙。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等洋相不偏不倚地出在仇家本人面前,简直就是屈辱。
所以说刚才自己怎么就多管闲事了呢。明明是他斯塔克欠了Alter的人情,如果自己没有出手,此刻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因困意和疼痛而滑稽地扭动,不说受伤也至少丑态尽出的,就会是他钢铁侠……现在倒好,Alter反而变成了这场喜剧的主角。
若没有令咒的束缚,她怀疑自己早已冲上去将这人打到失忆为止了。不行,这笔账必须得记到完成灵基转化的那天,对方要是敢把这个秘密当成笑料分享出去,对象也只有坟墓……
始作俑者倒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罪行与处境,确认情势毫无危险后,斯塔克用左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回到了刚才一脸疲惫与不情愿的样子。
“呆在那里别动……别动。”
他抬起双手,像是在警戒着猛兽一般,小心地从沙发上站起,尽管在困意与宿醉的双重作用下三步一晃,但总算还是在朝Alter的方向慢悠悠地挪去。
这人该不会是想……
“别过来!”
如果男人的本意是通过出手相助来讨好她,那可真是适得其反了。猜猜什么能比一个Avenger成为自己复仇对象的从者更令人火大?当然是得到对方的帮助。Alter拧起眉心低吼着,那空气中酒精混合的异味甚至有些熏得她反胃。
“哇哦,别这样,”这架势令对方也只得抬高了双手示弱,“我发誓只是想帮你打开假肢而已——”
“我能自己站起来!”
“得了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Alter拼命地扭动身体,但越急越难以找到平衡,下一秒便被抓住后颈的衣领,鸟类般轻飘飘的体重让她直接被拎起来,放置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然后就莫名变成了这种自己被对方救下的情况。她对拉开自己领口查看肩关节的钢铁侠怒目而视。这哑巴亏真是吃得让Alter憋屈又气恼。现在想来,自己这种夜行生物怕不是一开始就不适合按人类般的生物钟大清早行动。
“别乱动,呵呼……不然我下手会拼歪。”对方看上去完全没有理解对方这怒于配合的缘由,用指尖轻点两下挂坠放出了纳米材料,自顾自地伴着哈欠嘟囔道,吐息间酒气弥漫,“不是告诉你平时尽量戴着,要收集数据做动作优化的……”
所以呢?还得对他勤奋工作的态度敬仰歌颂一番不成?她在斯塔克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懒得开口,任对方像昨晚那样毫不客气地抓住自己的肩膀,一左一右地将生成的假肢调节拼接到位。
“等等……”
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男人揉揉因犯困而在上下打架的眼皮,盯着Alter的胸口端详了一会儿。
“……”
他抬起头。
“……我说……你刚才摔倒的时候,这装置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没好气地反问:“什么反应?”
“就是,我知道它没有弹射出来,”钢铁侠烦躁地指着那吊坠,“但其他的反应也完全没有吗……震动,响声,发光发热也行?”
“没有。”她懒得掰扯,干脆地回道。
“好吧……不应该啊……”
男人怨念地将那吊坠捏在指间揉搓了几下,尽管乍一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却又因接连的哈欠而显得毫不认真。
“该死,还得改……”他伸手擦了擦眼角由哈欠带出的泪珠,满脸困倦,“行吧……跟我——”
说话戛然而止的原因,似乎是低头的斯塔克看到了Alter光秃秃的双脚。
“鞋呢?你该不会是从中庭那条鹅卵石路上①回来的吧?”他吐槽道。
……这算什么?有点超出幻灵现世被灌输的知识范围了。白发从者皱眉。发现一番思考也无法理解这个包袱的意义或搞笑之处后,她选择不予回应。毕竟认真追问含义只会让眼前的家伙对自己的“博识”更加得意罢了,Alter可不想给钢铁侠的自恋王国添砖加瓦。
“星期五,连接设备‘桡骨’②,”男人顺着懒腰的伸展直起身子,“打开轮椅模式,你来推吧。”
“好的BOSS。”那曾在禁闭室听到过的温婉女声回道。
这命名别说审美了,简直是种恶趣味,和斯塔克这种毫无慈悲与同理心的混账倒是相得益彰……她在内心狠狠叫骂着,一边在星期五的指示下扭动着将屁股挪坐到新生成的合金板上。
……嗯,不过坐在这种骨碌碌转的东西上倒是挺好玩的。
Alter本以为,身为当今地面排得上名号的顶尖科学家与工程师,斯塔克的工作间不说非得精密有序,至少也应该井井有条。可眼前呈现的仿佛是一个刚被洗劫过的的地下工厂,各种金属材料、零件、机械试作模型胡乱地摆在桌台甚至地板上。若没有靠墙齐刷刷排列着的一队钢铁战甲,说是哪个反派仓皇逃窜时留下的秘密基地也不会让她意外。
乱到什么程度呢?一束横躺在地的光缆甚至差点将Alter的轮椅绊倒,幸好被星期五及时刹住。
“Boss,无法前进了。本周第九次提醒您及时清理工作间的地面。”
“行……今天就收拾……”男人约摸是困得不愿说话,满口嘟囔模糊不清。他敷衍地徒手拨开桌台上的一片组件腾出空间,转身拦腰扛起Alter就往上面放去,任凭机油和涂料之类的东西沾满了自己袖口与对方的浴袍。
……反正肯定是“让哈皮买件新的不就行了”,果然浪费资源的暴发户还是统统都去死比较好。钢铁侠倒是完全没注意到Alter那几近作呕的表情,自顾自埋在一旁的零件堆里没头没脑地翻找着。
看来当下这人的财政状况成谜……倒也不至于穷到连个助手都雇不起吧?她狐疑地打量着对方。
斯塔克扯过一根数据线,插进假肢在小臂上的接口。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哈欠,锤了锤自己的后脑勺,“头好痛……”
对宿醉的酒鬼当然唯有一句活该。Alter傲慢地横了对方一眼。
“我说小乌鸦……你之前不是可以无限自愈和再生嘛,有没有把类似效果作用在别人身上的技能啊……就像当初那个谁,伊芙琳那样?”
“……什么?”
“有的吧?”男人摆弄着悬浮屏上的参数,一边疲惫地追问,“魔力少也没事儿,哪怕只起一点点效果,让我的大脑好受一点都行……”
“……”
……真不巧,自己只想拥有对魔力类的技能。Alter觉得自己那咬紧的牙关在发颤。要是有说不定就可以顶着令咒的压制,强行把男人在这里杀掉。
这人到底只是蠢得无可救药?还是真的恶毒到在拿这件事嘲讽自己?
当然没有。让“御主”失望可太抱歉了,还真没有。伊芙琳才是基于原典而生的英灵,只有她才是具现了人类愿望、如疯子一般全身心无私付出的“绝对之善”,所以才是会为他人带去治疗与奉献的狂战士。Alter不过是这样一个疯狂而美好的童话的阴影,是她的付出遭到背叛与羞辱后的愤怒。满脑子只剩让背叛者付出代价这种念头的Alter,怎么可能还会拥有原型那样愈人身心的温暖?
居然把这样的愿望寄托在自己这种腐烂的幻灵身上,偏偏这么做的人还是斯塔克。何其讽刺,他钢铁侠这个曾经亲手杀死伊芙琳三次的凶手,居然有脸提起伊芙琳的名字。
“还敢提伊芙琳?”Alter嘲讽地低吼着,“当初拿掌心炮轰人家头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惦记她能治疗的价值了?”
“啊?……”
男人抬起头看向她,由于那是一双对于成年男性而言有些偏大的眼睛,在传达情绪的作用上效果绝佳。此刻其中映出的除了困意,便只剩下莫名其妙的疑惑。
“……你说什么?”费力地思考半晌后,斯塔克挤出一句这样的反问。
呃。Alter困窘地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脑子都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若是正常状态下的斯塔克,早已展开犀利的反击了,可他现在似乎真的只是因宿醉的头痛而在随口叫嚷着想要有效的醒酒药而已。
“‘还敢提伊芙琳?当初拿掌心炮轰人家头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惦记她能治疗的价值了?’”空气中突然再度响起了白发从者那嘶哑愤懑的声音,半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工作间监控及录制设备正常运作中,为您回放完毕,Boss。”
名为星期五的AI用温婉平和的声音补充道,将Alter刚因被对方照顾而产生的好感洗涤殆尽。去他的智械危机,这群机器人哪会成为人类的竞争对手,狼狈为奸的帮凶还差不多。
气氛无可避免地尴尬了。斯塔克脸上那困倦但好歹还算悠闲的轻松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去。
这一点都不意外,他从最初就明确表态过不乐意被翻生存竞选中的旧账。成为主从后的二人本在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一话题,却又因这莫名的契机让它被引了出来。
Alter扭过头去。她可不会道歉,这一连串恩怨本就是钢铁侠自己造成的,对方如果因此感到不适也完全是自找,罪有应得。关Alter这个受害者屁事。
果然,脸色阴沉的男人没有评价这一言论,也没有再说其他话,低头继续捣鼓起了悬浮屏上的数据。再次抓过他的白发从者的假肢用电笔左戳右戳时,连动作也变得更加不客气了。
Alter自知理亏,也不再嘟囔什么,老实地任对方在自己的假肢上敲敲打打,或是用发出刺耳声音的钻头拧来磨去。
沉默的时候,连空气都能让人如此压抑。
“调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斯塔克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本是按罗迪的数据来的,触发算法里生物电的比重太大了,我把物理动作敏感度改高了些。你摔一下看看。”
摔……哦,是要实验效果吧。赶紧来点成就感拯救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Alter将身子朝桌外探着,主动摇晃起来向下砸去——但这次在坠地之前,假肢的掌心喷射出一股微小的气流作为缓冲,同时拉长关节,稳稳地让她落在地面上。
“搞定。”男人吹起了口哨,看上去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这样对截瘫的适用性肯定也会更广了,下次拿给麻省临床那边试一试。”
……等等,临床?“你还打算给其他人类用?”
“不然呢?”
我以为你只是做出来显摆和自我陶醉的。——与对方不同,Alter有脑子也有良知,这等没心没肺的话当然不会说出口。那不食五谷杂粮、高高在上的钢铁侠,明明手染鲜血,居然真的会在工作中见缝插针地考虑着社会与文明的福祉。
……所以他当初才会将些东西留下来吧。Alter想到了生存竞选时的“托尼”。这下怎么看都是一脉相承的。她抿了抿嘴唇。
重点是,现在自己得对其他可能用上这种假肢的普通病人们负责。
“……摔地时的那个冲击,我作为从者能受得住,”Alter说道,声音因心虚而放得很轻,“但如果你要给人类用,要不还是把缓冲气流的输出调大一些……”
“哈?”斯塔克瞪着她,转头从悬浮屏上调出另一个人形模型,拖到刚才记录的动作数据中。他对着模拟结果睁大了双眼,又瞪向Alter上下打量了一通。
“为什么刚才不让我知道?”
“从者的灵体体质本来就比人类的强度高,我有什么办法?”她气恼地反驳。
“听着小乌鸦,”一手叉腰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指着Alter怒斥道,“你忘了吗,接下来还会把你的数据共享给罗迪更新!要是他起床时把晨(审核)的(审核)摔断了,难道你能负责装回去?”
“我——什么?”
……晨……?
在反呛之前,Alter的全身下意识地僵住。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一个完全不对的东西……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钢铁侠似乎终于从情绪中反应过来,心虚地挠着鼻子。
“……你,刚才,”Alter一字一顿地追问,“说了什么?”
“行了,忘了它吧,”对方忙不迭地挥着手,“我没在责怪你,只是想告诉你这样后果会——”
“‘要是他起床时把晨(审核)的(审核)摔断了,难道你能负责装回去’,含限制级词汇‘陈伯’。工作间监控及录制设备正常运作中,为您回放完毕,Boss。”
话音未落,某个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AI助手悠悠插嘴道。
注视着眼前的男人,Alter惊恐地后退。
不对,有哪里不对。并非这词污秽粗俗,本身就是人类群体会有的正常生理现象,只会因使用场合的不适配而显得有失分寸而已。而是……违和感。
由斯塔克说出的这个词在耳边不断回响,将回忆中的某个部分搅起了巨大的漩涡。
果然有哪里不对……!明明不应该……
——为什么完全不一样?!
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正在基地空旷的走廊上没命地奔跑。
“早。……你还好吗?”
说这话的是深红的娜塔莎,她正略显惊异地打量着跌跌撞撞扑进门内的Alter。原本房间中还在放着某种似曾相识的舒缓歌曲当做晨间音乐,也被红发女人按下了停止键。
实话当然是完全不好。她扶住墙壁整理着自己混乱的情绪,试图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中冷静下来。
“问了星期五,她说你和斯塔克一起在工作间,我才没去急着找你,”深红的黑寡妇靠近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有,有个问题……娜塔莎……”
她抬头看向满面担忧的对方,觉得自己此刻的脸说不定是绿色的,“你对托尼·斯塔克有多了解?”
红发女人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看你指哪一位?死去的那位和我没有交集,深红的那位倒还行。地面这位的话,其实直到昨晚之前也没怎么交流,但我有原典的记忆,应该还算马马虎虎?”
“那在你的印象中……”Alter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得不正常,“斯塔克……他会说黄段子吗……?”
“会。”得到了不含一丝犹豫,斩钉截铁的秒答。
“你是指哪个?”
她感到脑中的某个角落有奇怪的东西在崩坏。
“全员。”
奇怪,这真的很奇怪。
虽然自己的记忆不清晰,但这种矛盾感却是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
违和至极,反唱事实,格格不入。让Alter本就不太正常的大脑混乱不已。
“可是如果,一个人……在非伴侣的异性面前,也把黄段子挂在嘴边……”Alter愣愣地看向天花板,“岂不是……在异性关系中,非常轻浮……?”
深红的娜塔莎点头:“对啊。”
她呆呆地转向对方。
“……斯塔克,原来是这种人?……”
“等等。”红发女人睁大了眼睛。
“呃?”
“Alter你……”对方震惊地打量着,“……莫非是,对花花公子这个词的定义有什么误解?”
“……斯塔克是,花花公子?”
“所以Alter你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什么程度???”
“代名词级别的程度。”
双倍的震惊,白发与红发的两人呆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难道是因为,”深红的黑寡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生存竞选没有那么适合**的环境,所以只有记忆但无真实经验的‘那位托尼’,当初在伊芙琳面前表现得比较收敛?”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Alter不停地将自己的脑门磕向墙壁。
“我只记得……他一直念叨想念自己的爱人,想朋友,想父母……”
“啊哈。”红发女人一边拉住她制止那略显滑稽的自伤行为,一边不满地咂着嘴,“所以才让爱情守护者出身的‘夜莺’们死心塌地地帮助他,甚至成为执念……难怪了。”
“所以,他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深情,专一,又渴望温暖的有情人,对吧。”
Alter呆滞地重复着。
“话不能这么说,死去的‘那位托尼’也许确实算?他只是在描述他的记忆,同时自觉避开了连自己也觉得害臊的某个部分……”
“那地面的这个……”
深红的娜塔莎眨了眨眼。
“……昨天哈皮不也说了嘛,他和女朋友——前女友还是分手状态呢。”
“对,我有印象……”Alter用假肢捂着额头,“那女孩是叫佩珀吗?”
“对,哪怕从当初我们的人物包被录入记忆的节点算起……地面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红发女人掰指数着,“可看看这基地,挽回的迹象可是一点都没有。”
“当时的‘托尼’明明说过,非常想念她……”
“你试图在一个花花公子的身上寻找什么呀,Alter。我甚至可以为你介绍一下他的成名录。”她笑不露齿。
“不了……”
Alter紧靠着墙壁,还是感觉自己的腰杆在发着软向下滑去。
“为什么会不一样……”
“要的不就是这个嘛?”深红的黑寡妇饶有兴致地安慰道,“现在这不就感受到他们的区别了?”
“……啊……”
“有没有觉得这场‘复仇’变得错位且掉价了呢?”
……对哦?也就是说,这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眼前风流而薄情的斯塔克,从未是回忆中那个对地面的温情满怀眷恋与歉意的托尼……?
Alter愣愣地垂下头来,任红发女人拍着自己的肩。
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任何豁然开朗的成就感,或是因接近真相而推进灵基转化的舒畅感。
那由惊恐与疑惑凝结而成的悖论,好像依然盘旋在Alter的心头,如阴影般挥之不去。
六十二,六十四,六十五……好像又错了。算了,录标签的时候重新数一遍吧。
独自在工作间里的托尼将散落一地的机械臂、机械腿和装甲块逐一搬至收纳架上,一边因走神再度计错数量而嘀咕着。
所以说自己本来就不适合做这种琐碎的差事。
刚才本还冒出了让Alter帮忙收拾,顺便收集一下假肢搬运负重动作数据的念头。现在倒好,被对方隐瞒实验数据急到说了点气话……一句无意识地带上了黄段子的气话,就把人家吓跑了。
好吧,他承认,不光是黄段子的问题。明明昨天就被赝品小娜特地嘱咐过,不要轻易在Alter的面前再提起伊芙琳,在她认清自己身为Berserker的灵基全貌前,强行引出这个承载回忆的名字很可能让Alter在认知矛盾中暴走。刚才的那番言论与其说自讨苦吃,不如说是一种作死。她在这样的一连串折磨后选择夺门而出而不是当场向他发飙,已经是相当程度的慈悲了。
又变回了孤零零的工作间。金属配件堆积成的冰凉天地中,只剩下钢铁侠独自一人。
如果告诉他们,自己真没有追着人伤口撒盐的恶趣味,更没有重操风流,只是因久违地在工作间有活人回应自己的聊天而得意忘形了,对方会相信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男人苦笑。光是后者,换成任何人都会比自己这个《花花公子》的前常驻嘉宾更有说服力。只要是有着常识的人类,都更愿意相信重获单身的浪子会回到自己朝思夜想的酒池肉林,怎么可能默默当着宁愿与友人们争吵决裂的工作狂呢。
只要是有着常识的人类,都更愿意相信电视上神采飞扬的自信富翁是个我行我素、口无遮拦的混蛋,怎么可能那样在意旁人的情绪呢。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都不相信。托尼抿了抿嘴唇。
“淘气电脑,想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吗?”他打了个响指,“新建一个加密语音备忘录。”
“好的。现在开始录制,Boss。”温婉的女性机械声总算不再听上去那么狡黠,乖巧地回答。
男人闭上眼睛。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自己。但承认这事儿说实话有点令人火大……因为……”
他的嘴角扬成自嘲的形状。
“……虚伪的谎言可不存在于安东尼·斯塔克③的字典里。那斯塔克居然好意思掐头去尾,把自己形容得痴情又专一。”
“想必言论一定让人印象深刻,Boss。”星期五适时地捧哏道。
“他说什么,想念自己因意气用事而分手的爱人,如果能活着回去就好了。”钢铁侠喃喃着,“能回去的话,还要向吵架决裂的伙伴们道歉,自己的人生不能没有那样的包容啊温暖啊……还有没来得及和父母说完的话……”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真是狡猾又伪善,不是吗?明明是个刚愎自用、叛逆不孝、风流糜烂的混蛋,却对曾经干的那一系列好事绝口不提,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深情且迷茫,渴望着关怀的可怜人。”
“……但就是这么奇妙,居然真的有人相信他了。”
悬浮屏上录音的波形平缓地前进着。
“即便眼前的斯塔克依然是自负的傻瓜、不懂如何予人关怀的混球,只因为是个期盼着‘爱’的可怜虫,她就决定献出生命与灵魂帮助对方。”
托尼还记得梦中那张温柔而谦和,关怀地注视着自己的面孔。醒来时都仿佛还停留在眼前,直到那张脸在他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化得苍白,视线中还泛着某种金色的冷光。
那时他才反应过来,只是长得一模一样的Alter而已。
“这美梦就不能让我多沉溺一下吗……”
“……这放在地球上,比鬼话还要鬼话的东西,竟然真的也可以被相信啊。”
望向中庭,看到一只小小的鸟儿落在枝头,欢声地高唱起来。
托尼不确定那首歌是否是送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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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①鹅卵石:晨间光脚在鹅卵石路上行走被认为是一种能有效刺激脚底穴位的养生方式;
②桡骨:前臂外侧的骨头,对于鸟类是翼骨的重要组成部分;
③Anthony Stark:铁人的全名,“托尼”是“安东尼”的简称。
1. 本章剧情涉及的MCU原作有:美队3,钢铁侠1,复联2;
2. 关于私设主线的前情回顾已经尽量压缩简化,无论理解与否都不会影响本次的阅读;
3. 五妹的腹黑感设定有参考漫画;
4. 也许有读者能注意到,红寡已经在给女主下套了,此处并非恶意而是战术,之后会揭晓原因;
5. 被审核打回来了一次,已替换关键词,就像文中描述的,此处只是关于人类生理现象的段子,而非场面描写或暗示,还请公正审核,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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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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