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别来相忆,知是何人?
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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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到了傍晚时分,江面上雾气愈浓,甚至渐渐起了些风。
船坞里阴冷的厉害,江风穿过船坞破损木楼,声音尖锐,如同长啸。
这里数年前仍是个热闹地方,但凡要过七里濑的船只,有许多在此停靠夜泊。但这几年随着严州城澄清门码头繁盛,又距离此地不过十里,渐渐过往客商都嫌此地船坞陈旧偏僻,来的少了许多。再加上冬日枯水,行客愈少,此时若是从对岸望过来,只见这破旧船坞黑峻峻的凝在江面惨白雾气中,梁柱歪斜如佝偻病骨,连星点灯火都无,外头栓了几只旧渔船,麻绳开花,似是久无人用。
江风吹得更紧,浓雾给那冰冷江风一吹,空气中已有了些霜雪一般的味道。
李七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又哈了些气,却只换得手上冻疮愈发麻痒。他犹豫了片刻,从袖里摸了火折子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麻胡坐在他身旁,看他动作,又往自己褪色夹袄中缩了缩,哼了一声:“你当只有你冷么,冷比走水了没命要好。”
“不让点火,那还有没有酒?”
“早喝完了。”
“邱老大还没回?”
“没。”
“奶奶的,邱老大接的这晦气生意,”李七骂道,“那点子硬的啃不下来。还整日汴梁红,梅子青的,真到要喝了连口酒都没有!”
麻胡没接他话,把自己袖口磨出来的破棉絮往回塞了塞。
杨幺冷笑道:“你废话什么,你这几日都只搬搬货罢了,好歹全须全尾的,老子昨夜去那衙门办事,背上还给暗青子招呼了一记。”
“你那事办成了么?”
“废话,这事再办不成,就得喝西北风了!”
“如今又和喝西北风有什么区别,哥儿几个从太湖来了这凹糟地方,十来天了还走不得,整日里受冻,你昨日里给招呼了挂了点彩,老子在南浦滩给点子划得那几道子也疼得很!”李七瞧着杨幺那不屑神色很不愉快,言下之意,若不是老子前日里受伤,哪轮到你昨夜去办事?
“快了,”麻胡安抚他,“点子硬,哥儿们不得分头行动么?邱老大去的婺州,左不过一两日路,应是快回来了。”
杨幺本是站着的,此刻在避风处寻了个板凳慢慢坐下,似是牵动背上伤口,粗布短打后背洇出暗红血渍,面上旧疤痕都颤动的有些扭曲:“这单生意总这样,不是办法。”
“你待如何?”
“这点子这么硬,咱哥儿莫非就没有旁的生意能做了?一趟下来已经折损了两个弟兄,伤了三四人,若是往日里,哥儿几个早换了别处去,但今次邱老大为何还要继续耽搁?”杨幺这人一贯心眼多一些,此刻问的是素来和邱老大关系较熟络的麻胡。但听他这么一说,本来神色不忿的李七和先前一直不吱声的几人似是觉得有些道理,一时之间都看了过来。
“咱可不知道。”麻胡忽的被七八双眼睛盯着,稍稍吓了一跳,“只和我说要把油货都收整好。昨儿不是你接了他传的信儿么?”
“昨夜让我去衙门办事,此刻想想不太妙,邱老大此次接了个什么生意,似是和鹰爪子扯上了关系?”杨幺摇摇头,“就说那叫汴梁红的点子,怕不是从汴京来的鹰爪子。”
昏暗的船坞里,几人对视一眼,虽说都是做惯了无本营生的汉子,却皆从同伴眼中看到些许犹疑。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些动静,遍布虫蛀孔洞的楼板吱呀作响,似是有人在地板上挣动,又似有人呜咽。
麻胡对李七道:“是二楼绑着的那小叫花子?”
“哼。”
“绑着作甚?每日闹得烦人,要么给个痛快,拎去江里便了。”麻胡圆脸上眼小如豆,此时眨巴着看向李七。
“老子腰上还有几道彩,要拎你去拎,这鬼天气,料也闹不了几日了。”李七知道麻胡这人向来说得多做的少,随口将这活计派回给他,果然换了一时清净。
没人说话时,船坞归于寂静,又过了片刻,听得几人身下楼板响起叩击之声,间隔两长两短。
这几人缩在船坞架空在江面的一层,虽然湿气重,但出入隐蔽,拉起楼板便能下到外面小船,此刻外面有人回来,麻胡赶忙起来,拉起角落一块楼板。
有人伸头,再一窜便跳了上来。“邱老大让咱带信儿来!”
“怎么说?”
“有个豆儿,这几日应当会从七里濑过。若要夜泊,不在澄清门便在烟波坞。邱老大与我在澄清门守着,若得机会便动手,吩咐咱哥儿几个留神。遇上带锦鲤标志的船,趁夜上油货便是!”
“奶奶的,一个点子不够,再来一个豆儿!”
“来多少都一样。只若从这江上过,都需得经过七里濑。咱油货还有不少,管他汴梁红还是豆儿,都够应付。只是此番需做得干净些,邱老大说这事若是不能在此间了结,咱兄弟们可做不了下一单生意了!”
那人说完了话便又消失在楼板下,李七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你去哪儿?”麻胡伸头问他。
“楼上去望一望,好过在这湿冷地方挨冻!”
李七脚步沉重,木板在他脚下吱呀声不绝,众人听着他上得楼去。杨幺犹豫了片刻,或者因着背后伤口疼痛,终是也没动。
忽的又有些许响动从楼上传来,似重物落地。麻胡本已有些睡意,被这一下子吓醒,怒的提了跟木棍骂骂咧咧的上了楼去。
此时船坞内已然昏暗的难以视物,麻胡记得那小叫花子似是原本住在这附近,一日撞见他们议事,被捉住捆了丢在二楼,但具体是二楼哪里?他在楼下听到响动时感觉离得不远,此时上了楼,四下里却只见朽掉的门窗杂物和废旧桌椅。
这船坞虽然老旧,却大的吓人,走廊尽头立着半扇歪斜屏风,漆皮剥落处露出惨白底色,一间间旧厢房分隔了二楼大半的地方,一眼看过去更是晦暗难明,窗纸下似有鬼影幢幢,再加上江风尖利呼啸,他不由的吞了吞口水,嘴上却仍喝道:“你个小叫花子再吵,爷爷现在便送你去见阎王!”
一声喝下去,仿佛给自己壮了胆,他前行几步,一脚踹开一间厢房旧门,却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厢房中有人萎靡于地,姿势古怪,不知是死是昏,却是李七。
麻胡心知不好,转身要跑,却忽的给一记手刀劈在颈后,干净利落,力有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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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巨阙在手,看着面前浓烟烈焰,不由苦笑。
贼窝倒是找对了,他从外面悄悄潜进来便看到有几人,有人身量瞧着眼熟,还有一人身上仍有包扎痕迹,似是昨夜从严州衙门逃出中了他袖箭的。
他脚步轻缓,一路都没弄出声响,怎奈这船坞的确年老失修,在二楼探查间仍不慎踩中块虫蛀地板。他不欲打草惊蛇,正要隐藏,却发觉二楼原是有个孩童被绑在地上的。那孩童只有六七岁年纪,似是个乞儿,身板薄的像纸,破麻衣空荡荡挂在肩头,给麻绳捆着蜷成一团,左脚踝肿成紫黑色,苍白小脸上一双眼睛大得骇人。看见他,似是要哭,却仿佛已脱了力,连哭都没什么声响。他解了那孩童身上麻绳,嘱咐他藏好。
纵然是他,也无法带着这孩童与楼下这许多匪徒缠斗,必要先解决了贼人才能带这孩子走。又闻听楼下暗语,思索片刻便明白豆儿说的是女子,油货应当是桐油之类燃料,而汴梁红么,大概说的是他自己。心知贼人有两路,他若在这儿耽搁久了,怕是贼人找上谢春染,内心更是焦急不已。
两个汉子先后上楼,都给他劈晕,之后却不那么顺利,任楼上再有些声响,却也无人上楼来。他心知贼人起疑,时间亦由不得他再耽搁,便不再隐藏下了楼去。水匪一拥而上,他解决了几人,却有个疤脸的汉子踪影不见。他仍待探寻,就见周遭火起,楼上浓烟深处传出孩童哭声。
那火起的极快,不消片刻,举目所及皆是一片火海。他暗暗叹气,心道百密一疏,怎么没想起贼人宁可挨冻也不肯点火是因为桐油易燃,此刻已然如此,只得把那孩童带出去再做他想。
起火之时,本该打湿周身衣物,再以湿巾敷面,否则在火中难以支持。但此刻这船坞老旧,内中梁柱皆朽,说不得还能支撑得几时不塌,若是出去再进来,怕是来不及救人。
他再不多想,举目四顾,寻着一扇窗飞身而出,如壁虎游墙从外墙攀伏而上。湛蓝衣摆在烈焰气流中横飞翩翩,足尖点过焦黑窗棂时只听得朽木爆裂之声,再穿过二楼窗口,火势略小,热气与烟气却从下蒸腾云集。他只觉周身皮肤灼痛如针刺,浓烟凝在眼睫上,双目疼涩几不能睁眼。
孩童哭声渐弱,火焰噼啪声却愈盛。他心急如焚,进了二楼烟雾更浓,全不能辨路,他咬牙弓身前行,视线模糊便默记步数。
衣摆已在冒烟,巨阙剑鞘滚烫的烙入手掌,吞咽时如同炭火在喉。直到面前一片火墙轰然崩塌,纵然他双眼疼痛视线模糊,已分不清眼中是烟是汗是泪,却在浓烟烈焰之间看见有人一手抱了孩童,向他走来。
锦衣华服,身形尚有些少年的瘦销,仪态漂亮,步伐稳定。
其实按他此刻目力,只辨得出个大概身影轮廓,眉目什么都看不清。算来虽已数月未见,但只要一眼就足够让他认出来,也只消一眼就能将他全力堆砌的铜墙铁壁击的溃不成军,此前种种刻意回避、不敢多想,总之他罗织月余萦绕于心的所有粉饰与麻木,都在看到这人的那一眼里碎如齑粉。
堕无间地狱者,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
业火焚身,但此刻无间地狱之中,如降甘霖。
白玉堂口鼻蒙了湿帕子,皱眉打量他,开口仍给烟呛的咳了几声,声音闷闷:“你,怎搞的如此狼狈?”
他张口,喉中实在疼痛,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白玉堂拿了水袋对他劈头就浇,又扯了块布巾按在他脸上。这人手上一向没什么轻重,擦的几下皮肉生疼。而他恍若未觉,胸膛之中酸涩难耐,脸上却不由的露出笑容来。
——从别后,忆相逢。
??
白玉堂似要出言相讥,却大约还记得情况危急,难得的忍住了没说话,再回头时,火势已经封了来路。
他伸手抓住那人手腕,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侧,如同过往两年一直做的那样。
——几回魂梦与君同。
“跟我走,别睁眼,”他说,声音嘶哑难听,喉间血锈味翻涌,“我记得路。”
碎碎念:
我知道大家不想看水匪开会,所以啰嗦完了水匪开会就撒糖让两只见面了~求表扬!
??
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巧,某白你说严州不停吧,却偏偏见到了。你要说严州停吧,就碰不到猫,只有不长眼的水匪来扫兴了呀,啊哈哈哈哈~这就是你别扭你的,我写我的~?
??
还要小修,明后天看文的太太不妨多点进来几次,说不准哪里多点字少点字的。
考据:
杂糅了不知道多少朝代和地区的江湖黑话:
豆儿:女子
点子:目标
鹰爪子:当官的
暗青子:暗器
油货:燃料(这是我编的,手动狗头)
最后:
太太们点赞和评论和表扬多的话,下章就还有糖,继续狗头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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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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