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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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几分淡薄阳光照在小院里。
院中池塘中养了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正趁着日光微暖浮上水面来,却给厅堂中传来的一声响惊着,在碧绿池水中一摆尾巴,静静潜了下去不见踪影。
谢春染白皙五指捏着个簿子,将那蓝纸皮儿的账簿啪地拍在桌案上。
“你们哪个来与我说说,上月这一百席的盐钞是怎么回事儿?”
谢春染声音不大,但因着素来与人打交道都是和风细雨的浅笑模样,偶然皱了眉语气严肃时,便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她面前站着的粮号管事张梁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肩膀一缩,两个人对望一眼,却都嗫喏着低下了头去,并不言语。
“咱们锦绣会馆难道没立过规矩,粮号只收现银?我难得来一趟杭州,你账上记得倒是银货两讫分毫不差,若是我不来,都不知杭州粮号只账记得漂亮,却收了这么些废纸进来。杭州粮号交给两位打理也有半年多了,是打算何时来与我对一对账?”
锦绣会馆这别院有两进,前一进厅堂议事,后一进是客房,中间有池塘小院相连。
展昭从小院中过,本已要走到前面厅堂来,不期然听着谢春染声音,似是在数落商号中人。他自觉大约来的不是时候,正想着回避,却听着里面说的盐钞之类,不由的停了脚步。
展昭与白玉堂几人一道抵达杭州已过了两日,其实不仅是因为旧识崔时暴亡。在严州时,他收到的开封府驿信里提及杭州盐税亏空巨大,去年便以灾情为由请求蠲免,今年大抵仍是困难。
杭州此地,即使放在两浙江南的各个州府之中亦称得上富庶。是以杭州当上缴的税赋,或是严州的十倍不止。富庶州府的税额既大,一旦有了亏空便更是难以填补,放在当下西北用兵、国库吃紧的当口,实在是压在朝廷心头的一块巨石,估计是令三司和官家都为难。
驿信中提及杭州亏空极可能是因着私盐泛滥,导致官盐滞销,盐税锐减,故而希望他能先赶赴杭州查探,若能揪出些线索,或许能解当下燃眉之急。
展昭这厢一踟蹰,谢春染却已经瞧见了他过来,扬声道:“失礼了,展大人请稍坐片刻。”
前厅到底还在议事,展昭便没再近前,只在一旁停步歇了。
厅堂里谢春染稍微收敛了怒色,与她面前两人道:“你们与我说说,可是有些难处了?二位素来办事稳妥,我点了二位来打理杭州粮号,便是信得过你们为人,二位当知我气的是报喜不报忧,并不曾疑些别的什么。”
她这一和缓,方才给她数落的面红脖子粗的两人果真低了头去,其中年少些的那人激动道:
“姑娘明鉴,我们办事不力,可也对得起良心。这盐钞实是运粮的仁信庄扣了咱们两船粮,硬抵给咱们的,我与张哥儿一合计,一来我们与仁信庄在运河之上往来甚多,不好扯破脸。再者他们扣船之时凶狠的紧,我们若是硬顶着不接怕是血本无归。不报给姑娘,是因为……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姑娘提拔我二人理事,我等若是这些都处理不好……可不叫人笑话么……”
“瞧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谢春染叹气道,“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应当只有这点器量。杭州分号的事难道不是会馆的事儿?难道不是我的事儿?告于我知便叫人笑话么?那我问你,你不知会我,待要如何平账?”
另一个年长些的张管事虽有些豫色,此时也开口道:
“仁信庄的盐钞按一比二给抵,扣了两船粮食,合三百两,抵了六百两盐钞。我二人知道盐钞折价,但折一倍算来,也不那么亏。而且账面上现银也还能周转的开,又毕竟是杭州府发的钞,早早晚晚也总能兑的。我与梁小哥想着……迟几个月也就兑得了。”
谢春染无奈,一手摆了摆,手腕间金色锦鲤随着她动作仿佛游动起来:
“也罢,即是不得已,我便不深究,自个儿扣半月的例钱领罚,若今后再有此等事便速速知会与我,万不可再心怀侥幸自作主张,须知盐钞折价几何这种事绝非我等商贾能掐算准的。盐钞留下,你们几个都下去吧。”
会馆几个人不一刻便都告退,谢春染长长叹了口气,自顾自小声嘀咕道:“瞧瞧这些个男人,面子是能当饭吃还是当银子使,半年多就学会报喜不报忧……”
展昭听得好笑,起身清清嗓道:“谢姑娘,可有展某能分忧的地方?”
谢春染抿嘴笑道:“让展大人等着,是小女子怠慢了,万望大人海涵。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好与展大人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故而虽则失礼,也不避着大人了。想来这里的因由,大人方才也听的七七八八,可知我为何禁止杭州粮号接盐钞?”
“按方才所言,是因为盐钞折现困难?”
“正是如此,展大人请看,这盐钞均是杭州盐司发出,我粮号收了盐钞,便只能兑得杭州盐,亦只能在杭州当地售盐。但杭州这盐钞,近半年多来兑盐甚是不顺畅。我等拿了盐钞却兑不出盐去。若是要折成现银,则需得折价许多。”
谢春染掂着一张白底朱印的纸张递到展昭面前,忽而想起展昭眼伤之事,不免有些迟疑。却看展昭今日出来时眼上未覆纱带,且行动自如的一路过来到了前厅,全不似看不见的样子,不由惊喜道:“展大人眼伤已痊愈了?甚好。”
“可见光影轮廓,行动无大碍,只是视物尚模糊,约莫还要过几日才好。”
展昭接了那盐钞在手,纸张洁白,摩挲在指间触感细密,确是比寻常纸张柔韧密实,又隐约有些苦涩香味——大约是杭州府发盐钞特制的纸张了。
他微微一思索,开口道:“还要向姑娘请教,方才说到有盐钞,却无法兑盐,想来是盐钞超发?”
谢春染叹口气:“虽无实证,怕是的确如此啦。”
本朝的钞盐法,是由朝廷发行盐钞,商人买钞兑盐,再售盐给百姓的一套官办盐务交易制度。于朝廷来说,从少数拿着现银的商人手中收税总好过从各地数以万计的百姓手中收税。于商贾来说,贩卖官盐虽本厚利薄,但胜在稳定,且收益可期。于百姓而言,商贾之间互有竞争,少了一家独大哄抬盐价之事。因此钞盐之法环环相扣,只要实施得当,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办法。只是设计再好的制度也都有薄弱环节,于钞盐法上,薄弱环节便是制定规则的官府了。
既然盐钞能与商人交换银钱,银钱用于上缴税赋,地方上便有了为凑齐税收,超印盐钞的事情。且最近这一两年来,西北用兵耗资巨万,各州府税赋压力陡增,因此若有盐钞超发之事也绝不稀奇——不管商人手里的盐钞能不能兑得了盐,总之先将眼前的税赋凑齐了再说。
朝廷自然知晓超发盐钞无异于杀鸡取卵,是以一向明令禁止超发之事。靠近京师之地所用为解州盐,许是因着天子脚下,解盐盐钞又由三司直管,超印盐钞之事便不怎么听闻。但杭州自己便有盐井制盐,盐钞又为杭州当地盐司自制,若有超发确是难以控制。
而且,杭州若真有盐钞超发一事,身为通判的崔时必当知晓。展昭微微皱眉,心中一时忆起崔时严肃面容,又想起白玉堂晨间说的“是交浅不言深?还是刻意隐瞒?”不由心绪沉重。却忽然想到一事,又对谢春染问道:
“此前谢小姐盐务册子上所记,杭州盐价是五十文一斤?”
“不错,展大人记性真好,可是要问杭州是否有私盐?”
“正是。”
“杭州官盐价格稳定,况且我等拿了盐钞兑不得盐,亦说明官盐并无滞销之事。如此说来嘛,私盐应当不成气候。”
展昭手中盐钞微微一震:“那这事便很有些蹊跷了。杭州如无私盐,为何盐税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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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小径,薄雾密林。
粉墙之外,白玉堂四下看看,忽的腾身而起攀于一棵高大梧桐树上。不过片刻便下来,对白锦堂笑道:“果然如此。”
“哦?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那日是在何处看见这铜雀,又是如何发现的?”
白锦堂抬手一指:“便是在此处,听到这铜雀在那边墙头鸣叫,探看时便有毒针射来了。”
白玉堂掩饰不住的愈发得意,却卖个关子,将那铜雀托于掌上,对白锦堂道:“你以为此物做的如何?”
“自然精巧绝伦,能将铜雀雕琢的毫发毕现又惟妙惟肖已属罕见,居然还能自个儿射出毒针,这便不免令人惊叹了。”白锦堂轻咳几声,以手中折扇略略抚胸。
“嘿嘿,你这外行的说的倒也不错,做的精巧绝伦,却是件杀器。殊不知在我看来,异常之处便是在这里。所谓机关杀器,目的不过几种,若是用来伤人的,大抵是暗器路数,必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用来防御的,则需兼顾隐秘、牢固、易于操控。但无论是哪种,中用比中看都更加要紧,你说是不是?可这铜雀,竟似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却出人意料的有几分效果。可见这东西做的精巧之处,不在匠艺,而在匠心。”
“哦?那你这内行的怎么说?”
那内行的小子得意时便神气得很,摇头晃脑,倘若长了条尾巴,必然是高高竖过头顶的:“首先来说说这反其道而行之。若目的只为射出毒针,一枚铜管或者能弹弓之类都可,越是尺寸细微,越难以察觉。你想想,若为取人性命,只需四面八方隐蔽设下铜管百枚,暗连机簧,毒针齐发密不透风,几乎是万无一失,何故将心思花在雕刻羽毛上?且若要攻其不备,为何要先发出鸟鸣之声来引你注意?你瞧这铜雀,翅膀可动,亦能自鸣,花了这么些个心思,做的如此精巧,倒更像个玩物了。”
白锦堂凤眼含笑道:“是了,我亦觉得有些古怪,只是讲不出你这些门道来。可那日,毒针的准头亦是不错。且不说是杀器还是玩物,倒是如何安置的呢?”
白玉堂还记得他哥哥此前说他“成日里捣鼓些零碎”,本来存了心要表现,见白锦堂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来,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得意之余便讲的很是细致:
“若是一般人,也就能给你讲到第一层。这后面的,也只有我看的出门道,来与你说说第二层。机关消息皆需要有人触发,要么是有人操控,要么是预先算计好你的动作有了反应。说到底还是心机之斗。需知无论这雀鸟多么巧夺天工,终究是个死物,如何看得到你并射出毒针?但虽则铜雀看不见你,你却看得到它。因此以鸣叫之声吸引你,你看到铜雀之时觉得有异,自然下意识会凑近些许看清楚些,这便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只需算准了这时机,再以机簧弹射毒针便可。”
??
——此人洋洋得意自然有他的道理,说只有他看得出门道,也不算是吹牛。因着引人好奇上前探看再触发机关的路数乃是他得意之作,可惜猫不在场,否则忆起当年那气死猫,自然知道他此刻兴高采烈是何缘故。
当哥哥的那个继续虚心求教:“你说的虽则有道理,但这铜雀怎知有人经过?莫非只能守株待兔了?”
“别急,尚有第三层,你看这里。”
白玉堂指尖拨开雀鸟嘴,内中隐有一细小匙孔。
“这里约莫是内里机簧上弦处了,方才说了,死物不能自己动,那便要有人来上弦,再将铜雀置于你能看到的地方。这偌大山头,普通人自然不能神机妙算到如此地步,我就猜这小径之上必然布设了些铜镜之类,果不其然。你一举一动,对方皆看在眼内。才能算好了时机放置铜雀,诱你上钩。”
“果然,叫你这小子来,真是来对了。”白锦堂看自家弟弟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由含笑摇头:“这位姜姑娘,确是个有趣人物。若如此说,我有数了。”
他弟弟挑眉看他:“有什么数?你又有什么烂戏码?”
“匠心精巧,非为杀人之器,”白锦堂收了折扇,在掌中轻敲,抬眼望向那粉墙之上盛开如盏的玉兰,忽而扬声道:“白某蒙姜姑娘相赠铜雀,何妨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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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
钞盐法:大体操作方式是文中描写的那样,类似于把盐的交易通过朝廷发行的盐钞做一个二级市场出来。那么盐钞就是有价证券,如果发行得当,是个很好的管理手段。真实的时间是庆历八年(1048年)首次试行于陕西,后几经反复,至嘉祐年间(1056-1063)基本确立。至于文中实际发生的时间么。。。。不要太在意。。。。
碎碎念:
我估计纯讲剧情没什么人乐意看,but这章内容很重要(对手指),这里是名侦探展昭和技术狂人白玉堂的双线故事。
请看文的太太们告诉我能不能看的懂,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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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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