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更谁兴到,于我情真。
是白家宾,江南路,陇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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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运漕司衙门踞于钱塘门外,气象森严。
从观潮院二楼的雕花木窗向北眺望,越过熙攘的香市,前朝刺史李公所建的石函桥古朴依旧,桥东侧便是那朱门高墙、青瓦覆顶的庞然大物——两浙路转运衙门。
此地规制远超寻常州府,五门三堂,飞檐斗拱,门前石狮怒目,檐下铁马在料峭春风中偶有叮当脆响。转运使执掌两浙一路十四州财赋,钱粮税赋如百川归海,汇聚于杭州,再经运河源源北上汴梁。转运使虽不直接“知一州事”,却手握钱粮税赋督办、官吏举荐考核之大权,其位超然,隐然一路之尊。能居此位者,常为三品大员,服紫佩金,权势煊赫。
这日湖边风大,过午仍然冷得很。展昭一袭绯红官衣进了衙门,朱漆大门在身后关闭之时听得风声呼啸,又在一进大堂中候了片刻,便给皂衣差役引进了衙门偏厅书房。
两浙转运使沈立之身着紫袍,端坐于书案之后。博山炉里升起青烟,再一折折散在空中,这一炉香大约已经焚至尾声,书房中尽被薄薄香雾笼罩。展昭目力未复,本就视物不甚清晰,此时更觉眼前这位三品大员的面容朦胧晦涩,看不分明。
“下官见过沈大人。”隔着那书案五步开外,展昭低下头去,躬身行礼。
沈立之声音从那案台之后传来,不甚老迈,带些微笑意:“展大人从何处来啊?”
“下官方才从杭州衙门吊唁罢故友。”
沈立之了然,叹口气道:“哦,你说的是崔时。”
“正是,下官听闻崔通判猝然亡故,吊唁之余,本欲于拜会杭州知州……”
“然知州告病数月,杭州此时并无主官。”沈立之替他把话说完,又抬目淡淡言道,“展大人原本因何事前来杭州?”
“下官公务在身,途径此地,本不欲叨扰。”展昭神色坦然,向前微进半步,再次拱手,“然惊闻故友噩耗,心绪难平,冒昧登门,万望沈大人海涵。”他语速平稳,姿态恭谨,却不显半分卑微。
沈立之面容清癯,在桌案之后打量了展昭片刻:“本官虽为两浙转运使,职责在钱粮税课,却不干涉各州府之事,崔时之事老夫亦觉得可惜。不知展大人寻老夫是要问什么?”
“故友身卒,若不闻不问,岂是男儿作为?不瞒大人,展昭想查崔时死因。”展昭抱拳,却抬眼直视沈立之,眉目清朗,如霜似电。
沈立之微微颔首,脸上浮现些赞许之意:“听闻展大人从前江湖中人称南侠,果然名不虚传。展大人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据展某所知,崔兄死于薄刃封喉,手法利落,绝非寻常意外或劫杀。此等要害一击,非高手不能为。”展昭语速稍快,字字清晰,“不知大人对此有何高见?可曾听闻崔兄生前与人结怨?或有异常之处?”
宋律,“州府长吏缺,以次官主判”,杭州长吏本为知州陈骧,此人病休缺位,那么次官便是崔时。现在崔时身故,杭州诸政事便移交路级长官沈立之暂代。调查朝廷命官身故归属刑狱之事,也就亦挂在了沈立之职责之上。展昭到访之前有过计较,他这调查崔时死因的理由已算是妥当,一来这的确是他本意,二来盐务之事便能在调查崔时死因时合理提出——对方隶属三司,自己私查之事自然不可提起。
沈立之沉吟片刻:“朝廷命官横死,震动朝野,此案不结,人心难安,老夫亦是夙夜忧心。”话说到这里,略停停,再开口却一转话锋,“不过,老夫职在漕运钱粮,刑狱非所长。虽眼下暂代管杭州之事,但一路之事与一州之事有轻重缓急,亦无心力。月前已上奏举荐杭州主官继任者,料不日抵杭。届时展大人或可向新任主官请教。”
展昭只觉一颗心向下沉了沉,此类出门左转下个衙门的话在汴京时已经听得很多,不由暗暗苦笑,不甚清晰视野看见此人一手向茶盏摸索,心知机会有限,必得在对方奉茶送客前将话问完:“下官今晨偶见商贾因盐钞兑盐纷争。坊间有议,杭州盐钞或有超发之嫌?大人以为如何?”
沈立之神色一肃,断然道:“此事绝无可能!杭州盐钞印行,皆经崔通判与本官层层稽核。印数、物料、领用,皆有案可稽,纤毫毕现。”
展昭不动声色,再问:“既如此,杭州私盐情形若何?”
沈立之略显欣慰:“去岁确曾猖獗。幸得崔时干练,半载前一举缴获私盐三万斤,震慑宵小。如今官盐价稳,市面靖平。”
展昭心中有些犹豫,正待再发问,却见沈立之起身,整了整衣冠,绕过桌案走到他近前来:
“展大人,可知杭州去岁水灾,盐田减产之事?”
“下官有所耳闻。”
“去岁大潮冲毁盐田,此外阴雨连绵,杭州盐需积晴半月方可晒得,去岁税亏是因为阴雨并水灾,杭州盐田减产所致。”
“那今年……”展昭此言一出,已知失言,对方从盐务讲到税亏应是试探,闭口时果然听得沈立之轻笑,那紫袍之人不急不躁行至他身侧,甚至抬手轻轻拍他肩膀。
“展大人,杭州税亏大约与开封府无关,此番拜访想来不止为崔时之故?”
“……”展昭一时语塞,自觉道行相差甚远,眼前此人看不出恶意,却亦全然摸不清深浅,当前还是谨慎为妙。
沈立之似点到为止,并不穷追猛赶,抬手指指院中:“展大人看我这转运漕司衙门,比起寻常的州县衙门,堂前有何不同?”
展昭抬目一望:“沈大人是说戒石?”
太祖皇帝曾下诏,在各州、县衙署刻石立碑,置于大堂前,称为《御制戒石铭》,上书十六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开封府自然也有此戒石碑,展昭日日望见,熟悉的很。但在转运漕司衙门,却不见此戒石踪影——转运司本就是监司,并不治民,既然受命于皇权监管官员,自然无有监察者亦被监察的悖论。
“各个州县主官为一方父母官,不可欺心。但老夫执掌一路钱粮并监察官员,这其中干系岂止万民生计,此等治国之事,除了不欺心之外,必有法度规制。老夫言尽于此,今日便不留展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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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下午回到锦绣别院,前厅后院都扫过一眼,未见展昭,有些意外。
“寻展大人么?说是去了漕司衙门。”谢春染在院中喝茶,见他回来便招呼道。
“他自己去的?”
“正是。”
“……”
“白二爷别担心,展大人今早看着行动自如,似是目力已经恢复了,他说先去吊唁再去漕司,这日里必回,也不叫人跟。”
白玉堂一般不和女子做口舌之争,将到了嘴边反驳的‘哪个担心那只瞎猫’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几时去的?”
“有半日了。白二爷饮茶么?”
“……不必。”
“展大人留话说,若是白二爷回来,可在别院等等,他傍晚前必回转。”
“……哪个要等他。”到底还是驳了一句,只是挑了挑眉,神色不甚冷戾,也无甚威慑力。
“展大人的意思,想是请二爷照拂咱们?咱们这儿虽有护院,只能应付一般强人,若遇上高手,怎么不得仰仗二爷呢?”谢春染心中好笑,放下手中茶盏,又开了桌上盛蜜饯的瓷罐儿,“二爷来这里坐坐?”
白某人似被说服,过去与谢春染坐了,接了一盏茶,还在桌案上蜜饯里寻摸了一枚陈皮杏干。
其实那猫的眼伤,要是按着黄大仙说的,四五天目力虽未全然恢复却已大致可视物。那自己这两日未归,这猫也差不多到了该坐不住的时候。
这几日下来,虽未细问,白玉堂也大致知道展昭这私盐案子前后关系:闻听此猫这一路境遇,先是给水匪埋伏失了物证,接着强盗衙门牢房杀人灭口,甚至连带着谢春染都给人盯上,之后崔时死于非命——这私盐案子不必说,自然是凶险的很。
是以闻听他去了转运漕司衙门,再想想此人性格,倒觉得均在意料中,亦有两分先入为主的不以为然。
开封府司汴京邢狱治安等事,汴京此地满城皆是皇亲国戚大小官员。每每迎来送往的令人头疼。他二人一个因着御前献艺,一个因着些夜闹皇宫题词之外还撞见了些皇室密辛,给封了从四品的武官,实际上本朝重文轻武,这个从四品怎么看都是破格任命,在官场之上容易招惹是非,也不甚被一众文官待见。
他白某人心里一向明白的很,这两年多来为着不给开封府惹麻烦,行事作风已然克制收敛了许多,他(自以为)修身养性克己复礼的结果是最近一年来只揍了两三个鞭笞士兵或欺男霸女的混账公子哥儿,带着张龙赵虎堵过七八个开封地界上的混混地痞,当然,其他暗地里教训的那些个都不能算。闲来无事还能自我感慨一番,自觉境界高远,十分低调,称得上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看官当知,此人既然如此性情,对自己行为一向多有误会。可是因着太过聪明,只若自己不在局中,看旁人之事上却总能神机妙算洞若观火的。
这猫其实笨得很,他此时咬着个蜜饯想,虽说本朝冗官,但若做到三四品的文官,却绝没有哪个不是生了八百个心眼,也不是处处都能似严州那般给那猫撞上个便宜的。漕司此行只怕无功而返。
谢春染与他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猫果然从前厅进来,看着服色齐整,应当没和什么人动过手,只是眉头紧的能夹死苍蝇。
白玉堂在庭院中石凳上坐着不动,手腕一转,一物便携着呼呼风声朝那猫面门呼啸而去。猫倒警惕,抬掌一抹将那物事收在掌中。无奈道:“五弟。”
白玉堂一抬下巴:“好心送与你吃的,怎的不领情?”
展昭定睛一看,手心一物覆着层薄薄白霜,颜色金黄,散发淡淡甜香。
一枚杏干。
送吃食这事儿本是展昭自己想出来的。白玉堂此人性格在旁人看来大概有些邪门,展昭却是已经琢磨出颇多心得的:
若见他冷脸发怒,其实还没什么,那只是给点了一发炮仗,上来得快,下去的也快。此时也还能讲道理(只是不太有用),最好送个吃食引他来拆两招他便忘了;
但若是此人好言好语脸上带些貌似真诚笑容,那便很是凶险,那老鼠拧巴肚肠里必然有什么长线阴谋在酝酿。且此人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儿的时候专注的惊人,此时讲道理和吃食通通没用,只能一边顺毛一边恭维,陪着先演半场,若能发觉他打的什么主意便能提前戒备,若是发觉不了便不知何时会掉到他挖的坑里去……那也只能认了。
不过这里扯远了,他猜的到白玉堂是用些吃食逗他,却感慨此人出手果然一如既往的没轻没重,一枚蜜饯都能给他丢出打碎人鼻梁的声势来,不由露出微笑。
还好自己接的住,若是换了旁人,大概实难消受此人一番好意。他心想,莫名有些愉快。
白玉堂见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由挑眉道:“你上漕司地界东奔西跑,可曾找到什么线索?”
“不瞒你说,碰了几个软钉子,听闻崔时去岁曾缴获私盐,转运使却断言杭州无盐钞超发一事。”
展昭在他身旁落座,将白日里见闻并谢春染处的盐钞折价之事一一说了。
白玉堂脸上带了些幸灾乐祸神态,嘴上只道:“那你以为这姓沈的如何?说的是真是假?”
“若说其人自然为官老道,但此人在朝中名声不错,我瞧他说杭州无超发盐钞之时神情不似作伪……”展昭给自己倒了杯茶喝,那桌上茶早就冷了,一口喝下去给冰的又皱了眉头。
“那是自然老道,你陪人说了半日的话,此人滴水不漏,你回来还觉得人名声不错,自然说的都是真话。啧啧。”白玉堂凉凉说道,表情在那暮色之中也看不真切。一旁展昭不理会他话里夹枪带棒,自顾自站起身来一把抓了他手腕。
“作甚?”白某人挑眉。要打架?当不至于,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回房再说,你在此坐了许久不冷?”
“……谁说我坐了许久?”
“茶冷了,且那蜜饯都给你吃的见底了。”
“……”白某人忿忿且无奈,这猫,你说他傻,有时候观察力甚是惊人。你说他不傻吧,偏偏有时还纯良乐观的厉害。“说正经的,你认为那转运使所言不虚?”
“确是不似作伪,”展昭唐突登门,其实以沈立之转运使身份,推说事务繁忙不见自己又能如何?且他自知问的有些僭越,此回虽说对方给了些软钉子,点破来意后也不深究,应对的收放自如,的确不似心中有鬼。“若非不知情,便是的确与他无关。”
“但盐钞若有超发,便不可能与他无关或不知情,是也不是?”白玉堂给他拉着进了房间,光线倏然暗了下来,看那猫动作果然有些滞涩,心知是看不清晰,遂从怀中取了火折子点灯。“你这猫傻,要我看还是你给那姓沈的蒙了。但真要是你这猫偶然精明那么绝无仅有的一回,姓沈的万一说的是实话,那其实还有个可能……”
展昭回头看他,一点跳动灯火在少年手中亮起,屋中暮色暗沉,只有白玉堂面容给金红灯火一映,产生一种灼灼其华的错觉来。寒冷春风吹得厢房门窗吱呀响动,他喉头紧涩,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盐钞,能否伪造?”白玉堂满不在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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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
1)转运使是路级别长官,放在现在约等于省长?知州知府是州府级别长官,放在现在是市长。转运使直接向三司汇报,主要执掌钱粮财政~一般来说,的确是不能干预地方政事,好像看到材料说包大人担任哪里知州的时候还弹劾过自己那一路的转运使“擅役州事”(包大人真是很刚啊),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展某人问的有些问题,沈立之不答,是因为的确不在自己责权范围内。
2)沈立之此人的确存在,我写了病休的杭州知州大人陈襄也存在(此人是苏轼任杭州通判的时候的主官搭子,两人关系不错)。
3)从四品武官跑去找三品大员问案,理论上是不会出现的。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么,但是咱文学创作么没关系~
碎碎念:
我一写白某人就停不下来,虽说他的各种腹诽都和案情没啥关系,但是就自然而然的絮絮叨叨,写的就很开心。
和情节相关的,沈大人和某猫的各种你来我往,本来很重要,但是写的就很慢。
这一章是展大人终于在不甚清晰视野下和自己的野蛮男朋友见面的故事,之前都不咋看得见嘛对不对,稍微撒个糖。
求评论互动呀太太们~给我一点写文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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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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