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半个月,送别的伤感逐渐淡去,入学的期待又稍显遥远,宁宜整日无所事事,像沙漏瓶里一颗等待掉落的彩色沙砾。
一日,父母提议全家出门看电影,她不愿去,留在家和英娘剥莲子壳。
英娘观她眉聚愁云,朦朦胧胧地遮满秀丽的脸庞,便知她心底攒积了许多不可与人道的情愫。静悄悄里,莲子一颗颗褪绿露白。
宁宜不得要领,一味用蛮力,没多久剥得手生疼。英娘教她先用小刀在外皮划开一圈,手一掀就剥起来了,省事省力。
门响了,英娘起身去应。这一去,就把宋三放了进来。
她一看见他,心底立刻叫这些日子无处诉说的委屈灌满,连指尖的痛都顾不上了。如果按自己的心意来,宁宜想躲开他,但晾着客人不管,又不被自己所受的教养允许。
那一声“三叔”卡在嗓子眼里,如何也喊不出口了。
宋三来送毕业典礼的相片,宁宜洗过手,回到餐桌边,接来照相馆的黄纸包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景莲堂前他们俩合照的画面,宁宜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感到羞涩,只是苦恼:为什么又与他多了一丝新的联系。
宋三说:“我还有件东西交给你。”
他拿出一个比相片纸袋更厚的包裹,宁宜不接,问:“这又是什么?”
宋三没说话,自己打开包裹,抓出一沓捆起来的纸制品,珍惜地放在满桌油绿莲子壳旁边。
宁宜仔细一看,全都是信,没瞧见宋三正看着她,“是我六年前没能寄出的回信。”
这句话像一枚鱼钩,用力地将宁宜拽回到了一九四零年,十五封寄往云南的信之后,她等到了被退回的第十六封。
“你的每一封来信我都留着,去到哪就带到哪。想给你回复,可当时志在报国,过的又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我本性懦弱,害怕给自己留了念想,会舍不得这条贱命。这些年,几乎断了一切过去的往来。也只有你,还愿意一次次写信来。”
他离家时只才十六岁,又怎会不思念身后千万里外的亲友呢?只好独处时安慰自己:他年若得胜归来,不愁没有共度的时光;假使不幸一朝丧了命,亲友们也不至于太过牵记他这么个薄情寡义的人。
宁宜收下了这迟来的十五封回信,宋三见她宽谅自己,进而试探道:“你可还愿与我来信?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与你说。”他会写很长的信,想将银河一样亘古无边的灿烂情意托付给她。
宁宜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盘桓许久的那个问题:“我们之间还有通信的必要吗?”
她当局者迷,听不出宋长鸣话里话外卑微的示好、缱绻的思念、委婉的追求……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要捉弄自己。
宋长鸣亦是迷局中人,听不出宁宜此时此刻正在向他索求一句敞亮话、一段确切的关系,而是听话不听音,竟以为她直接地拒绝了他。
宋长鸣失魂落魄地走了,宁宜看着桌上那叠信,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英娘从厨房出来,宁宜对她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
国立浙大开学以后,宁宜平时住在校内的宿舍,只周末回东四条巷,同谢老爷和瑀舟吃上一顿午饭。加上这年,王先生卖了重庆那边的工厂回乡养老,慎予舅舅也自昆明返杭,进了市民医院的儿科工作,饭桌上便更热闹了。
近些日子,东四条巷来了好些个媒人,统统是上谢家说亲的,目标是鳏居十几年的舅舅。
舅舅斯文白净,人到中年,五官似被岁月打磨过,更棱角分明了起来,且他既有阅历,又有体面的工作。几乎三天两头,就有人跃跃欲试给瑀舟说个后妈出来。他们的由头还非常“体贴”——趁着还年轻,找个人成了家,早日给你生个儿子。
瑀舟不爱听这话,又不好意思当着生客的面发火,宁宜便拉着她去满觉陇吃桂花栗子。
不多时,舅舅找了过来,父女俩久不相处,连话说得亲近了些,彼此都还会尴尬。
瑀舟一生气就爱使劲捏自己胳膊,和她母亲一样,看得舅舅一阵心疼,傍着女儿坐下,瑀舟却挪远了一步椅子,但舅舅依旧笑眯眯地给她们讲起了刚才家里发生的笑话。
今天来的这个媒人夸他人品好,工作好,家世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个儿子,这样的才俊若是绝后,未免太过可惜;
他说自己不在意这些,毕竟“琴书何必求王粲,与女犹胜与外人”;
媒人听不懂文绉绉的,继续说那家的女儿如何如何好,与他多么多么相配,说得口干舌燥,见他们不添茶,只得暂且打道回府,想着另择他日再来试试。
瑀舟貌似不在乎,实则听得认真,舅舅故意抬高嗓门,向她表忠心,“我送媒人出门的时候,跟她说了,‘儿子的事不劳您操心,若真想帮我,那就让你儿子入赘我家好啦’。”
瑀舟一听,果然忘了生闷气,急哄哄 “训”起她爸来,“谁让你替我决定了!”话音一落,眉眼间疏疏添了几分笑意。
舅舅忙偷对宁宜挑了挑眉。他是多么的会哄女孩。
一转头,舅舅冷不防开始提他医院里的那些青年才俊,如数家珍一般,宁宜心一凛,不好,这回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舅舅看着她说:“你也大了,别光顾着死读书,恋爱也谈一谈,涨涨眼力。女孩子,最要学会看人的本领,将来才不会像你舅妈,稀里糊涂就嫁我,这辈子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一提舅妈,气氛顿时又低落了回去。好在舅舅不是唉声叹气的人,赶紧又把物色过的才俊们端了上来,听口气,宁宜立刻就得挑上一个带走。
宁宜落荒而逃,才俊一个没敢要,倒是提了两袋栗子回学校去。
还未走到宿舍,远远的,一眼就发现楼前宋长鸣等候的背影,依旧条达潇洒,宁宜停下脚步,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前走,叫了他一声。
宋三转身一见是她,脸上溢满了欣喜与思念。
“我本来在校门口等,结果遇见了你的同学们,她们太热心,一路把我领到了这儿来。”他解释着自己的冒犯,语气里满是因为见到宁宜而止不住的高兴。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高兴。
“你为什么不懂?”宋长鸣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这么问,宁宜也有些生气,“我不懂的还有很多,比如我该怎么称呼您。三叔?中队长?还是别的……我也不懂自己在生什么气。”
宋长鸣愣了,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大罪。
此时此刻,宁宜难得一见的怒颜里,她的天真、骄傲与踌躇一览无遗,宋长鸣心里慌乱地告罪道:上帝!我忘了她毕竟年少,且我们之间尚有一道“叔侄相称”的禁制的藩篱,我去不做那个破开荆棘的人,难道都让她来承担吗?我居然还恬不知耻地逼问她!
收拾了心绪之后,他慎重地告诉她:“宁宜,我当然高兴,只要见到你,我总有止不住的高兴。去年航校你我重逢,从那天起,我飞上云层的时候,再也无法心无旁骛了,总会不受制地想到你,我只想立即降落,去见你。”
如果说人生注定是一场漫长的飞行,从吉普车停在航校门前那天开始,宋长鸣在那一刻抵达了一个他认为极重要的津梁。此前所有的辗转奔波,辽宁、北平、上海、昆明、美国、战场、杭州……都被一个在航校门前喊他“宋三叔”的上海姑娘终结了。他心愿穷其一生向她请求降落的资格。
英雄的柔情,比女儿,不遑多让。
宁宜恍然大悟,这一年多以来心里堵着的那口闷气,原来是爱恋,是因暧昧得不到回应,出于自尊不愿主动去问对方,最后只得淤塞自苦的爱。
“再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好不好?”宋三小心翼翼地问。
宁宜假装想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宋三喜出望外,伸开双臂就要抱到她时,又怕自己唐突,猛地顿住,往后站了半步。
一阵风拂过,带起满树桂花馥郁的气息。宁宜问:“吃栗子吗?”
“好。”宋三拿过一袋栗子,剥开一只,就递给她一只,最后宁宜甚至来不及吃,捧了满手。
两个人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宿舍楼下,宋长鸣又不说话,宁宜抿抿嘴,“你还记得《马路天使》吗?”
“那部电影?记得,我们一起去看的。”
“那时看完电影,我好羡慕周璇,她真漂亮。三叔还安慰我呢,说我以后长大了也会像周璇那样好看。”
《马路天使》里的周璇年方二八,生得娇俏可人,教无数少男芳心萌动。宋三对女主角多好看没了印象,倒至今记得耳边管子吸饮料滋啦啦的声响。
那天宁宜拿着零花钱,请他喝了三瓶姜汁汽水,到最后回家路上,电车里两个人竞相打气嗝。
忆起往昔,宋长鸣眼中透出一股柔情,凝望宁宜,她说:“我们再一起去看电影吧。”
一株小巧的金桂被风吹离枝头,落到宁宜发顶,宋长鸣为她摘下,递到她面前,答应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
—·—
陆续几次缺席周末的家庭聚餐后,舅舅再也不提给宁宜介绍男朋友的事了。瑀舟问她爸,怎么最近老没听到你医院那些青年才俊?舅舅神秘一笑,只说:“你姐能干,不需要大人操心。”
虽然宋长鸣的工作的航班不一定落地杭州,但自那日剖白心迹之后,他再也不肯让宁宜多等他哪怕一分一秒。只要得空,便奔赴杭州,去浙大宿舍找宁宜。
如果宁宜有课,他便安静地在宿舍楼下等她回来。哪怕只得半日空闲,两人也会在校园里走走逛逛。
不久都传开,王宁宜有个开飞机的男朋友。
这样频繁通信,周末见面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尽管不像校内恋爱的情侣们天天腻在一起,宁宜依然非常满足且幸福。
二月十四那天,英国文学的教授被学生们几乎不动的读书进度气得大发雷霆,课后把所有人留下来看了一小时的书。外头风呼啦呼啦撞在窗玻璃面,又下起了阴冷的春雨,一片风声雨声读书声。
宁宜读《贝奥武夫》,她相信自己绝对爱干不自量力的事。非常多年以后,宁宜和她学电影的女儿一块看电影,里头男主角说:“只要别选任何让你读《贝奥武夫》的课就行。”宁宜认为,编剧绝对和她挨过大差不差的文学的鞭笞。
时间到了,宁宜和室友留下来帮教授一起把教室门窗关上。
教授看上去已不再生气,苦心叮咛她们,要趁着现在多读书,尤其女孩子,哪怕受了很好的教育,将来也很可能要回到传统的家庭氛围去。到时候,别说工作,读书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们嘴上不断地应着。从教学楼一出来,耽误了约会时间的室友还是气不过,大骂教授是“霸道独夫”,然后匆匆告别宁宜赶去约会了。
宁宜抱着两个人的书,尽管淋着牛毛细雨,仍是慢吞吞地往宿舍走。走到最后一段路,借着宿舍楼前的灯泡,宁宜勉强看清了台阶下三个熟悉的人影——她的父母和宋长鸣。
宁宜脑子里炸开一声足以刺破夜空的尖叫。
尽管她和宋长鸣的关系已经稳定,但双方家里依旧不知情。主要是宁宜这边,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父母开口。
宋长鸣的意思是,早晚的事。两家的告知都由他来做,到时要打要骂冲他招呼就是,势必磨到全员点头为止。
但宁宜没有同意,她勒住了这匹烈马的缰。
然而现在,同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气咻咻地叉着腰,宋长鸣在他面前低眉敛目地挨训。这时旁边的母亲一抬眼,看见了愣在不远处的宁宜。
“宁宁。”母亲唤了一声,父亲的头像鸮形目猛禽一样快速朝她转来,随即挪腾脚步,目不转睛地逼上前来。
“王宁宜,你怎么能找他?!”
宋长鸣跑来挡在父女之间,劝道:“叔,都是我的错,你别凶宁宜。”
“你开口倒快!叔是你该叫的吗?”
母亲依旧稳健而优雅,拉开父亲,看了眼“苦命鸳鸯”,对宁宜说:“走,回家再说吧。”
宁宜把课本回宿舍放好,宋长鸣被父亲严防着,只得拖慢步子跟在一家三口身后。
路上宁宜但凡有一丁点要回头的架势,便会被父亲一声喝叫制止,把旁边母亲吓一跳。最后母亲忍不下去,“王遗时,别一惊一乍。你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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