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璀璨的萧公馆内,一顿丰盛的晚餐刚刚结束,萧三先生从座椅上款款起身,优雅从容地抬起手,牵引着数十位贵客的目光转向餐厅大门。
另一边宴会厅中,管弦乐团早已就位,管家一声令下,奏起了欣快的乐曲,提醒蕾丝桌布下的皮鞋与高跟鞋,它们该动起来了,快踩着节奏滑入舞池。
与此同时,公馆外也是一番车水马龙景象,轿车络绎不绝地送进来更多客人。一场盛大的彻夜不眠的舞会开始了,惜予挽着王遗时前往宴会厅。
深邃高挑的穹形顶上,数盏枝形水晶吊灯不断折射出璀璨迷离的光芒,与女士们颈间闪烁的珠宝彼此呼应。萧三朝他们走来,在满堂宾客面前向惜予伸手邀请道:“谢校长,可愿赏脸?”
他们俩作为这场慈善晚宴的发起人,理应下场跳第一支舞。惜予将手交给他,两人信步越入舞厅中。
萨克斯风与铜管如轻缓垂下的夜幕,小提琴则如漫天繁星,奏起了柔婉缠绵的Fascination Waltz。惜予的电光蓝射丝天鹅绒旗袍和萧三的黑色礼服在华尔兹舞步中,时而缓慢、时而热烈地交缠、旋转、错开又并行。
音乐进入尾声,弦乐开始不断哀婉地向下沉,沉入寂静时,一曲终了,这对默契的舞伴向众人致意,场边掌声如地鸣一般腾起,响彻宴会厅穹顶。
萧三稍作示意,管弦乐队紧接着奏起欢畅的旋律,惜予与萧三各自退回场边,换宾客纷纷结队迈入舞池。
宋长鸣和宁宜也在其中,一个高大矫健,一个高挑纤细,舞动起来,旗鼓相当的般配。
王遗时递给惜予一杯香槟,“谢校长宝刀未老。”
平宜扯了扯她爸,问道:“你今天怎么不吃醋?”
王遗时悄声回她:“我懂事呗,得支持你妈妈的事业啊。”
一旁惜予也听到了,勾起嘴角,“王教授这么懂事,等会赏脸陪我跳支慢三。”王遗时的腿有狱中落下的旧伤,做不得太剧烈动作,他知道惜予心疼自己,微笑领情。
宁宜和宋长鸣连跳了三支舞才尽兴,下了场来,只见平宜孤零零呆在角落,问:“爸爸妈妈呢?”
“被三伯叫去了。”
宁宜搂过妹妹,“我看有人吃蛋糕,要不要给你拿点?”
宋长鸣都准备去拿了,平宜摇摇头,“不吃,甜得牙疼。”她如今一丁点甜食都不碰了。
平宜在舞会上呆得百无聊赖,用她的话说,没人会请半大小孩跳舞,而那些时局、经济、教育的话题又太虚假,战争明明结束了,又好似在继续,日子并没变得好过,他们却不敢谈论这些。
宁宜让宋长鸣去和爸妈说一声,她们先回家去了。不多会,宋长鸣领着公馆的管家过来,萧三派了车送她们。
平宜不要,宁宜对管家说:“我们自己回去。”姐妹俩坚持,管家也没办法,但非得叫个小丫鬟送她们到大门外。
一冲出萧公馆,平宜像一只快乐的小狗,对着夜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宋长鸣悄悄问宁宜:“这样会不会太由着她了。”
宁宜一脸少见多怪,“这有什么的,她一晚上陪着大人们也很煎熬啊。”
宋长鸣眼中闪过一丝脆弱的茫然,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的话。他只是不知道孩子原来可以被宽容至此。
祖父从小教导他“克己复礼”,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要求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宋长鸣到现在都记得八岁那年,北平大雪,他赖床不想去学堂,被祖父拉到雪地里用赶骡车的鞭子狠抽了一顿。从那时起,他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懂事,同时寡言的孩子。无论祖父还是大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咱家可没那么不懂事的孩子。”
而宁宜却告诉他,孩子是可以“不懂事”的,她的话像一个迟来多年的拥抱,记忆里北平城的冬雪都变得不再寒冷。
“宁宜,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宋长鸣叹道。
宁宜不知内情,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拔腿冲出去抓跑远了的平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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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年初,宁宜与宋长鸣订婚不久,长鸣所在的航司宣布即将迁往香港经营。主管找他谈了随迁的意向,他有所进步,没当场回应,写信和宁宜商量,而宁宜也拿不准主意,便从学校请假回来,把宋长鸣叫来亚尔培路公寓。
父亲听了开头,就让他们不必再往下讲,对宋长鸣说:“去请你大哥来,这是两家人的事。”
宋长鸣马上去联系,父亲悄声问宁宜:“你真的要嫁这个‘独夫’?”半是玩笑,半是担忧。
最后两家人坐在一起开会,商量下来决定让他们抓紧时间把婚礼办了。宋长鸣先前往香港安顿生活,等宁宜夏天从浙大毕业,再动身与他相聚。
结婚登记那天,宁宜和宋长鸣回亚尔培路公寓,和父母吃了顿饭。
从家里出来,宋长鸣送宁宜回杭州。此一分别,再见面就是在香港了。
火车上,宁宜靠在他的肩头,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母亲带着小姨妈踏上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车,去上海找丈夫离婚,而她的女儿此时正在回到她当年出发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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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信教,坚持找个教堂,在牧师见证下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
婚礼当日,母亲和妹妹早起陪着宁宜准备。
宁宜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身后母亲为她别上头纱,怕不牢固,叫平宜再去拿几枚卡子。母亲转过脸看向了妆镜,在镜中与宁宜对视,笑道:“你和妈妈一样,都是四月份结婚。”
“那一天,你紧张吗?”宁宜问。
母亲摇摇头,“我当时根本不想嫁人,你爸爸也不想娶我。杭州那天下着雨,好像在替我们俩哭。宁宁,日子要靠自己过出来的。”
宁宜从小就听父母的故事。如果是爸爸讲,那故事的开头就是姆妈来上海找他离婚,意外谱写出一段美满的姻缘;
如果是姆妈来讲,她会从杭州那个阴雨天、被淋湿的红顶花轿以及面无表情的新郎讲起,她毫不掩饰自己在婚姻中吃过的苦,也让女儿们知道,不要轻易地成为某人的妻子,即便成为了,她们也永远有随时选择离开的权利。
所以,父亲的故事结尾是“找一个好男人”,母亲的故事结尾是“给自己选择的权利”,而她认为女生获取权利最显见的方式就是知识与工作。
宁宜穿着母亲陪她订制的“瓦朗谢纳蕾丝婚纱,像一株山泽中的洁白水仙。
平宜说接她们的轿车到楼下了,从家到教堂的一程路,只由平宜陪着她。
平宜细心地帮她提起婚纱裙摆,下楼经过张家,只见大门紧闭,里头如今换了一户人家。张太太已于去年过世,张勇在南京读书,张先生将公寓租出去,自己回了老家。
宁宜想:如果张太太还在的话,今天她一定是(嗓门)最响的那个人,弄不好都会以为是她的女儿结婚呢。
去教堂的车上,宁宜牵起妹妹的手,“中西的老师跟我们说起过,在她家乡,新娘会把自己的婚纱保存起来,将来传给女儿,作为新婚的祝福。我想过了,这件婚纱,不管你愿不愿意穿,用不用得着,都会留给你。”
“姐,那你以后生了女儿怎么办呀?”平宜担心的倒挺多。
宁宜笑了,“这件事上,她和你,我总是要委屈一个的。比起她,我同你永远多了十几二十年的情份呢,你说是不是?”
平宜虽则感动,大喜日子也不好哭鼻子,一半调侃一半认真地握住姐姐手,向她拍胸脯保证:“往后小外甥女的婚纱,我这个做姨妈的包了!你可要加把劲呀!”说着冲宁宜的肚子抬了抬尖俏的下巴颏。
把宁宜羞得丢开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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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里,父母领着弟弟妹妹,和宋大、杨升夏两家一起抵达。
因君黛小姐和仲君怀已去了美国,宋二叔这边独自前来。他也已经辞去上海的工作,参加完婚礼,不日也将过去团聚。
大家顺着宋二赴美的话题谈起了各自的安排。宋大和升夏两家参加完婚礼,都要去台湾,仍旧教课。期间,他们再三敦促父亲跟着一块去。
父亲摆摆手,说眼下工作稳定,惜予也有自己的事业,我们觉得还是留下为好。
宋大他们遂也不再劝,纷纷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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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宜叫父亲牵着,经过一条细窄的红毯,走向主礼台前的宋长鸣。他身着三件式黑色西服,令人目眩的高大英俊。父亲执起她的手交到宋长鸣手中,宋长鸣感动地喊了声“爸”,两旁礼拜椅上掌声如鲜花一般长久不衰地绽放。
牧师站在主礼台后,和蔼而庄严地念道:
“作为神的仆人,我在神和这群见证者面前,宣布你们为夫妻。愿你们的婚姻充满爱、信任和祝福。”
在牧师见证下,她与宋长鸣交换戒指。
宋长鸣牵起宁宜的手,惊讶地发现松松的一把就圈住了她整个手腕,而他手中如若无物。宁宜听他无奈轻叹道:“你又瘦了。“一边温柔地将指环推至无名指根。
婚礼的最后,牧师走下主礼台,这是他在远东见证的最后一场婚礼。
两家人围在新人两旁,在教堂们门前的阶梯上影了一张大合照。那张合照后来摆在香港的家里,几十年未见蒙尘,思念会反复地摩挲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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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宁宜六月从浙大毕业,即由舅舅陪送回上海,赶赴香港的轮船。舅舅曾经借道香港前往昆明,一路上不断说那地住宅比上海更逼仄,粤语又难以听懂。
高校南迁那年宁宜还小,依稀从长辈们口中听到过,舅舅在香港费尽心思带走了一个舞小姐。后来不知家里谁人走漏风声,叫外头人听闻了,舅舅的名声从此便不大好了,爷爷和阿娘没法埋怨儿子,只能厌恶那个女子。而舅舅回杭州后,也绝口不提她。
宁宜不知怎的,也许好奇,也许不甘,问:“跟你从香港去昆明的阿姨,是个怎样的人?”
舅舅一愣,他以为除了他自己,此生再也没有人会提起素荣。
“她叫吕素荣,是我的一个朋友……”火车上余下的时间,她听舅舅讲了一个不算很长的故事。
舅舅说:“你千万不好学她的天真,把自己全心全意托付给一个男子。身在他乡,最紧要的还是看顾好自己。”宁宜听劝地点头。
“你啊你,我们是一样的远游儿女,教父母牵肠挂肚。”
宁宜闻言,不由得落下泪来。舅舅连声道歉,“是我的话不妥了,惹得你伤心。”
“舅舅,我不想走。不想走了。”宁宜的情绪突然崩溃,“香港太远了。”
“诶呀,怎么还越说越伤心了,”舅舅安慰她,“没准过阵子又回来了,对吧?现在又不是打仗那年头。实在想家了,就是买张船票的事。”
宁宜将双眼摁在手帕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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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宜是她们这个小家里继父亲后第二个乘轮船的人,父女俩都一样孤身上路,不同是留学总有毕业回乡的那天,而她却没有一个确切的归期。
父母嘴上说没准很快就回来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全家的目光齐刷刷聚在她身上,每一眼都当作最后一眼,因此倍加珍惜。
眼看到了登船的时间,宁宜从父亲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父亲最后一次确认,“女婿会来码头接你吧?”宁宜说是,他还是一脸不放心,“一到那边就给家里发电报,不要省这个钱。”
宁宜依次与父亲、舅舅、弟妹拥抱。最后是母亲抱过她,拍拍后背,“去吧。”
她一转过身去,就听见小弟小妹扑在父母身上哭,平宜嘴上说“哭什么”,她自己的声音却也微微颤抖。
宁宜走上舷梯,三步一回顾,上了船来,立即扒着栏杆,寻找码头上的家人。他们聚在一起,像一座世界上最小的孤岛。
她记得,故乡的一切渐渐远去,化作无边的东海波涛。她记得,故乡的一切。
没完结,虽然快了,但还没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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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瓦朗谢纳蕾丝婚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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