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术后疗养得好,反而更丰腴一些,皮肤也叫金山海岸的阳光晒黑几度,笑起来牙格外白。自然,她笑得也多了。同尘与和光对视,妈妈是绝不会回到父亲身边去了。
和光问同尘,如果父亲把小老婆都赶走,妈妈会回心转意吗?问完自己都觉得说了蠢话。
家里有五个姨娘,生了男男女女二十几个,妈妈即便不高兴,也不是近一两日才不高兴。她生了场大病,也许垂死之际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婚姻。
她丈夫则不这样想,发妻是他最爱的女人,所以唯有与她生的儿子得以继承家业,女儿则最受宠,别的姐妹无一个识字,她却能离家去读书。父亲不愿离婚,宁可下半辈子不见面也要做夫妻,养妈妈一辈子。
妈妈问和光:“马来亚那群老不死天天骂我吧?”
和光劝:“妈,不要这样说。”看似劝,实则不忍相告,怕妈妈听了又要病一场。
妈妈在金山的别墅里养了条黑京巴,那狗满地乱爬,妈妈指着它与兄妹俩说:“我又不是他养的狗。”
和光不语,同尘清楚妈妈绝非说赌气话,如果能与父亲分开,她会舍弃一切头也不回地走,甚至一对儿女。家里老人见天骂她冷心冷肺,养不熟的玩意。想到这,心里一团乱麻似的的伤心,竟不知为妈妈还是为自己了。
同尘弯腰捞起狗,狗不熟她,登时吠了起来,她只管看着狗短胖的爪子暴躁乱飞,嘴皮掀了掀:“妈,我心里有人了。”
“我就知道!”和光插嘴,兴奋得身子都从沙发弹起来侧了个身向着妈妈,“同我们一条船过来的。她啊,眼睛盯着人家,一天都舍不得转开。妈,你这女儿是个不中用的,辛苦找着机会,没讲几句就跟人斗起嘴来了。”
同尘丢开狗同哥哥打起来,捂他嘴不着,和光把什么都说给了妈妈。
闹过之后,和光才告诉同尘,他心里并不觉着谢慆予是良配。他说,我只你一个亲妹妹,不愿为了家里生意让你搭进去一辈子。你哪怕看上园子里割(橡)胶的穷小子,哥哥也能想办法。姓谢的是条潜龙,注定只能在飞黄腾达和死无全尸间选一道。就怕结局是后者,到那时你怎么办?
没他,难道我还不能活了?同尘不以为然,心里却在回忆船上分别前,他说到金山拜访几位前辈便回香港去。还主动提起如今在香港的西医书院就读。
和光见她心思已不在谈话上,也缄默无言,只有狗巴巴乱叫。
—·—
即使自己婚姻不遂,不妨碍妈妈抓着儿女在身边的机会为他们相亲,在自家办派对,电报里与丈夫一说,筹办款与置装费流水一样进了妈妈银行账户。
同尘从房间出来,妈妈靠着二楼栏杆指使佣人检查宴会的布置,底层圆厅里一名用人将插瓶玫瑰换成鹤望兰,她看见同尘的黑裙,嗔怪道:“怎么穿得像旁边那家的阿根廷寡妇。”
“哪有,人家还得戴一顶缀黑纱的帽子。我没有。”同尘摸了摸空荡荡的鬓发,兴致不高。
妈妈向同尘招招手,同尘走过去,妈妈顺势揽住她,母女紧紧靠在一起,蜻蜓点水似的目光巡过楼下圆厅的忙碌气象。和光只参加过一回,今日就借谈生意故做了逃兵,同尘告诉妈妈,差不多了,再有第三回我也不来了。她知道相亲还在其次,是爱热闹的妈妈闷坏了。
妈妈俏皮地挤了挤眼角,偷偷告诉同尘:“你父亲给的钱剩好多,剩的我全存进你个人账户了。”说罢得意地拍拍同尘手背,扬长而去。
阿茵从旁边上前,拧出口红为同尘抹上,又帮她戴上黑纱手套和戒指。
同尘本打算晚宴上简单应酬一轮,之后找个角落窝起来喝葡萄酒。谁知一开场,相亲对象之一就过来邀她跳第一支舞。那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缝,听说小姐狐步舞跳得最是好,赏个脸吧。不跳则已,一跳就一晚,不断有人来邀同尘,她躲都不及,陀螺似的把圆厅转了个遍。
送走了宾客,妈妈伸了伸懒腰,上楼洗漱去了。同尘立即弯腰脱掉舞鞋,鞋歪倒在泼了酒渍的地毯上。门铃大响,同尘顾不得地脏,赶过去瞧。用人开了门,和光一摊泥似的叫人扛了进来,扛他的人竟是谢慆予,同尘惊得一退,将一只脚掌盖在另一只脚背上,敛气望着谢慆予将和光送上楼去。
门铃又响,同尘给开门,是个中等身材的陌生男子,不是今晚宴会上的客人,不及问,他自己说:“许大少的怀表落在车里了。”
同尘从他手里拿过怀表,怨怪道:“喝多了什么都外掏。”怀表是爷爷送和光的,丢了看他找谁哭去。她才注意到门外男人一动不动,问:“你叫什么?”
“啊……卓,我是说我叫卓蕴深。”
“好,我会转告哥哥,卓先生路上当心。”
“好、好。”他突地意识到这是道逐客令,边点着头边离开了。
同尘关了门往回走,一抬头,正对上谢慆予下楼。两人隔着圆厅对望,同尘该有一大堆话可说,她偏像条离水的鱼,只顾急促地吸进一大口气。
谢慆予看着呆呆立在一丛鹤望兰下的同尘,绮艳地毯上一双骨节分明的脚,他眨了眨眼,随即避开目光。
同尘问他躲什么,他想了想,如实说:“你的脚很漂亮。”
“漂亮?”同尘知道素昧平生一个男人夸一个女人的脚是何其轻浮孟浪,可放在他身上,同尘不介意,反而借机抱怨:“才怪。我练田径,脚上都是老茧。”
“好看极了。它没有缠起来,一双脚行走自如、能跑能跳,便是最美的了。”
“那……要跳支舞吗?”同尘再大胆自信,此时心跳也打起鼓,只见谢慆予快步走到圆厅中央,朝她伸出了手。
同尘急忙捞起散落的舞鞋穿上,走到他面前,抬手搭入他的掌心。没有音乐伴奏,两个人只拥在一块漫无目的地缓缓转动,同尘从不知一支安静的舞如此缠绵暧昧,谢慆予也有些害羞,同尘几次望向他,他目光都躲开了去,只有耳朵逐渐比同尘微微褪色的嘴唇更红。
他们最后停在那丛鹤望兰边告别。
今夜许和光来找慆予,酒酣耳热后要他别跟妹妹同尘走到一块,他答应得极其爽快。跟同尘跳了支舞,他出门就后悔了。麻六甲姓许的占一半,此刻慆予心里满满只有同尘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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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山前,同尘兄妹不死心地提过几次回槟城的事,妈妈拒绝到最后一刻。
送兄妹到港口,妈妈说起为同尘开的银行账户,丈夫给的钱她大多没有花用,她怕同尘将来追求自由受限,偷偷都存给了她。这笔钱同尘用它在半山置了地产。
妈妈为同尘正了正遮阳帽,叮咛她,不要像我似的。口吻轻快得好似在提醒她注意海上骄阳,同尘却哭了。
到了槟榔屿港,和光先下船,他还不知谢慆予一舞之后已生反悔之心,轻松地和同尘互道珍重。
船到香港,谢慆予在码头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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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慆予的事业,同尘不便参与,倒是和光暗中出资赞助了不少,少不得有几回经同尘手,联系的人有在檀香山、有香港本地,还有广州。
渐渐的,谢慆予忙不过来,西医书院那边再不去了。同尘猜他上海家里一定不知道停学的事。
那些事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同尘夜宿他住处,发现他有失眠的毛病。她天亮起床经过阳台,若烟灰缸忽的满了,定是前晚又失眠了。慢慢他学精了,抽完烟把灰倒了。
和光拜访过他两回,出了门总要和同尘吐槽那公寓小得像蚂蚁住的,言外之意是心疼妹妹,他是一点钱都不往你身上花啊。
同尘说钱我有的是,不济还有你这座金山。可惜我已经不是父亲最爱的女儿了,听说因为我叛逆还断送了妹妹们读书的机会,我好过意不去。
和光摆手道,大可不必,她们如今个个都读书去了。
同尘奇道,家里那群老古板竟开窍了?
哪里呀!和光讥笑,如今好人家都希望儿媳妇识文断字,最好能出口成章。现在家里那群妹妹起不来床哭,课业太难哭,制服太丑也哭。
同尘听着大感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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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所女校联合举办运动会,问香港西医书院借了场地,围观赛事的人数暴增,将操场挤得水泄不通。
同尘一路闯进女子百米跑决赛,并在即将开始的接力赛中担任第四棒。热完身在起点摆好起跑姿势,发令枪一响,同尘一马当先,掠起沿途一片喝彩声,离终点二十米处,谢慆予一个猛子扎出来,站在了人群最前排,大声地给她加油,同尘克制不住思念,短短一眼之间被对手反超,最后只得了个第二名。
不怨她分神,谢慆予外出办事已近半年,同尘从领奖台上跳下来飞奔向他,他向从前西医书院的同学们介绍,这是许同尘,我未婚妻。言语之中满满的自豪。
他的同学又喊来支着相机的同学,张罗着几个人合影留念。合影毕,大家又起哄未婚夫妻来一张。谢慆予欣然接受,单手抱住同尘大腿突然地将她举了起来,同尘轻呼一声。旁边人都喊看前面,看镜头!同尘急急忙抬头。幸好洗出来两人都对着镜头咧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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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同尘比完接力,谢慆予请她去吃雪糕。两人久违地谈天说地。
同尘举着雪糕对他说:“和光那家伙,说你一厘都舍不得给我花!看,这是什么!”
谢慆予说:“和光没冤枉我。”
“他一个花花阔少,哪知晓人间疾苦?”
谢慆予说起这次办完事特意回了趟家,他母亲生了个妹妹,便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回去看眼。同尘家里闹吼吼二十几个兄弟姐妹,看他这副稀罕劲也觉得稀罕。
同尘眨眨眼,发自肺腑说:“原来你这样喜欢孩子,我们也生吧。”
“同尘,”雪糕滴到他手上,他顾不上,“你……”他笑了起来。
同尘啃完雪糕,又说:“你总不能找别人生吧。”谢慆予笑得更厉害了。
不到一年,谢慆予便死了。
和光辗转得了消息,他死在一场未竟的起义中。家里已去广州收尸,面对零零碎碎的尸堆竟不知哪一片是自己儿子。
同尘枯坐一夜,开门见到和光与乳母,他们脸上有着一致的忧惧,才知家里已经准备为她议亲,因她如今已了无牵挂,该为家族聊尽义务。
她看着和光,提醒他昔日那些庇护她的承诺。没过多久,和光将卓蕴深带到了她面前。和光滔滔不绝介绍卓生,他的为人、家境……同尘听不进耳,她说这些不重要,结了婚日子还是分开过。你肯应承下来,这事就算成了。
卓生自无不应的,和光叹气,同尘反问他,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和光拂袖而去。
对于儿女自作主张,父亲自是震怒,又能如何?生了几轮气,最后还是听和光的劝认了这门亲,对未来女婿大加帮扶。但他最生气的却还是妻子没有出席同尘婚礼。
谢慆予尸骨未寒,同尘摇身一变做了卓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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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本兴兵,数年里马来亚越来越不太平,眼看着也要被战火波及,和光早有先见,生意陆陆续续转移出去。本可以高枕无忧,他依旧冒着险从金山来香港为同尘处理产业。
来到半山公馆,阿茵给他开门,他讶然,怎么让你来。阿茵说用人都遣光了,可不什么都得由我来。
公馆里四壁凄清,卓先生立在厅里,对着一尊插了鹤望兰的雍正粉彩橄榄瓶,掏出帕子摁了摁眼泪。
和光不想他背地里也伤心至此,对同尘用情不可谓不深,奈何一厢情愿。
“她是生癌疼得厉害才寻了短见,算是解脱,你不必忧思过度。往后离了她,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卓先生摇头不语。和光想起同尘遗嘱里地产、股份、股票……样样交待详细去处,唯独这套独居了三十年的房子,她没有提,由和光来决定。和光决定设立基金会,将来援助战争难民,卓先生无一不同意。
直到告诉他同尘将入葬广东老家顺德的祖坟,他却咬定不肯,他们到死都是夫妻,身后岂得不同穴而眠。
“哼。”和光想到他们兄妹的父亲葬在广东老家,妈妈葬在金山,中间隔着偌大个太平洋,再没有比相看两厌的夫妻更薄情的了。
和光讥诮他,“原是我和同尘思虑不周,当初下嫁,无非想你得了名利,她落个清闲,两相便宜。你这样认真,岂不可笑?”便喊来阿茵,亲自抱着同尘骨灰盒,请卓蕴深出去。
和光抚摸骨灰盒,望了一圈公馆大厅,落到那瓶鹤望兰上,对她说:“阿妹,再看一眼,我们就回家了。我已嘱人在你坟前种了这花,顺德离广州也很近,你不会迷路,尽可安心去见他。”方才使阿茵挂上锁,带同尘返乡去了。
第一次写那么多字,谢谢你看到这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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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鹤望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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