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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松田阵平的仪式在东京举行是折中的办法。

他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四年学业,四年工作,以生命的终结为圆点的话,东京是最近的那一圈涟漪。有泉铃感觉很多地方和四年前没什么两样,在照片前悲恸的还是这几家人,棺/木里放着也只有衣物。

但细节上似乎又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小部分人明白简化过的程序应如何稳当地推进,比如出现了几个搜查一科的警官,比如爆处组的人来得整整齐齐。

一柱香接一柱香。有些人匆匆地来,有些人匆匆地走。

她来的路上遇到了萩原千速。骑着摩托蓝影跃过她身侧不远又停下,扭过头来等她,头盔压住额发露出眉眼的造型熟悉得像重映的老电影。走近了才能看清白色头盔上的警/徽。

“载你一程。”

有泉铃摇摇头,道谢。

她想慢慢地走过去,这样才好慢慢地告别。

吃饭,寒暄。到最后留下的大多是与亡者相熟的人。

她还年轻,参加过的葬/礼不多,长辈老去时年纪又还小,印象不深,所有关于仪式的深刻记忆都源于萩原研二,现在又多了一个松田阵平。

也许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太过年轻,参加仪式的人都真切地为他们感到痛心,而不是为了一口酒在餐桌上擦着干涩的眼角痛饮。

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那样会过于凄清,人们在这时会说些亡者的趣事。

前月刚变成“前上司”的中年男人干巴巴说了几句松田阵平要转组的执着,有所耳闻的附和两句,头次听闻的配合感叹。她也笑,嘴角礼貌地勾起又落下,但想了想他固执的样子,又真切地笑了起来。

有泉铃没听过这些事的第三方视角,但想象中神情却不陌生。

为了能修理坏掉的收银机,松田阵平得空就溜到她兼职的花店门前徘徊,到了第三天,店长突然大声朗读起了手机推送里的法治新闻。有泉铃品味了一会儿,笑容才慢半拍地出现在脸上,从展台边探出头,和玻璃门外假装路过用余光往里瞄的松田阵平对上视线。

她说过不好意思向店长开口,感觉“我朋友超厉害可以修好”的宣言更像是一种年轻气盛,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萩原研二说他可以主动拎包上门,齐全的工具箱绝对能够展现一定的专业性,实在不行就让松田表演一个手机拆解。都是血泪的经验。

有点心动,但还是犹豫。两人齐齐地看向正在打哈欠的某个卷毛,等他表态。松田阵平甩甩头,抖掉飘落的叶片,毫不在意地说他自有办法。

原来他的办法就是随地刷新,让她避无可避,趁早缴械投降。

有泉铃回过味来后,和店长说:“我去和朋友说句话。”

“有没有启发?”

松田阵平问完,见眼前的人连连摇头,咬着唇憋着笑,把马尾都晃成了波浪线。

他往后一仰,也不说话了,干脆抬头研究外墙的砖瓦。就在隔壁的萩原也过来了,还带来了刚出炉的面包切片。

“是员工福利。”

萩原掸了掸胸口的店标。

松而厚,带着奶香,棉软的口感留在口腔,整个人都暖洋洋。

有泉铃犹豫了会儿,回去问店长能不能让自己的同学试一试。

头发烫着卷的中年女人守在坏掉的收银机旁边百无聊赖地将樋口一/叶的脸点出残影,闻言,手一挥,说,不来花钱还往外拿的男人都是废物。

她知道老板误会了,但又不知先解释哪个,只好急匆匆地挤出一句“是免费的。”店长这才分出点目光重新打量她的雇员。

“修不好也不会更坏。”有泉铃保证。

松田阵平还没表演拆解手机,店里的破风扇、散架的花篮架、被淘汰的热熔枪甚至还有弃之不用的湿度计就都被一股脑儿拿出来了。他们坐在过道的地上,背挨着一排的深水桶,腿只能局促地屈起,脸和花挤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不在桌子上修?”

“毛毯坐习惯了吧。”

店长睨她了一眼,见她在倒水,刚要张口,有泉铃却快人一步地说:“是同学!”

“是朋友!”萩原研二接得也快,他说话的时候又总会看人的眼睛,所以惯性地抬头,顺便拍了下松田阵平的手臂,“是吧!”

“螺丝掉了!”

“螺丝”是他们修理时最常说的名词,开头是螺丝结尾也是螺丝,好拧和不好拧都是必经之路。她大学的时候感慨过生活,开头是这样结尾也是这样,好过和不好过都避无可避。

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很多事情开了同样的头,却依旧看不到结尾。

“你们的工作怎么办?”

“这个嘛,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请过假了。”

松田阵平动作一顿,脸色铁青:“我忘记了。”

聊同一个人的事情最能引起群体的共鸣。

通夜仪式后的餐桌上,有泉铃听他们说关于松田的事情,喜怒哀乐都显得如此真实。

走上轿厢时说“这种事就交给专家”;去看望因伤退/役的队友又不准人家对外讲;为了要资料磨得档案室的人看见他就绕道;转组申请被打回后就坐在办公室门整点报时……诸如此类。

这些事情她都了解得不多,也没有人说给她听。

她知道的都是他愿意告诉她的。

一个个故事串成一条链,而把每一颗珠子都细细研磨,能发现贯穿这四年的线,不过是求仁得仁。既不丰富,也不单调。再往前一些,只能讲到培训的那几个月。惹事,被训;闯祸,被罚;立功,功过相抵。无外乎如是。她也曾是这些惊心动魄故事的倾听者,虽然现在也是。再往前一些,说大学,说高中,说初中,说童年。语言顺着叶脉游走,回到了神奈川。

神奈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好的高中总是确定的那么几所,要是凑在一起聊起天来,总能找到七零八落的关系,像沾在蜘蛛网上的叶片一样摇摇欲坠,却又在语言的构建下可以坚不可摧。

她在坦白局上听过前桌小时候被松田暴揍的故事,虽然事情起因他含糊其辞;在怀揣春心的后桌口中听过萩原家破产的经历,可怜的遭遇为他的魅力添色;甚至在好友扭捏而关心的疑问句中得知有人说她家已经付不起水费了。

班里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背负着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设定,秘密在人群里滋长,果实却不会任由供养者采摘。这里是孕育滋养着他们的故乡。他们在这条街道疾驰,在这个巷口奔跑,知道后山某棵树身上的印记,知道河水往哪个方向流淌。野草贪婪地生长,土壤吞下死/亡,他们躺着看鸟飞远方,看云追逐太阳。

故事的沙粒裹上晶体,覆上角蛋白,层膜交叠累积如砖砌,沉寂在在时间的长河里,等待打捞开蚌的瞬间,在日照下熠熠闪光。

餐桌上的人三三两两地交谈,就像小组会议。

她是年轻的那一派,也是无法参与的那一派,职业的特殊性让他们不能说得太深,却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想聊一些不痛不痒的案件,却发现只能说些交通安全。

那不是他们的领域。

能说出的相处经历肉眼可见的贫瘠。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松田阵平。

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看不清神色。没有人会拉着他说话,也不会再有人拉着他说话。

中午的时候,他在门口坐着,指尖转着打火机,看见她时把腿收了收,免得绊倒。

有泉铃侧身而过,裙摆擦过他的裤脚,进门后把书包放在了地毯上。

环视四周,卧室的内饰没有怎么变,书桌上甚至还有着一副小小的拼图,完整的,没有装框。

不久前的周末她来过一次,萩原研二指着书架顶的盒子说他抢到了最后一份模型,如果松田愿意把上次的仿生昆虫飞行器给他拆一遍,那他也和他可以一起拼这个“大家伙”。

她有些吃惊于自己的记忆,语调、停顿、含笑的尾音,可以像软件里的音乐一样丝毫不差地播放,却又像倒卷的胶片一样无法随时暂停。

其实他不用做这样的交换。

他们总是会彼此分享,只是对于表达分享前的那一点小得意乐此不疲。

松田阵平摘下墨镜,揉了揉眼睛,又要戴上时被抓住了手腕。有泉铃用另一只手拨开书包前的小隔袋,把眼药水塞到他手里。

“去红血丝的。”

她也学他的样子,坐在门口,把后脑抵在门框上。

两个人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看着地上的玻璃缸折射着碎光,细灰里密匝匝插着的烟蒂像立在土地的箭矢,她突然能理解松田阵平为什么坐在这里。

木制的门框硌着脊背,直硬到不近人情,好像只这样才可以不费力地挺起肩膀。

“…节哀。”

“什么?”

“你的脸色。”松田阵平指着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这个一样。”

“没有那么夸张。”

“夸张多了。”

有泉铃不说话了,身子往前压去够他旁边的朝日生啤。

他又哪里好意思来说她呢。

二十二岁,再过四年是二十六岁。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刚认识的时候,没想过他们会当警察。那次之后,她却想起了自己的“螺丝理论”——好拧和不好拧都避无可避。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

桌前坐着个圆头胖脑的中年人。随嘴皮翻飞的小胡子像浮在湖面的鱼镖般上上下下地抖动。

人离开以后,所以事迹都会在饭桌上被叹息,在坟前被歌颂。何况是见了报的英/雄。

班长坐在她旁边。是她的班长,不是伊达警官。她口中的班长和他们口中的班长一直代指着不同的人,也没有辨别的意义,甚至在警校时期她也跟着他们喊过“班长”。虽然只持续了几个月。没有人跟她强化这个代称,她作为用进废退理论的拥趸者,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

有泉铃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以免显得冷淡。

那么漫长的四年,足够升职,足够结婚,足够举办一场体育盛事,总有些能说的。她还犹疑着该如何找一个话题,班长就先开口了,没有任何指代性,但确实是在跟她说话。

“之前来过,这次不来会不太礼貌。”

“这样啊……”

“没想到这么快。”

“是啊……”

那么短暂的四年。

她总不能说自己早有预料。

这无关任何的情理,只是做了这样的准备。特别是在松田阵平强调过“爆破狂在倒计时”之后,有泉铃就无数次预演过这个结局,又无数次将它压在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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