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萩原研二的通夜仪式在老家进行。
虽然算客死他乡,但没有了遗/体运输这个难题之后,拣一些常服旧物,流程就能开展下去。彼时大家都没有经验,固执地要走完所有步骤,觉得该有的一切都要有。
沐浴、净身、着衣、整容……都没能有。诵经、上香,有序进行。与亡者告别时,只能抬头看那照片。
连捡骨都做不到。
两天仪式,来的人也很少,忙着工作和读书同学一时腾不出时间,入职后的同组同事也已回到各自老家,领导承诺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安排家属慰问的工作,亲戚早在破产的时候就断了联系。
而他的好朋友也凑不满一个桌。
松田阵平的身边空了两个位子,说是留给两个混蛋。她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人,但他说就是那两个。哪两个?那两个。她有点印象了,见过他们的一张合照,只不过松田阵平说早丢掉了,那么明显的搪塞也不肯再让她看一眼。
她模糊地记得有一个很醒目的人,还有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黑发青年。
“见过面吗?”萩原研二拍了拍松田阵平的肩头,“你再好好想想?”
“这我怎么可能记得!”
她只能说不记得也很正常,他也没有看见,她弯腰捡东西的时候他还坐在银杏树下拆得正开心呢。
“但我们确实是同一所大学的。”刚进警校的萩原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去和新交的朋友交流下信息,话头一转,又说那个男生虽然有礼貌但其实是个边界感非常强的人。“非常难以接近的哦。”
确实是个冷漠的人。连好朋友的告别仪式也没来参加。
她小口地喝着水,压住翻涌上来的情绪。
来的人都是有空的人。不是说关系有多好,毕竟没有人会跟萩原关系不好,只不过在这个职场他还没来得及和同事构建起足够亲近的关系,而足够熟悉的组员也在进行着各自的仪式。何况是毫无准备无法请假的同校同学。所以来的都是认识、有空、对此感到惋惜的,松田阵平一眼望去或脸生的或面熟的人。
“我头一次觉得他认识的人好少。”松田阵平说,“萩原研二竟然认识那么少的人。”
没有人纠正他的语法错误。
“松田阵平竟然会认识那么多的人。”时隔四年,她感叹。
因为在东京,爆/处组来了不少同事,搜查一课也来了好些人。那些被他救过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身在东京的同学,那些迫切地想要抢夺头条的媒体,把一个小小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来的人有很多,走的只有他一个。
“其实不是我叫你来的。”
“不好意思?”
班长说:“不是我叫你来的。”
有泉铃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却见她下巴往前面的方向抬了抬,“他们的班长叫的。”
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菊正,在别人问话时会低下头听。伊达班长是没有缺席过的好友。有时接了电话会匆匆离去,又风尘仆仆地回来。高大的个子站在那儿像一座山,送走了两位好友后,也终于染上了山的厚重和苍凉。
谁叫的都没有关系,有泉铃想,她总是会来的,但是谁叫的又有关系,她总是考虑自己来得是否合时宜。
十月中旬的时候,她就请好了这几天的假,从六号的那个中午开始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到天亮,也依旧食难下咽,心神不宁。
不然也不会把手机掉进洗碗池里。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将那些散落的猜测和思虑都压实,从边缘溢出来,填满心脏的每一个缝隙。
拿起手机要请假,又放下,放空了两秒,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休假。
下午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说仪式要在东京举行,如果来不及的话,告别式那天到就可以了。她拉着行李箱等在站头,说知道了。
车厢内安静得连到站的播报都仿佛随着列车换道而摇晃,窗外的风景删除了声音只留下残影。有泉铃低头看着聊天记录里“我会解决”和“那就下周吧”两句话一上一下地挤在屏幕的置顶,感觉人生也是这样,虽然一个是发过来的,一个是发出去的,但新的压在旧的上面,到最后都没有了音讯。
到东京的第一天,她先去了东大。
十一月是银杏的季节,工学部楼前的银杏树有好几层楼那么高,粗枝状叶。在树下抬头看,窥见的缝隙分不清是更高一层的黄叶还是烧尽的夕阳。
小川说起八年前的答应见面的那天,有些疑惑,有些紧张,约定好了第二天的时间说要去校门口接人,结果下课后一问,发现有泉铃就在楼下。
怎么会有人在那条道上等人呢,银杏果的奇怪味道可是让不少在校生都望而却步的。
有泉铃说,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松田阵平不想让她来,所以故意选在那里的。后来提起时,他却说大家都说那是东大秋天最漂亮的地方,他的好心明明都快溢出来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随便找的地方,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吗。”小川笑完,又觉得松田阵平的话也没错。那里不一定是东大秋天最漂亮的地方,但一定是最适合打卡留念的地方。
春夏时节绿荫如盖,四月有樱花漫天,深秋的红枫热烈,冬日的皑皑白雪。东大的一年四季,有泉铃都见过。
那天在树下,手机屏幕亮起,她拿起一看,发现是萩原研二发来的课表。
“这样更方便找人哦。”
她保存了图片,看着他跟路过同学打招呼时臂弯处的衣服褶皱出神。
那之前,他都是怎么找到她的呢?
“我上次在网盘里找到了你的课表,”小川咬着吸管,声音含糊不清:“还有一些结课的照片。”
“是吗?你都还留着啊。”
“好多呢。”
小川打开手机翻找,手指滑动间翻过一张张人脸,偶尔会停下,把图放大。她捧着饮料等。
小川总是能从岁月的角落里捡到遗落的记忆,聊天时喊“等等我有照片”是常有的事情,有泉铃甚至在她的回顾里见过自己小学同学抓着吊环大哭的照片。
“这张。”
小川笑着说,音乐治疗学的课可把她害惨了。
穿薄衫的三月,萩原侧俯着身,一手插兜,一手却比着质朴的剪刀手,哪怕在合照里的角落也是亮眼的存在。
收到小川发来的文件夹,点开后都是封存的记忆。在演讲席上侃侃而谈,在比赛里拳脚大展,在领奖时的意气风发……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校园里留下各种足迹。
照片不多,一下子就能翻到头,慢慢地看着说着,居然也看了不短的时间。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发给你。”
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却早早打包好了文件。佯作翻看的样子也只是为了不显刻意。小川本来想着,已经过去四年了,也许怀念会多于难过。所以她去联系了以前社团里的朋友,一个星期就从各大摄影师的硬盘里搜罗出了成果,想着忌日那天,铃可以看完照片,喝完小酒,洗完脸再安心地睡上一觉。
世事总难料。
她们就这样在坐了很久,脚边放着小小的行李箱,像是疲惫的旅行者。
上了香,送了花,吃了饭,说了不明所以的话。
“你自己问吧。”班长低头喝茶。
没什么好问的。有泉铃不知道应该问什么,也不擅长寒暄的礼仪。她是他们的朋友,伊达警官是他们的朋友,点头之交,同时来参加朋友的葬礼,仅此而已。但当伊达航起身往外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
踏出偏门的那一刻,有泉铃被寒风吹得一凉,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外套出来,要跟的人也已不见踪迹。
也许又是任务吧。她想。虽然他起身前没有看过手机。
“该踩刹车了。”
萩原研二这样说过,连“身上只有油门”的松田也说“急躁是最大的陷阱”。有泉铃想着要转身回去,脚下却一刻不停地往前面的路口走。
毕竟年轻人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取忠告。
刚到拐角处,就碰到了一个带兜帽的人,没撞上,他很敏捷,躲开时露出半截没有镜片的眼镜。
他压着口/罩像是感冒一样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地说抱歉,不等她反应就离开了。紧随其后的就是伊达航,他过来时还是被吓了一跳,山虎一样的背肌紧绷耸起的瞬间,电话铃也响起。
有泉铃忙退开两步,看着班长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后紧皱的眉头,不得不承认做人还是得汲取他人的经验。
现役警官的时间总是不太宽容,来的人又跟沙漏一样往各街道流走。
仪式结束之前,伊达班长拿着一本书给她。
书里夹着信封,信封开了口,里面的东西滚落时她蹲下去捡,碰到金属拨片的那一刻,感觉有什么思绪从脑子蜻蜓点水般掠过。
“你想当乐队主唱啊?”
“想过吧。”
“我都不知道呢。”
小川手下不停,把薯片倒在盘子里,又打开朝日生啤的拉环,液体淋过冰块时滋滋作响。
“我都要忘记了。”有泉铃说,“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坐在没通电的被炉旁,桌上摆满了开封的零食和小菜,有泉铃喝一口酒,小川也再开一瓶。两个人默默地咀嚼着食物。
“我说……”
“嗯?”
“信里写了什么啊?”
“他的视角。”
“什么?”
“就像看小说一样,”有泉铃挠着被褥的缝线的地方,“视角总是在转换的。”
“这样啊……”
酒又见了底。
有泉铃说起她以前从花店下班,会把摘下的保护瓣带回家铺在盆里做肥料。萩原研二去学了种花的技巧,从选种到育苗都规划得清清楚楚,松田则发挥了卓越的组装能力,把墙角堆着的废件都做成了趁手的工具。
三个人每天对着一抔土嘀嘀咕咕,像是完成幼稚园布置的观察任务。
之前在占卜工作室兼职的时候,从松田阵平那里收到的生日礼物是塔罗牌,但她只是空闲的时候负责沟通和排表而已,这种道具完全不会用。所以她说,那我去烘焙店打工你是不是准备直接送我饼干?松田阵平说,怎么可能。结果初诣时直接连盆带泥送花苞。
说着说着,她想起来了一点关于主唱的故事,因为萩原送的是个小麦克风。
“然后呢?”小川晃了晃酒罐,液体撞击硬壁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记得你的这个耳环是他送的吧。”
“是他们一起送的。”
“好吧,两个人的眼光都不错。”
“其实是他送的。”
“诶?”
“信里说的。”
“……真狡猾啊。”
“是啊。”
她还记得那瓶威士忌。
“要喝喝看吗?我家有Chivas。”
有泉铃摇摇头,“我不想知道它的味道。”
她还记得那时的天气,夜里下过雨,土里的腥气翻涌上来,幸免于难的草根蠢蠢欲动,好不容易凉了一些,第二天依旧吹着热乎乎湿漉漉的风。
隔壁的姐姐周末难得调班在家,坐在窸窣作响的包装堆里,点数着从唐吉诃德采购回来的战利品,突然她抻着脖子对着窗外喊:“诶!铃!”
正在给盆里的葱浇水的有泉铃抬头看过来。
直到现在,有泉铃还记得幸村姐姐清亮的声音和飞扬的眉毛,八月的太阳将空气炙烤成波浪,也将她的头发照耀得金黄。
记得自己在被窝里和朋友分享自己挑选的耳饰,说着以后要买同款的俏皮话。记得眼看着针/尖推进时的紧张、疼痛和放弃时的沮丧。记得指腹揉搓着耳垂直到充/血/红/肿,麻意和痛感并行。
记得酒瓶上的花纹,底端方方正正写着窄窄长长的“whisky”。和遗憾挂钩的酒气成了夏日最好的指代词,她会想起一缕风、一点雨、一捧光,想起热气和水汽交织下汗湿的衣领、丝丝的酥麻和阵阵的疼痛、说着话的笑意,想起打蔫的叶和垂首的花,想起奶奶在屋口泡着茶。
提到威士忌,这些如烟云般飘渺的意象就会接踵而至,这件事情本身就会让她感到美好。
“你想看看吗?”
“可以吗?”
“其实是我的信。”
“……不可以?”
“我的意思是……”有泉铃侧身伸长隔壁去拽沙发上的包,“其实是我写的信。”
信封是很普通的牛皮纸,没有字迹也没有邮票,边角都是折痕,有些破旧,对着手心倒一倒,又滑出来一个信封,滚落了一个拨片和一串手链。
“你给他写的信?”好友强调着咬字的重音,拿过小一号的信封,上面的贴纸轮廓发黑,看起来吃了不少灰,“你自己折的?”
信纸也是普通的活页纸,有好几张,纸页泛黄,折痕毛糙,黑色字迹,正经得像是上世纪的课堂笔记。
有泉铃手指着上面圈圈画画的蓝色批注,说,这些是萩原研二写的。
每一件事,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每一个感叹号,他都有在好好地听。
字字有回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