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回暖,气温渐渐攀升。当王春彧察觉到,放学路上的白昼时间越来越长时,母亲桌上的老黄历已经被撕去四分之一了。
经过盛夏路沿街的木质路牌时,放眼望去,那里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伴随着改造的机械声,王春彧透过铺天盖地的飞舞着的尘埃,看到的是成片瓦房的断壁残垣,骑在钢筋水泥混杂的废墟上连夜工作的挖掘机和渣土车……
他透过几棵梧桐树望去,老建筑已经过世的躯体,被人们当做过期废料般遗弃、破坏,失去了原有的模样。
他不禁怔了怔,将速写本翻到第二页,苦涩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不远处的钢板上突然钻出来了一个人,嘴里依旧刁着根狗尾巴草。动作轻盈跳过废墟,立在阳光下,冲他挥手微笑。
“王春彧,你干嘛呢!我都在这里躲十几分钟了,你怎么还找不到我?”
他回过神,郎东哲就站在面前,身上沾染尘土,却与喧嚣格格不入。手下微风略过,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同那人玩着儿时的游戏。
捉迷藏倒数的声音停在终点。他微微欠身,冲那人抱歉道:“……对不起,我把这茬忘了。”
只不过是他随口一句话。那天日暮下,四人踩着夕阳斜光,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郎东哲漫不经心地打趣他的童年单调乏味,实际上却牢牢记住了男孩心事,并邀请他在闲暇时间玩儿起了捉迷藏。
落叶纷飞,郎东哲察觉到他情绪异样,柔声问道:“哭了?唉……不就是拆个房子而已。”
“建筑和人一样,消失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算是修复、重建,也比不过原本的……”
王春彧抹了把脸上悄然落下的苦涩,转而对着那厢挤出微笑,“谢谢你,东哲。”
两人面对老建筑的废墟发呆,身后是满载回忆的土坡。郎东哲示意王春彧转身,手指的方向多出来一架木质秋千。
“这是?”王春彧走近,仔细打量着,还时不时拍打着秋千的梁柱,“做工算不上精致,但木料的选用上蛮讲究的,安全牢靠……你做的?”
“一个娱乐的东西,怎么在你嘴里突然成了鉴宝节目了,”郎东哲坐在秋千上晃悠了几下,而后用长腿踩在地上让摆动强行停止,抬眼凝视那人,语气认真,
“喜欢吗?”
“……啊?”王春彧愣住,随即僵硬地点点头,手下攥紧木条。
他不明白此刻的自己,到底喜欢的是秋千,还是做秋千的人。
……
在曹恩齐眼里,那时候的生活单调却不枯燥。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只占据了他的童年时光。人们不会被爆炸般的信息冲昏头脑,不会每天焦虑不安。有的只是在放学后坐在老爸的车座后面,喋喋不休给父亲讲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琐事,回到家后闻着母亲做好的饭香,丢下书包,三口人在餐桌上享受着一荤一素带来的幸福。
黄昏时,郎东哲抱着相册在沙发上睡着了。难得空闲,曹恩齐替父亲盖上被子,把母亲的照片放回原位。手机调成静音,同小时候一样出门散步。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耳机里放的是白噪音,穿过时间,夕阳下的盛夏路与父亲口中的模样相差甚远。来来往往的情侣在这里驻足拍照,程式化的商业街区早就把当年生活的痕迹抹地一干二净,废弃铁轨也早就成了供人参观的景区……
他试图找寻盛夏路往日的荣光,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被遗弃的木质路牌。那个用小楷书写下的笔触,早就已经随着时光的风烛残年,失去灵魂。
天色昏暗,曹恩齐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当做纪念。
直到,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镜头中。他心头一怔,发了疯似的向人影处追赶。
“……小何?!何运晨!是你吗?”
他口中叫嚷着心心念念的名字。可商业街的人越来越多,他追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跑了很久,最终却遗憾着,满眼失望看着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风中吹来樱花的气息,曹恩齐试图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盯着刚才背影消失的地方,默默呢喃着,“……何运晨,你在哪儿?学长……不要丢下我……”
霓虹灯下的人很疲惫,他摘下眼镜松了口气,也不敢往身后看。何运晨躲在树丛后,尽量让灯下的影子变小。他知道,在消失的几年里,曹恩齐恨透了自己。看着深爱的男孩失望与难过,他何尝也不是心如刀绞。
电话铃声很刺耳,在接电话前,他依依不舍朝着曹恩齐的方向留恋了几眼,最终还是狠下心走了。
“喂。”他试图压抑怒火,“你还想怎么样?”
“晨晨,你为什么对妈妈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又不是你的仇人。”
何运晨把电话捏在手里,死死盯着屏幕上“何璐”两个大字。
“把你的狗牵远点,我不想让他们监视我的生活。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女人的嗓音尖锐,拖长语气,“乖儿子,妈妈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听话,恩齐那孩子已经快把你忘了,这样做,对你们俩都好。对了,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你爸爸的官司有新进展了,”
“你把我爸怎么了!”
他惊呼,紧张的情绪被掩饰在他疲惫下。何运晨不想回忆几年前,这个女人的出现是怎么打破他平静的生活,却也清楚记得自己被骗去国外的三年时间有多难熬。何璐的声音回荡在脑海,犹如魔咒般纠缠不休:
【别紧张孩子,妈妈只是和你们玩儿个游戏,很简单。如果你爸把你让给我,我和他的的旧账一笔勾销,如果你非要和我对着干,那不仅害了你爸,还会让你的小相好前,途,尽,毁。】
何运晨闭目,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是自己的母亲,把他生命里所有的快乐全部毁掉。
“晨晨,你长大了,有些道理不需要妈妈多说,”
“笑话!您是法盲吗?我现在是成年人,由不得你们说了算,而且您知道,在国内重婚罪和拘禁罪的量刑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请了,律师。”
何运晨双手颤抖,从电话那头听见她故意把“律师”两个字咬得很重。握住手机的指节发白,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能让自己维持理智的话:
“你还记得他是你丈夫,我是你儿子吗?”
“这话你应该回去问问你爸,问问他在二十多年前,记得我是他的妻子吗?”
“够了!”
天气骤变,乌云压城,何运晨孤身立在风雨中,衣角被狂风卷起,眼前是行人慌乱躲雨的景象。
他提高音量,再也忍不住怒火低吼道:
“我没有你这么恶毒的母亲,你不配当我妈。我爸和恩齐,你谁也别想碰!还有,我要见我爸,我要见王春彧!现在,立刻马上放我回家!”
……
当何运晨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王春彧见他冲进家门,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复杂,从惊喜到失落,从失落到担忧。他看着儿子消瘦的身体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把本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爸!”何运晨喘着粗气,扫视了一遍客厅。并不意外地发现李晋晔和詹秋怡也在,前者拿着一沓资料,后者正在帮其他两人倒水。
“何哥?你怎么回来了?”詹秋怡先是同李晋晔和王春彧交换了眼神,而后上前想要拦住何运晨。
“她对你做了什么?”何运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眼里全是王春彧满面愁容,“不是说我跟她走她就会放过你吗?为什么还吃了官司?”
“晨晨……”王春彧几乎是瘫倒在沙发上的,整个人羸弱不堪,“你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何运晨大步越过詹秋怡,来到王春彧面前,从李晋晔手里抽出一张印满文字的A4纸摆在父亲面前,“被她搞得停职整顿是没事,三年见不到亲人在这里被别人照顾是没事,还是当冤大头把房都赔进去是没事!?”
“小何你少说两句——”
“还有你李晋晔,跟着我爸一起瞒我,你们都把我当傻子哄了是吗?我是该谢谢你当了他的辩护律师,还是该骂你让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尽孝道!”
“晨晨!你怎么能这么说小李,你不在的这几年里,都是这孩子一直跑前跑后,还有秋怡,我生病的时候天天来家照顾,多好的孩子要是让你误会了,岂不是让他们寒了心……”
王春彧喝了口热茶,示意何运晨坐下先冷静。李晋晔轻轻放下东西,很有眼色地带着詹秋怡进了书房,临走还拍了拍何运晨肩头,小声咕哝道:“你去看看资料,来龙去脉都整理差不多了。”
客厅里的气压再次达到低点,何运晨边翻李晋晔整理的案情资料边等待王春彧先开口。果不其然,听到王春彧如释重负泄下气。
“我原本以为,她当年抛妻弃子走了以后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了……看来,你妈妈心里还是怨恨我,”王春彧推给他一杯热水,继续解释:“以她现在的声誉地位还有财力,赢官司是区区小事,本来想着你跟着她去了国外这件事就了了,谁知道她要的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交代。”
王春彧神情笃定,“你不在的时间里,她来找过我,也和我聊了很多,我能听出来她有执念,那个圈子让她变得浮躁顽劣……我还记得,她以前,也不过是个执着,有点小脾气的姑娘,”话至此处,王春彧有些哽咽,“但是晨晨……她是你妈妈啊……!”
“我……”何运晨鼻尖酸涩,脸上的雨水混杂泪水顺流而下,他明白父亲的心酸还有难以言喻被世人所唾弃的言论。
他似乎明白了,这场“官司”不是冷冰冰的法理就能轻易决出胜负,中间的千丝万缕,也不是用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所谓的“交代”,只不过是母亲对于曾经自己和父亲那段不可追溯的执念。
“你今天……偷偷去看恩齐了对吗?”
何运晨回过神,在听见“曹恩齐”时心头绞痛,纸张翻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还不知道恩齐是郎叔叔的孩子,”何运晨察觉到王春彧眼神闪烁,心知肚明他在担心什么,也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这样也好,恩齐不能卷入纷争。所以我躲着不见他,”
“糊涂!你这样一直故意不见他,”王春彧刚要拍上何运晨的巴掌突然停在空中,正好对上儿子因为难过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语气弱下来:
“傻孩子,那恩齐他有多伤心,你知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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