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贡森林的深处，夜晚格外凄凉。南边积聚的乌云透着不祥，空气中浮荡着雨的气味，那是种冷峻又清爽的味道，是夏日与冬日最纯洁的孩子。梅里仿佛听见无数块石头掷入大河，好像萨鲁曼攻城的声响。
他与皮平坐在恩特的肩上、漫步过苍翠的森林时，曾亲眼看见那邪恶巫师的军队出征，浩浩荡荡，像大地的会移动的伤疤、扫不除的疾病。
萨鲁曼为打造那支军队，大肆砍伐法贡的树木，将有林木丢进火中，烧热猩红的金属，柳树、榆树、山毛榉和松树的守护者因此齐聚。恩特头顶的柳枝还在缓慢摇晃，好像要一直不紧不慢下去。
想起朋友们都在战场上，孤军奋战，两只霍比特终于沉不住气，闯入树人们的会议。
“你们商讨得怎样了，要不要对萨鲁曼开战？”梅里仰着头，问那有四五层房屋高的树胡，“我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恩特缓缓低下头，身上每处木质的外皮都发出颤声，好像长弓被拉开时的声响。他的胡须是细软的植物根系，双眼长在树干似的脑袋上。眼周那些坚硬又粗糙的皱纹，刻印着他心灵的苍老与无力。
“恩特无法力挽狂澜，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一如既往。”恩特沉声低吟，“这不是我们的战争。”
树木的守护者纷纷看向梅里与皮平，眼中流露出虚弱。时间的潮湿在他们身上覆满青苔，战争的大火已过去太久，没人记起灭火的水从哪来。
“可你们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吗？”梅里忍不住叫道，“你们一定要帮忙，拜托了，至少做点儿什么！有半兽人举着斧头进来，你们会把他的武器折断，你们比我们有力量，怎么能任由邪恶战胜了？”
树胡望向远方，艾辛格的高塔巍峨耸立。他的伙伴也回答不上来，默然对视，又藏起脸庞。恩特弯下腰，背上的树叶在风中翻动，显得那样无助。
“你确实年轻无畏，梅里大人。但你们的角色也已经演完了，该回家去了。”
皮平握住朋友的肩膀，仿佛对此无计可施。即使他对拒绝参战的树胡有一肚子的好奇，此时也不愿去探究。他只想知道哪边是西，往哪走能回家去。去金鲈酒馆，买一瓶麦芽酒。
“我们还有夏尔呢。”
梅里回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太幼稚太年轻，不曾听闻过战争的威力：“他们光靠自己可赢不了战争，艾辛格的战火将会蔓延，塔克领和雄鹿地的森林也会燃烧。最终，世间所有绿意和美好都将消失。也不会再有夏尔了，皮平。”
那霍比特皱起眉，好像在一瞬间、接受了本不该用片刻来说明的事情。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空无一物。“也许树胡是对的，我们不属于这里，也太渺小了。到头来我们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梅里没应声。
皮平抬起头，深蓝的夜空布满明星。他的朋友裹紧了衣裳，蹲坐在树根上哀叹。而他好像听见了战马与木轮车在奔驰，跑过广袤的草原，如同历史匆匆而过。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什么能让他们像喝了酒一样暖起来：
“可只要弗罗多还没回袋底洞，蒲尔斯达还没到北方，我们就还不能回家。这也许会花上一些时间，还有一段路要走，梅里，但我们还年轻呢。”
“佩里格林·图克，你的顿悟总来得快极了。”梅里笑了，“把所有霍比特的诗和歌都抖出来，我们要趴在这些树的巨人耳边唱一晚上，最胆小的人也会被历史里的英雄感动，夏尔最倔的驴子也会被劝得回心转意。”
黯黑的天幕不见一颗星辰，大雨的倾落利于守城者，却带来彻骨的寒冷。刀剑被雨水打湿，冰冷的水滴砸在鼻梁，用水光迷惑了视线。阿拉贡做精灵的指挥官，他一声令下，精灵齐齐备好弓箭。
「它们盔甲的弱点，一在脖颈，二在腋下。」莱戈拉斯的声音足够每一只精灵听清。
敌军冒雨冲锋，长矛好似毒蜂翘起了尖刺。但精灵的队伍箭无虚发，一箭换一条性命，前排的兽人接连倒地，铠甲碰撞出一段纷乱的乐曲。金雳急得上蹿下跳，询问精灵们是否射中了什么。
阿斯翠亚点点头。又略带心虚地搭上箭，却没再听阿拉贡的指令。
罗罕的箭雨紧随其后，队型密集而紧凑，又一批敌人参差不齐地倒下。城墙空地上的萝林精灵又进行一轮高空抛射，但视野受到阻碍，仍留下了漏网之鱼。强兽人零零散散地冲在最前端，吸引着高墙的火力。
黑亮的长矛在风雨中摇动，一排怀抱武器的兽人在队伍中埋头穿行，阿斯翠亚提前看穿了敌军的举动。她立即转向埃肯布兰德：“小心弩箭！”这是他们曾预演过的场景。
“掩护射手！正面举盾——”
罗罕盾兵立即出列上前，将盾牌架在垛口上方。金雳也赶紧用圆盾保护他身后的精灵，虽然举着手臂有些费力。强兽人的先后弩箭撞上盾牌，力道骇人却无一命中。
“哈哈！”
矮人刚爆出两声笑，阿斯翠亚那头儿的警示又紧接着发出：“注意云梯！”
“防守预备——”
萨鲁曼联军趁着盾兵遮挡弓兵的射击范围，立即将攻城的梯子从队伍中运送至前段。一架架绑紧的木梯从底端贴上城墙，堆叠的尸体作底座。冲锋的兽人源源不断，而羽箭射杀的怪物有限，守军难以阻止云梯被托举。
「拔剑！全体拔剑！」
精灵换剑的动作整齐，如同月下翻起的一波银浪。
二十几架云梯并骑坐顶端的强兽人、在空中缓缓升起，敌人持着弯刀，另一手绑着固定云梯的石块儿。莱戈拉斯依旧用箭，射落了两张梯子上的怪物。那两架梯子悬在空中摇晃，终于在精灵抛射的羽箭中摔了下去。
但其余的梯子已然着陆，扣上城墙，发出连绵的咯哒声。金雳撤开圆盾，激动地跳起来、却奋力劈了个空。他面前的强兽人跳过他头顶，混入队伍，幸好被阿斯翠亚一剑割喉，死状丑陋。
“嗯？”矮人怒火中烧。
“滚木礌石！”埃肯布兰德传达希奥顿王的命令，“放——”
盾兵收起盾牌，圆木被抬上墙顶，巨石被推上木垫阶梯。滚木顺着云梯滚落，将梯上的怪物击落。礌石将三架云梯拦腰折断，数十名半兽人被砸入坑中，筋骨尽断。
但弩箭趁机而来，几只精灵被击中，一声不吭地跌落城墙，没发出死亡的实响，只留倒吸的冷气。雨越下越大，水花在弓兵脚边炸开，声响纷乱，战争几乎无法被听清。脚下的硬石忽然发出猛烈的震动，阿斯翠亚暗道不好。
这震动自号角堡背后来。岿然不动的白色山脉正在轻颤，仿佛被匕首剜中了心脏，能造成这地震的别无他人，只能是那两条地蠕虫。
城墙下的强兽人根本杀不尽，跌落的云梯又再次升起，携着密密麻麻的怪物，仿佛一根被害虫蚕食的叶茎，牢牢攀附在城墙之上。推动礌石的士兵被射杀，巨石倒退，险些碾压人类与精灵。
滚木即将用尽，已有灵活的怪物躲过攻击，攀上空缺的垛口。带着面具的兽人闯入队伍之中，搅散了整齐的队形。纵使它轻易便被乱刀砍杀，但墙顶的防线已难再坚持。敌人越过防守，暗中向城墙的薄弱处运送火药。
那炸药是白袍巫师的杰作，只需一把火便能使它发挥威力。
阿斯翠亚刺中一只兽人，下一只又立即顶开尸体、探出头来。敌人踩着成堆的尸体向上爬，跳过垛口，将墙顶变成刀光剑影的斗场。
强兽人的吼声嗡嗡，配合着大雨作乱，使战士意识恍惚。白色山脉仍在震动，似有怪物要破土而出。岩洞的水滴迅速坠落，可怖的挖掘声变成咀嚼音，那声响就在身后、在头顶。
伊欧玟默数水滴落下的数量，将手中的剑越攥越紧。她膝上躺着一盏银灯，白光朦胧，好像诺多精灵的柔光。费艾诺之灯的拥有者已做好了告别的准备，银质的骨架、水晶的灯罩，他不愿它再被填埋。
吕迪亚抬眼看着那位纠结的公主，莽撞的热血忽然战胜了敬畏。她腾得一下站起来，攥着手心的秘密跑出岩洞，丝毫不顾她的长官在洞中的呼喊。
「金雳！」
阿斯翠亚将敌人踹下城墙，迅速转身撤离。金雳没明白她在喊谁，但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立马顶上精灵的位置，泄愤似地挥舞长斧。强兽人坚硬的头盔被他砸出深坑，巨大的嗡鸣使那怪物失去了意识。
红宝石被雨水冲得晶莹剔透，剑上的铭文闪闪发光。这世界的温度几乎不能再低，急促的呼吸都冻成了冰。阿斯翠亚穿梭战场之中，寻找早已被冲散的战友。可她不敢喊他的名字，恐怕他在战斗中分神。
白色山脉还在哀嚎，刻不容缓。而大雨则渐渐变得孱弱，雨丝绵绵，拂过面上恍若无物。乌云变得浅淡而轻薄，透出背后的点点星光。
混乱的缠斗中，她清晰地听见金雳的喊话：“哈哈！莱戈拉斯，我已经宰了两个！”
“我这边十七个了！”
“啊？！我可不能让尖耳朵的超过我——”
「看住泄洪口，莱戈拉斯，阿拉贡！」强兽人举起钉锤，阿斯翠亚反手将剑从它腋下刺入，直穿过它干瘪的心脏。重锤砸下，她抽身离开，将背负的精灵羽箭全部投入莱戈拉斯的箭筒，「让哈尔迪尔跟我去组织空地上的队伍！」
那金发精灵惊疑不定地转过头，仿佛看穿了她将要奔赴何事。
「缪笛并不害怕，它就是为此而来的。」
阿斯翠亚决绝地转身，隐入灰蓝色的战场之中。但莱戈拉斯所担忧的绝不是谁缺乏勇气，反而、他忽然有些害怕勇敢的人。可身处无数的战士中间，他又毫不怀疑自己是勇敢的。
精灵痛击爬上城墙的敌人，又拉开长弓，给矮人报了个新鲜的数字。
萨鲁曼的联军之中，又一支潜行的部队即将踏上连桥。它们头顶长盾，鳞次栉比，好像一只漆黑的穿山甲，直奔号角堡的大门。
阿斯翠亚跑下阶梯，哈尔迪尔紧随其后。空地上的部队依旧整齐，而地面猛地一颤，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堡垒整个掀翻。碎石从山上滚落，砸毁了堡垒的高塔，墙顶上、年纪尚小的战士摔倒在地，被重剑刺中，再难爬起来。
白色山脉经历这一番磨难，忽然停止了颤抖，仿佛地蠕虫还在沙漠中沉睡，从未吞下山石，挖掘出一条进军通道。
精灵已顾不得思考背后的原因，泄洪口防守的弓箭手苦苦支撑许久，终究被敌人射杀。强兽人举着轻薄劣质的盾牌，突破布满尖刺的栅栏，将第一枚黢黑的铁块安放在渠道中。
阿斯翠亚从未见过这东西，但它顶上的引线、透着显而易见的危险。她有种不幸的预感，这关键处怕是要被爆破。
「哈尔迪尔——」
「弓箭手听令——」哈尔迪尔立即调动部队，「泄洪口两侧，交叉射击，覆盖渠道！」精灵队伍立即平分两路，占据水渠的两边。
地下岩洞内，吕迪亚凭着短时的记忆摸索，在曲折昏暗的通路间穿梭。黑蛮地人好像已失去了愤怒反抗的力量，不再捶打那生锈、却无比坚固的牢狱。
埃德加双臂环抱，任由顶上的碎石掉落、砸到自己头上，好像个老到不能再老的干瘪老头儿，无奈于牙齿的脱落。身边人愤愤地用碎石磨着地牢的墙壁，似乎想在那儿开出条逃生的通道。
【放下那蠢东西，埃塞尔斯坦。】他朝伙伴的屁股踢了一脚，【你要挖个地洞逃走吗，嗯？那还不如指望那个什么虫子把你的胸口挖穿，还有你们，这可是你们第一次参战，别跟个逃兵似的。】
【你不也是吗，埃德加！】埃塞尔斯坦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完了，现在我们困在这儿出也出不去，和逃兵有什么区别？就该让卡蒙来谈判……】
【我们不会被抓去给萨鲁曼砍树吧？我不敢动那森林里的东西。】
【怪物要是打赢了要庆祝，把我们煮熟吃了怎么办？】
【也许等不到水开，我们就被生吃了。但生吃对我们有益，因为野狼都习惯先咬脖子，这样我们就咽了气，少些痛苦——】
埃德加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们美妙的猜想。地牢又一次安静下来，连土屑落在肩上的声响都能听见。他以为是自己与日俱增的威严起了作用，转头却看见牢房门口站着个女孩，满头是汗。
“只要你们听我指挥，我就放你们出来。”吕迪亚举起一根弯折过的铁丝，放在明亮的眼睛旁边，“你们不用杀同族，只需要杀半兽人，我受够它们在我头顶踩来踩去了。”
埃德加从未如此喜爱过通用语，他双手抓住牢门的栏杆，兴奋得战栗。他不顾自己脸上的笑有多吓人，只告诉她：“给我们武器！”
圣盔谷的雨彻底停了，夜晚的群星被冲洗一新，闪耀着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光辉。那北极星的洁白几乎盖过月亮、生命力快要胜过太阳，它在战场播撒一层宁静的银白，预告着终点不远。
敌人的军队中腾起一股灰烟，摇曳着将尾巴拉得极长。阿拉贡立即察觉了不对劲，那灰烟掩盖下的强兽人手持明亮的火炬，向泄洪渠狂奔。
「莱戈拉斯！将它放倒——」
莱戈拉斯解决了敌人，顺着伙伴的视线看去。他立即取箭，即将瞄准时却察觉重量的异样，这并非精灵的羽箭，而是那根必中的金箭。
「莱戈拉斯！」
精灵迅速换箭，射中那火炬手的脖颈。城墙后、哈尔迪尔的部下又补几箭。那强兽人应声倒下，迸发出火星的危险物掉落在地。但怪物很快冲那火炬围拢，冒着精灵的箭雨，伸长了手指。
莱戈拉斯跳上垛口，随手解决爬上来的敌人，目光专注于火炬的缺口。阿拉贡喊来金雳，两人携手在他背后掩护，长剑与斧头交错，墙顶无人能接近这位神射手。
可城下的弩箭悄然抬起。弩机松开，短粗的弩矢顶着寒光闪闪的三棱箭簇、划破夜空，正中那金发精灵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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