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还不及惊讶,箭矢已从莫雨手中脱出,擦着他头顶斜斜而过,直向苍穹飞去。
不知是否错觉,穆玄英背对身后场景,却好似听见了一声不大分明的断裂之音。
众人一时无言,继而是此起彼伏的大笑:“公子,规矩让你射靶子,乱射一气可只能算认输啊!”
“散了散了,这般自信地上来,还以为能看见什么看家本领呢。”
“还得是小飞将军厉害……”
就连一旁的青年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道:“兄台,啊这……”
可就在下一瞬,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尖叫划破苍穹,彻底将周遭快活的笑声击散。
穆玄英猛地回头,后方不远处,男子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条无比鲜明的血线,就似被姻缘钦定的红绳悬系在颈间。他面上始终是这么茫然无措,甚至是疑惑的,很快,一颗头颅便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蓦然滚落在地,又不作止,而是彩鞠一般骨碌碌滚向人群。
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他的身躯重重落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再动弹。
“死人了!”瘫软在地的女子尖叫道。她一袭白裙,半边都溅满了鲜血,盈满泪水的双眼惊惧到了极限,几欲昏厥,“他的头被风筝线割断了!!”
众人见此惨状,纷纷从怔愣中回神,原本闲适悠然的男女小孩皆惊叫着跑开,一时间互相推搡,哭喊不绝。穆玄英被人群推来又搡去,只能勉强呼唤着众人镇定,竭力向被割断喉咙的男子走去。
莫雨缓缓放下弓,目光格外冷冽,抬起头再看,那断了线的风筝已随风飞远,再不能寻到。
神射青年见此情状,一张脸上也写满不忍与震惊,不顾周遭乱象,赶忙狂奔至事发地。眼见他下意识伸手想去翻查无头男子,穆玄英蓦地喊道:“别动!”
青年吓了一跳,动作狠狠一滞,穆玄英便将他往后一扯,又道:“事有古怪,别轻易靠近。”
他拦住别人,自己却上前一步,咒诀齐发,凌空于无头人身前一点,旋即眉头紧皱,隔空缓缓从对方身上抽出一截断开的风筝线。
筝线是普通的筝线,大颗血珠从上滴落,倒显出几分不寻常的妖冶。
莫雨已走到边上,穆玄英便问道:“是你方才射断的?你觉察到了?”
“察觉到了。”莫雨伸手,在穆玄英不赞同的目光下做了个无妨的手势,而后探出两指在筝线上徐徐划过,指腹只留下一抹红痕,肌肤并未破分毫,“不是开刃之物,很稀松平常。”
神射青年更加讷讷:“所以你刚才其实不是乱射……你射断了风筝线?!”
莫雨不答,而是继续道:“不是意外。”他看向穆玄英,在对方眸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凝重,“是妖物所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青年的神情似有些许不自然,他摸摸鼻尖,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几步。
穆玄英捏了捏拳,却忽觉哪里不大对劲,环顾早已空荡的四下,道:“他的头呢?”
三人散开找寻了半晌,草丛中、溪水里、大树下,哪里都没有头的踪影。
一颗人头,竟就这样丢失了!
方才场面格外混乱,实不能排除有人将头偷偷带走的可能。
穆玄英想了一路,最终捏起一角黄色,不动声色藏进了死者衣物中。
三人找了辆板车,合力将人带到最近的镇上,果不其然已有与死者相识之人提前通知了对方家人,此刻老父妻儿俱张皇震惊,正朝镇外的方向赶来。见到板车上横躺之人所着衣衫,又看清对方此刻情状,那七旬老翁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徒留一脸灰败之色的儿媳与吓得哇哇叫的幼孙抱头痛哭。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待得三人前后安顿好亡者一家后,天已擦黑了。
适才情急,彼此几乎无甚交流,穆玄英此刻才终于得闲,冲那神射青年抱拳道:“兄台受累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应该的……”对方急急还礼,似乎对夸赞极为不耐受,眼球又开始无措乱转,“我,我姓颂,叫颂温。两位兄台不必这般客气……”
莫雨忽道:“你是岭南前兽王庄的弟子?”
颂温一愣,赶忙点头:“是的是的,不才正是兽王庄……啊不,现万灵山庄的弟子。”
穆玄英的目光在两人间游走,好奇问:“你有旧相识?”
“旧识,关系也不算多亲厚。”莫雨淡淡道,“他们有个天赋异禀却早年离家出走的小师姑,现住我家附近,前几年大家玩叶子戏,她扬言要斗走我三座山头,结果输得凄惨,还倒欠了我十块风水宝地。”
穆玄英:“……”
颂温:“……”
莫雨:“玩叶子吗?我很强的。”
颂温慌忙摆手,快要挥出残影:“不了不了,我没什么钱,输了就只能当裤子了……”
“叶子什么的以后再说。”穆玄英捏了捏眉心,“夜深了,赶紧找个住宿的地方要紧。”
本以为颂温听到那些妖鬼之说多少会心生好奇,他却不谈不提,说着自己已有住处,便与二人告辞匆忙离去。
剩下两人不作他想,在镇子东头寻了间小的客栈,入住下来。
穆玄英洗去一身血腥气,头发尚且湿凉,闻对面传来阵阵悲切哭声,又不由推开了窗。
微风闯入,将烛火吹得不住摇曳,照不进少年漆黑如水的眼。他眉间拢起,目光随着对面大敞的门扉望进素白的灵堂。
可很快,他眼前又黑了下来,莫雨一手掩着他的双眼,一手关上窗户,那些游魂般的呜咽便再听不真切。
“头发怎么还湿着?”对方拿了条帕子,“我帮你擦干。”
子时,打更人的梆子响了三记,早春的夜风吹进大敞的灵堂,扬起白波万叠,无不轻柔留恋,拂过堂下陷入熟睡的老人、女子与孩童。
魂灯摇曳,烛火一时幽微,一时又复雀跃。
两块老旧门板吱呀呀地唱叫,盖过棺中不甚分明的动静,不多时,拖沓沉重的脚步也跟着响起。棺中人步履沉重而决绝,路过面容憔悴的老翁,顿下恭敬叩颈,继而将妻子面上未干泪水拭去,又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一墙之隔,穆玄英一身穿戴齐整,背对着这家人,抱臂斜靠在院墙外。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这早已没了头的男子发出几声叹息。可一会却又恍然,不过是风呜咽而过,给了他这样一种错觉。
无头男子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子,跌跌撞撞地缓慢走出家门,走进东街的无边长夜。两个人影跟随在后,时而替已无目视物的他引路,避免他撞上些杂物院墙。所幸男子执念深重,目的堪称十分鲜明,很快出了小镇,摸索着直奔白日踏青之处而去。
穆玄英沉吟道:“所以,头颅还该在那附近。可那附近究竟有什么呢?”
莫雨忽道:“你知道伥鬼吧?”
穆玄英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这妖物作祟,必还有同伙?”
“妖物害人,必有所图。”莫雨道,“人无手足尚且能生,但没有头颅,必死无疑,因着头颅乃是百脉交会之所,灵气最胜之地,便是对人肉并无所欲的妖,也难保对一颗新鲜头颅不生贪念。”
“当时筝线已断,它未能带着头颅离开,可这颗头事后又消失无影,难保其中没有伥鬼作祟。”莫雨一顿,“况且,我也不觉得此人是第一个受害者。”
穆玄英心下一沉:“你所言不无道理,且先跟上去瞧瞧。”
两人一路跟着无头男子来到白日事发地,地上大片血迹已将原本绿草染成黑红颜色,浸入泥土中,又混了夜露的湿潮。
人死后的一段时间,足够强烈的执念不会在躯壳中全然散去。他们远远瞧着男子跪在地上,竭力在草丛与树下一通翻找,灰白的皮肤划在石头与树枝上,皮肉破开,却没有血再流出来。
穆玄英有些看不下去了,捋起袖子道:“我去帮忙吧……他既然在这翻找起来了,那想必是感应到了什么。”
莫雨却拉住了他,嘘道:“别急,你看。”
就在无头男子笨拙翻找的时候,忽有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裤角。
那是个极不起眼的小人,不过巴掌大小,乍眼看,就好似一截枯瘦树枝。它浑身皆是皱巴巴的,揪着对方裤角的力道却很大,啊啊呀呀张着嘴,但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穆玄英轻轻拢眉,冲莫雨咬耳朵道:“这是什么?我从没见过。你呢?”
莫雨也道:“这么小的家伙,我就更不可能注意到了。你会留意身边爬过什么品种的蚂蚁吗?”
说话间,小树人将男子拉到了另一处草丛边,两人蹑手蹑脚绕过去,只见方才草丛遮掩的后方,竟聚了一大群如出一辙的白色小树人。它们颇为吃力,吭哧吭哧地从地洞中推出个苍白的头颅。
穆玄英惊讶道:“原来是被它们藏起来了?!”
树人们先是合力抬起头颅,比划了半晌,后又蹦蹦跳跳扯着男子,示意他就地躺下。男子生前估摸也是个脾性颇好的人,此刻做了鬼亦是和善非常,很快顺从躺下,摆了个无比安详的姿态。
树人们又努力咕噜咕噜推着头颅,直至翻滚到颈项断口处,这才对了上去,又转动几番,直至分毫无差,严丝合缝,这才满意地从男子身上下来。
苍白的头颅瞬间如同被注入生机,一双已然涣散的眼突然转了转。男子僵硬地扶着失而复得的头颅,缓缓坐了起来。
他先是转身,断而再续的喉咙声嘶喑哑,冲小树人道:“……谢谢。”
一群小东西长得奇形怪状,此刻倒是纷纷拱手回敬,颇有些端方之相。
男子起身,似乎想要冲莫雨穆玄英藏身的方向躬身行礼,却又似怕极自己头颅再次掉落,只能继续扶着脖子,勉强弯身:“多谢……恩公……”
亲友拜别,身全心遂,白日被穆玄英藏在他衣中的黄符掉落在地,无火**,化作一团黑灰随风而尽。与此同时,男子的身躯猛地摇晃了下,在倒地前被穆玄英一把托住。
尸身沉重,穆玄英自觉吃力,险些顾不得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幸而有莫雨大步流星赶来,抢先一步又将头推了回去。
穆玄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话音落时,怀中躯体彻底僵硬,不再动弹了。
一缕残魂终散于天地脉,前去开启下一个轮回。
穆玄英微叹了口气,二人这才顾得上回身,一群树人却已没了踪影。
小镇北,朱门转角,斯文俊秀的男子梳理着手中缠绕着的团线,将纸鸢小心翼翼架在墙檐上。待风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在风中发足奔跑,白线从他指间不住牵出,好风借力,将纸鸢高高吹起,成为夜色之中独得皎月眷恋的明艳色彩。
他绕着大宅跑了几圈,终气喘吁吁停下。纸鸢上夹着一纸新墨,缱绻之情,溢于言表。
他望着高飞的纸鸢,似乎望见它正对的菱花窗,于是也不觉满额汗水蛰目,反倒自心中漾出种期盼与餮足。
舒适的晚风带起窗攀藤花,年轻姑娘百无聊赖拨弄珠花,不多时,终于捕捉到了阵极难察觉的声响。
扑棱棱,像大型的蝴蝶扇动翅膀,像飞鸟比翼绕树三匝,是她秘而不言却再熟悉不过的暗号。
她满怀希冀地抬起头,向窗外望去。
色泽艳丽的纸鸢越重檐高飞,逆着月,看不大清,只不知是受了如何操纵,愈发靠近她的方向。
姑娘心中疑惑,却仍旧满是期盼与甜蜜,索性半身探出窗户,一眨不眨地望向纸鸢。
可越是靠近,越是让她蹙眉。
它一路朝自己的方向逼近,像是此前被人泡在了河水里,随着一步步的靠近,一路淅淅沥沥,还在向下滴个不停。
渐渐的,姑娘笑不出来了。
纸鸢是再寻常不过的美人儿筝,云鬓花颜的女郎趁月而来,亭亭袅袅,一身襦裙与簪花赤红交映,洇湿了,这凄艳艳的色彩还在徐徐蔓延,直至彻底红透了美人脸。
就在姑娘失语之时,筝上女郎忽冲她妩媚一笑,裙摆漾起涟漪,轻巧转过身去。
随着她的动作,纸鸢无风翻转,露出背面筝骨模样。
浓郁的血腥气终于不再为花香掩盖,竹骨后,一颗人头大睁着双目,瞬间与姑娘两两对视。
那张面庞算得上俊秀,却称不上安宁,犹不肯瞑目,瞪着双眼,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小意……”
姑娘颤抖而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险些仰面栽下窗去,继而发出声凄绝呐喊,彻底打破了一镇所有人的安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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