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方同莫雨将拼凑完整的尸体重新安顿好,便听见了这样一声凄厉的叫喊。
两人对视一眼,足下狂奔,赶忙往声音所在的北边奔去。可还未到地方,却在街口发现了一具新的无头尸体。穆玄英下意识抬头,果然见天空飞过一片秾丽色彩,想也不想飞出符纸,直奔纸鸢逃窜的方向而去。
纸鸢似乎早有防备,此刻筝线未断,那看似柔韧轻软的长线在半空截下几纸黄符,如春蚕吐丝,似蜘蛛织网,顷刻将符纸团团绕住,撕拉一声,纸张便被撕了个粉粉碎碎,纷纷作柳絮飘落。
它飞得实已太高,周遭又并无能借力之所,穆玄英一拳掏在了棉花上,只能忿忿攥拳看它挟着颗头颅嚣张远去:“可恶……又让它逃了。”
他正要蹲身查看亡者情况,却发现莫雨从另一条窄巷中走来,袖中似乎藏了什么,还在隐隐挣扎。
还没开口询问,四面八方已有镇民提灯将他们团团围住,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穆玄英低头看看脚下的尸体,再看看这些人的眼神,忽然想到什么地摆手:“不不不,诸位还请不要误会,我们也刚赶到,可并没有杀人啊……”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是睡梦中惊醒,此刻衣衫凌乱,更甚有人鞋袜尚未及穿。但对比下来,两个衣衫整洁发丝不乱的大男人出现在这里,委实太过可疑。穆玄英一番解释没起到什么理想作用,一时间,反倒还有些越描越黑的感觉。
有镇民大着胆子上前,手中长棍猛地架上穆玄英肩头,一左一右绞住后颈,把退路彻底堵死:“哪有杀人犯会承认自己杀了人?你说不是你们,就真的不是了?”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你们的嫌疑最大!”
“抓起来,送官!送官!”
呼声愈发大起来,人群簇拥中,只见莫雨眼底一片望不穿的漆色,穆玄英看着他,没说话,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地上,烛火晃照出的影子本已轻微异变,见状,那些躁动痕迹又渐渐蛰伏回了平稳的阴影。
穆玄英继续道:“大伙且瞧这位仁兄,颈项的伤口并非寻常利器所造成的,斧钺剑戟,兵器施力方向各不相同,除非对方引颈就戮,决计不能造成如此平滑的伤口。”他被一众竹竿压身,不能前倾后退,便就只能缓缓矮下身去,众目睽睽之下翻看起地上的无头男身,“这样的断口,越是坚硬的武器,越是不能造成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忽有人道:“是风筝线。”
穆玄英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有点眼熟,许白日里也曾在命案现场,想必也心有余悸。他点点头,道:“是的,是线、弦一类。”
“这样能杀人的力度,势必也会在凶手手上留下痕迹,此人死而未久,痕迹不会那么快消散。但诸位请看。”说罢,他缓缓打开死者紧攥的双手,露出对方指腹、指节与掌心留下的清晰线痕。继而摊开自己与莫雨的手掌,于烛火下展示在众人眼前,“我们手上,并没有一点筝线留下的痕迹。”
许多双眼睛一一看来,两人四掌,除却掌纹清晰可见,确实没有一星半点其他痕迹。
“可是……”还有镇民道,“那也不能完全证明你们就是无辜的……”
穆玄英正要再张口,忽闻声哀恸欲绝的喊叫,一抹倩影风一样闪过,旋即扑倒在尸身旁,放声痛哭。
穆玄英听出这声音,正是方才尖叫声的主人,好在人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一双眼红肿似桃,支离惶恐,颤如风中蒲草。
有人也认出了她的身份:“这不是薛家那位意小姐?”
死者头颅失窃,身份无从辨认,众人来了这么久,还没弄清楚究竟死了何人,但见到了哭得如此伤心哀切的意小姐,对方的身份便顷刻分明了。
镇上薛王两家世代交好,多结姻亲,及至最小一辈,少爷小姐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属意对方多年,素来情切要好,只是都是家中幺儿,日常也不免娇纵脾性发作,一时磕碰拌嘴。每每此时,王小少爷就趁府中众人睡下,于院墙外放只纸鸢,小姐见了,肯消下气去,便作布谷鸟轻叫,小少爷闻声,绞了手中线,风筝同上面的一纸告罪书就一并落入小姐院中,被她珍之重之收归锦匣内。无论此前闹得多加不愉,待得第二日,两人必定重归于好。
这本是两人多年不为外人道的小甜蜜,未曾料今时今日,却竟作情郎魂归地府的催命符。
有人闻之不忍,又向意小姐问道:“可曾看到杀人凶手?或者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意小姐哀哀切切,又浑似有些疯疯癫癫,颠三倒四语无伦次道:“杀人了……活的,画上的美人是活的……风筝杀了人,风筝杀了人!啊啊啊啊!”
镇民道:“真是荒唐,风筝怎么会杀人呢?”
有妇人掩面拭泪,心有戚戚:“打小那般要好的两个小人,亲见对方死得这样惨,失心疯了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人摸着下巴思忖道:“莫非所谓的风筝活了,是有人乘着纸鸢一样的东西杀人?我记得以前有人拿竹节与油布做过种类似东西,名唤竹师傅,便是在巴山中,也能像仙人般飞来飞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道:“这倒有些道理,保不齐真是如此。他先用筝线绞死了王少爷,还想飞进内院一并弄死意小姐,只不过大家赶来及时,对方未能得手罢了……”
“对对对,这就说得通了!”
穆玄英见意小姐双臂抱住头颅,一副不堪回想的模样,叹了口气,心中怒意却层层攀升,无法纾解。
不多时,王家人闻讯而来,同是一番嚎啕,将尸身抬了回去。
意小姐虽看似浑浑噩噩,被众人拉来指认凶手,却也还是冲着莫雨与穆玄英摇了摇头。两人这才彻底得释,在天将亮前再次回到了客栈中。
穆玄英一脸疲态:“已死了两人,还不曾弄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若它这几日再行作乱,又要怎么办呢?”
莫雨沏了壶茶,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他推去一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不必操心明日之忧,否则岂非日日不得安枕。”
他的话像是有种什么神奇的力量,穆玄英听了,便也觉得满心焦躁渐渐平复些许,待喝完那杯茶,更是彻底无处相寻了。他微微一笑:“不愧是修行百年来的,有你这般好心态,做人也能长生不老了。”
莫雨挑眉,忽冲他伸出右手。
两人夜间出门匆忙,他没有束武袖,此刻里面鼓鼓囊囊,似有什么东西还在不住挣扎,穆玄英突然想起了对方适才从暗巷内走出的模样。
“你是不是抓住了什么?”他有些好奇,也有些紧张,“让我猜猜,在案发现场附近,还是活物……”他目光露出一丝讶色,“难道,你抓住了那些小人?”
莫雨屈指,轻轻在他眉心一弹:“聪明。”
他袖口一翻,一个小树人便东倒西歪地栽在了案上。这些小人千篇一律的样,穆玄英根本无从分辨究竟是那群中的哪一只。他计上心来,从房中翻出笔墨,在小人身上轻轻画了一撇一捺。
穆玄英笑眯眯道:“这下,哪怕它偷跑回族群中,我们也能一眼认出它。”
小人非常茫然,心智似乎不大健全,穆玄英试探着摸向它,也没有感受到分外鲜明的恶意,就如同当真触碰着一张纯白无瑕的纸张。想到对方此前归还头颅的举动,他挠挠头道:“感觉不大像伥鬼之流……或是个与人为善的?”
“人不可貌相。”莫雨又喝了口茶,“况且,它定是与那妖物有所感应,否则又何以每次都刚刚好出现在事发地?”
穆玄英思来有理,忽又打了记响指,道:“所以,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彼此间的感应,追踪到妖物下次的行动!只要出手及时,就能杜绝下个无辜之人被加害!”
莫雨看着他,微微一笑:“确实变聪明了。”
穆玄英嗷一下扑上去,掐着他肩头摇晃:“我都多大了!怎么还把我当笨蛋?我真生气了!”他果真两腮鼓起,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别人两小无猜,赔罪告饶都靠放风筝,就你从来欺负完人就跑。”
莫雨就势往后一仰,单手虚虚按在对方后腰,懒懒道:“那不然,我也去放风筝赔罪?”
听出他意有所指,穆玄英一顿,拧眉道:“……这太危险,还是不要了。”
莫雨俄而倾身,气息便扑在他耳廓,说不出的从容:“敢舍才有得。”
一双眉横挑间,桀骜之气扑面而来:“我愿赌,只怕它不敢来罢了。”
短短一日的光景,已先后死了两人,不知凶手,不明所图。原本山中小镇的闲适悠然算是被彻底打破,任凭外面春光正好,也无人再有踏春的心情,终日掩门闭户,烧筝毁线,生怕自己也成为歹人加害的下一个目标。
因而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倘还敢再放纸鸢的,就显得格外突出,若非生来缺点心眼,便多少有些在逃凶手的嫌疑了。
两人一番合计,白日先在镇中四下转转,未见异常,再趁着夜深人静,去镇外无人处放起风筝,碰碰运气。
穆玄英蹲在树上,一边留意着下面的动静,一边将水囊中的水倒出些许在掌心,让树人小口小口啜饮着:“以前听谢伯伯提过,有些兵器物件,久沾人命,经年煞气浸染,便会作怪,可还从没见过风筝也会作祟。”
这小树人蔫蔫的,也不复刚捉到时那般精神。见它没什么伤人的意图,穆玄英几次试图同它交流,却都以失败告终。
莫雨在下面扯着风筝线,淡淡道:“这也没什么,过往我还住在江里时,常有商船在江中翻沉。后来翻船的商队越来越多,渐不寻常,便有人思忖恐有妖邪为祸。他们在江岸设坛祭天,又往江中丢了好些供奉,求天神降世,能将江中妖孽降伏。”
“神仙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不知晓,但那些供奉都进了我的肚子,确是实情。”
穆玄英噗了一声,抱着肚子不住地笑。
莫雨继续道:“一山不容二虎,我虽没那般古道热肠,还是去看了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别人地盘撒野。结果你猜是什么?作怪的竟只是一截绳子罢了。”
穆玄英道:“绳子?是有人上吊用的绳子吗?”
“不。”莫雨摇摇头,“百年前,江水一度潮涨成灾,那甚至是为了治理水患与救人的绳索。可这百年光阴须臾而过,当年治水的佳话犹在,它却已成精怪开始祸害一方。”
“物件不同生灵,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生来不分善恶,因而成怪,所行不能以常理来看。有的受怨念戾气所扰,有的也许只是本能为之。还有一些……不过是炼化它的主人,本就要它如此去做罢了。”
穆玄英还想再说些什么,手中原本蔫了吧唧的小树人突然精神起来,在他掌中不住焦躁蹦跳。穆玄英赶忙冲下方道:“来了!”
盘绕在树上的藤蔓开始哗哗作响。
莫雨只觉一阵微风至,手中筝线便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兀自越扯越紧,不多时,他手中攥着的已不再像一把细线,而是一把开刃之弓,他微微抬了抬始终摁在线上的拇指,一滴圆滚的血珠顷刻滑落下来。
若是寻常人,此刻吃痛必然选择松手,那么筝线得了自由,下一瞬便能直接将来人的头颅绞下。
莫雨没有动,只是拭了下伤口。
筝线仍没有放弃,在皮肉间越勒越深,余下丝线盘绕上他的手腕臂膀,留下一道又一道血迹红痕。
就在筝线与莫雨纠缠,分身乏术之际,高且茂密的树冠之中忽飞出个物什,莫雨顺势将筝线猛地一拉,空中纸鸢向下一坠,再无可避地贴面撞上迎头痛击的符纸。那符纸本是薄脆无力,咒法加持下,紧如牛皮糖贴在纸鸢上,画中美人面露惊恐,下一瞬,烈火焚起,在夜幕中烧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穆玄英从树上一跃而下,看着筝线仓惶逃离,留下莫雨鲜血淋漓的手臂:“没事吧?”
莫雨将右手朝前一抛,分毫未伤,地上却多了一截贴着符纸、勒痕累累的树枝:“有你的替身符,我怎么会有事?”
穆玄英松了口气,却见天上烈焰消去,风筝竟并未如他们所料被烧成一团飞灰。它就同被牢牢罩上了层不可见的外壳,甚连竹骨都没有半点扭曲。筝上美人风流体态、芙蓉面孔,此刻却换了副怨毒容色。
“不怕火的。”穆玄英拧眉,“这就有些难办了。”
话音方落,忽见一支羽箭破空掠过两人头顶,夹风猎猎如刀,带着千钧气势直冲美人筝而来。
这样大的力气,连烈火都不相扰的纸鸢竟被射了个仰倒,摇晃了半晌,险些从空中跌落下去。待得再稳下来,美人额心已多了一点殷红,一滴一滴,染红她本金灿灿的裙摆。
两人齐齐向后望去,黑皮青年两腿分叉,站于树杈之间,手中仍保持着挽弓的姿势,弦上又搭了一箭。他手中弓本是平平无奇,此刻隐约泛着光芒,显出上面几道篆文。紧绷的弓弦贴面,在他黝黑面上勒出些许痕迹,原本的娃娃脸野气横生,也拥有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又是一箭发出,纸鸢仓皇欲躲,终是又被射了个趔趄。
颂温身下的树枝上,还坐了个身影,桃花面,狐狸眼,乍一望去,漂亮得雌雄难辨,直让人挪不开眼。
那人合掌一笑,嫣然无匹,比之筝面美人更灿如春桃,只一张口,却全然是个男人嗓音:“百发百中的好箭法,不愧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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