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从屏风后走出,衣发还是湿漉漉的,他往门前抱臂一倚,算是把退路也彻底挡住:“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为虎作伥。”
他故意如此说,对方果真反驳道:“我……不是!”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面容虽算清俊,却也已不似活人,他的肌肤上纵横遍布绛紫色痕迹,就同被什么东西支离拆解,将将拼凑成了这幅模样。
看见他,穆玄英几乎是瞬间便有了猜想,但也并没有很快开口求证,而是听着男子一字一句,慢慢解释道:“我,不是来害人的,只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我也没有害过人……”
他的喉咙被割断过,每说一句话都难免有些漏气之感,虽艰难,还是竭力轻声慢语:“那些人死得凄惨,尸身完好,才能入土为安。”
“你的东西?”穆玄英蹙眉,摊掌看向小人,道,“你是说这个?”
“嗯,嗯。”男子讷讷道,点点头,又举起另一只手,冲穆玄英展示了下,那里缺了一根最小的尾指,“是我的。”
男子身后,莫雨冲穆玄英轻轻颔首,他便把手中小人往前一推。男子高兴接过,小人也欢喜蹦跳到了男子手上,很快化作一截指骨,慢慢长出皮肉来。果不其然,断口处,依旧是绛紫色一道痕迹。
想到那些小人实际原不过是一群会蹦会跳的尸块,穆玄英面色很难好看起来。
男子心愿得遂,也没有立时三刻翻了面孔,而是冲二人作揖行礼:“抱歉,今夜冲撞了。但委实无法,总拿着死人的残肢,对你们,也是不大好的。”
穆玄英见过的阴物甚多,自是不怕冲撞的,莫雨更是如此。见此人一时半刻没有要走的意思,想来必定还有所求,穆玄英直言道:“兄既能找到这儿来,想必已暗中观察我们甚久,当知晓我们有些捉妖手段,不畏来此,定当还有托付,若有冤屈,不妨直说。”
男子忙又行礼:“多谢仙长,冤屈什么尚不敢谈,前尘事,我已不记得许多。只是一直苦于在下微薄之力难以回天,见二位颇有些本事,便觉不若毛遂自荐罢了。要是能助仙长们降服此妖,既可告慰那些无辜亡魂,又可免后来人遭殃。”
这倒是有些出乎穆玄英所料,他本想应下,却听身后莫雨先一步道:“我们不知你来历,却只闻你一心自荐,恐难全信。若求合作,还请坦诚些是。”
话说得不留余地,男子也颇理解地点点头,很好脾气继续道:“仙长心存疑虑也是正常的,为此,尽可用些你们自觉方便的手段约制于我就好,我绝无二话,亦无二心。”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前尘事,我确实多已不记得了,只囫囵有些死后记忆,勉强也可示人。”
话毕,他微微倾首,竟是徒手剥开了自己的脑壳,没有满当当、鲜血淋漓的可怖画面,那里黑洞洞,什么也没有。
穆玄英本坐在榻上,此刻全然站起身了,就连莫雨抱臂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男子又再次扶好头颅,目光不大自然地扫过二人难看面色,又小心翼翼垂下眸去:“这具残躯骨肉犹缺,所以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生前什么名姓、祖籍何方、做过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道:“但我能对这面筝有所感应,想来,死时也是与它有些干系的。”
早前在那些树人身上,穆玄英便已意识到了它们对美人筝有所感应,听男子如此说,更加笃定:“果然。你的感应能到何种程度?方圆几里?无论它在做什么都能感应到?”
男子摇摇头:“它蛰伏时就感受不到,可每逢它要动手时,就能感应到。我会趁着它物色目标的时间赶到,却也做不了旁的,只能偶尔几次偷偷把人头藏起来,待得亡者下葬时,再归还对方棺中。”
莫雨踱了几步,渐渐从门前走到榻旁:“就像在捕猎时,人与兽都会达到自身最高峰的状态,以保证能够猎到猎物。”
穆玄英赶忙又道:“那你观察它这么久,可知它从何而来?有什么弱点?”
“上一回见它,在东南一带。”男子想想,又道,“什么来头,我并不知晓,但瞧着不像天生之物。筝面并非全然用纸裁剪,还混了鲛绡,柔韧无比。这东西多产自东海,或许,它是从海上而来。”
此话一出,两人再次定住。
几番抽丝剥茧,果真又与东海牵上了关系。若非当日阴差阳错与康宴别分道,只怕这一桩异案便要在康家之事的掩盖下再次销声匿迹。
“至于它的弱点……”男子搔首,“布帛与纸,大抵还是不经火烧的,刀斧亦然。”
见穆玄英蹙眉,明显回想到了符纸烧它不成的画面,莫雨又道:“方向是对的,可火与火尚有不同,上到天界,下至九幽,天火真火鬼火不知其数,或不过是没找到相克的那种罢了。”
穆玄英欲言又止,还是凑到他耳畔小声问了句:“我年轻,这点微末修为,到底不过入门皮毛罢了,符篆至多添些阳气,比不得真正的神火真火。你与凤凰相熟不?朱雀也成,不然借它们喷火救个急?”
莫雨一把掐住他的脸左右摇晃:“你还挑上了,你怎么不把我当金乌算了?我是你哥,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男子听了一耳朵,眼睛已慢慢瞪大了:“仙长还能召唤这等神兽?”
见插科打诨被人信以为真,穆玄英干笑道:“我们闹着玩呢,当然是不能的,偷改生死簿也不成。”
男子也不气馁,仍是轻声细语地道:“也不妨事,夜里那战我都瞧见了,能把它从空中击落下来,也不失为种办法。”
穆玄英定定神,道:“确实是眼下最有希望的法子了。只是明日须得再去查看下两户停灵的人家,怕是尸身已有异常。”
这一夜委实折腾,简单歇息一会,两人便照分工赶往王家,走前借了把油纸伞,将鬼气森森的男子收入其中,一并带走。
说来这男子早已非人,说是鬼却又明显有妖之相,也不知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初见小树人那时穆玄英曾在其背后留下一撇一捺,不成想就此留在了对方小指上,一番相商,两人便暂唤男子为八生。
王家富庶,比之城中钟鸣鼎食之家不遑多让,无妄死去的少爷乃是主家最小的幺儿,一场丧事声势浩大,除却本家仆从,又从各处租调了仆婆小厮,昼夜待客守灵。
他们来时,前来吊唁的人比起前一天已少了许多,简单递了奠仪,两人便由小厮带路,前往灵堂祭奠。
春来阳光正好,未至正午,地上一片斜影交叠,在两人经过时,微不可察地晃动了分毫。
两人于灵前站定,看着停棺,微微垂首。
三个呼吸后,堂内堂外,所有仆从丫鬟皆扶着颈项,如同醉酒般绵绵倒下。
无数藏匿在阴影中的蛇影尽数归拢于莫雨身后,完成各自任务后,再无声息。
穆玄英弯身探了探身旁丫鬟气息:“不会出人命吧?巴蛇之毒,当是很凶悍的。”
“无妨,不过是些寻常蛇毒,最多使人昏沉麻痹,毒素轻微,几个时辰也便渐渐消解了。”莫雨撩开黑白纱,大步跨了进去,二话不说徒手劈开棺材。
见他干脆利落,穆玄英也不再迟疑,几步上前,端详起棺中人来。
王少爷的头颅尚未被追回,大抵也是再追不回了。穆玄英掐起手诀,自上而下,渐渐游走过尸身,如悬丝诊脉的大夫,向前虚虚一抓,无头的男子便从棺中吱呀呀缓慢坐起身。
颈上的断口早已干涸,此刻成了一片紫红发黑的肉块,隐约间,可见几点白色夹杂其中。
穆玄英蹙眉,正寻思找个什么东西挑出来看看,背后背着的纸伞内传来个温和缓慢的声音:“我来吧,尸体沾了太多阳气,或要出事的。”
穆玄英撑开纸伞,八生无声落地,上前端详起颈口的情形。
穆玄英道:“能取出来么?看起来像是埋在里面了。”
“好办。”八生不疾不徐道,长袖下探出一双青白的手,下一瞬十指逐一从掌上脱落,化成一个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人。
几个小人轻盈跳上断颈处,小小的手掐出那一点白色,努力向外抽。只消抽出一头,后面的小人紧接着跟上,有条不紊地共同拔河。
很快,一条细长筝线就在众人眼下被抽了出来。
莫雨道:“果然,这些尸体,就是它的桩。既能帮它圈聚一方的灵气,也能让它不再受风向影响,在此间自由来去。”
穆玄英蹙眉,只不知这样的筝线究竟又被埋进了多少:“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这些筝线如何一一剔除?”
莫雨指尖搓起一簇火苗,冷淡道:“烧了吧,一了百了。”
话音方落,忽从棺后冲出一个矮瘦身影,冲莫雨重重顶了过来。
莫雨自然是岿然不动,来人自己却摔了个倒仰。
有生人靠近,八生立时三刻矮下身去,唯怕自己这副模样把人吓出个好歹。他慢吞吞向外挪去,充当了把风的角色。
穆玄英大为惊讶:“是你?”
来人素面朝天,当日繁复的钗环脂粉尽皆褪去,只一张苍白面孔红肿双目,凝着股子愁怨悲切看向莫雨。她倒在地上,又手脚并用几步爬回棺材旁,用身体竭力挡住:“滚开,滚开!谁也不能靠近他,都不许靠近他!”
适才几人只注意到了堂内堂外显眼的仆从,任谁也没能发现躲藏在棺后阴影中的意小姐。见到她这般狼狈模样,穆玄英倒想起这几日镇中人的私下议论,都道薛家小姐伤心过度,又被青梅竹马的惨状骇破了胆,终日疯疯癫癫,讲些有鬼有妖的昏话,只是说来颠三倒四,各处又都解释不通,也没有旁的人证物证,是以无论家中父母又或王家都无一人听信。
她尖叫道:“你们又是什么歹人?要来取我们的性命?定与妖怪是一伙的,一伙的!”
可见莫雨微微有前行的趋势,她又忙不迭后退,目光落在他掐着火焰的手指:“妖怪……全都是妖怪!”
他看着她,像极了惊弓之鸟,又是失伴鸳鸯,一副战战兢兢恐惧非常,却连憎带恨不死不休的怆然模样。
“小姐莫怕,我们只是捉妖人。若没有术法,又如何降服得了妖魔鬼怪呢?”穆玄英道,“你若不信,尽可探探我的脉搏,还是不信,割开皮肉瞧瞧也成。”
穆玄英继续温和道:“我兄长并无恶意,只是目下妖邪恐要凭王公子身躯作祟,这才不得不施此下策。”
薛意急喘片刻,气息才略微平缓了些。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蹲下身与她平视,轻声问道:“小姐也看见它了,是只风筝,对吗?”
她这几日在人眼中不是撒泼打滚就是疯疯癫癫的讨嫌样子,父母亲朋,姊妹兄弟皆居高临下看着她,可她只要一抬起头,每个人的脸便都变成那夜所见鲜血淋漓的纸鸢,心中本就脆弱的那根线更是濒临绷断,直让她不自主大喊大叫,失了一切昔日温文闺范。
但穆玄英蹲下了身,他平视着自己,目光是明朗柔和的,没有怜悯,也没有厌烦,就像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有人拦下了她的车马,云淡风轻问了句路在何方。
他的话语把她从场不真切的噩梦中狠狠唤醒,却发现现实远比梦中更加残酷。
薛意捂住脸,突然呜呜地哭了。
她哭得酣畅淋漓,良久才在掌中重重点了点头。
穆玄英没有劝她止住眼泪,只继续道:“那筝面上画了个簪花美人,就和普通的风筝一样,但它杀了你的未婚夫婿,割下了他的头。如果没猜错,还让你瞧见了那只头颅……你或许本该是它下一个目标的。”
薛意猛地抬起头,她的泪自觉止住了,开始啃咬自己的指甲,目光流露出种困惑与不安:“……为什么?为什么会盯上我们?难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莫雨道:“好新鲜,妖怪杀人还需要理由?你杀鸡鸭鱼来吃,难道还要等它们犯了什么忌讳?不过是因着自个肚子饿罢了。”
薛意咬唇:“可是,爹娘总说,做错了事才会有报应,若非自身有瑕,旁人又为何偏来害你,而不去害别人呢?”
“可不该是这个理啊。”穆玄英摇摇头,“恶人为恶,只因它本就是恶,而非它逞凶的对象是善是恶。恶是报复,也可以是毫无理由的宣泄。为什么要为恶者找行凶的借口,而去被害人身上挑无端的过错呢?”
薛意不作声了。
一个人要彻底消化一个与先前所接受截然不同的观念,从来不是件易事。穆玄英叹了口气,又道:“你们过去经常借纸鸢传信往来,是不是?你家中还有多少没被烧掉的纸鸢?”
薛意:“……我都留在箱中,一个也没烧掉。”
莫雨轻笑:“好极了。倒不必嗟叹这辈子情深缘浅,一十八年后,你俩横竖又能做对夫妻爱侣了。”
“意小姐,逝者已矣,虽然旧物难舍,但此刻情势特殊,有情人也须作无情。”穆玄英微微倾身,难得有些严肃道,“这妖物不若你所想的那般简单,还有移形换影之能,只要它想,可以穿梭潜藏在任何人家中,普通人根本防不胜防。”
薛意又哀哀道:“可是,那些都是阿颜留下来的东西……他的其他所有都属父母族人,我能留下的,唯有些点墨纸鸢……”
她这般说,这般想,也属人之常情,本就可怜,让人说不出重话。穆玄英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我想,倘王公子在天有灵,也更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非为了他的一点念想枉送性命。”
“人生天地逆旅客,离了谁都是可以继续过活的。”穆玄英顿了顿,“父母手足、至交好友亦不能陪你走完全程,失去他们,难道你便不活了吗?你若离去,也希望他们为你死去活来,统统不过了吗?”
莫雨的目光移向他,抿唇不语。
薛意眼中泪悬而不落,良久后,她喃喃道:“我要想想……我得好好去想想……”
她踉跄起身,本想离去,又蓦地折返回来,扑进棺中狠狠抱住已经全然僵硬的尸体,放声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是鲜活如花的少女,一个是无头横死的可怖尸体,抱在一起却只剩凄绝。薛意泣不成声,忽觉怀中僵硬的身体似乎动了动,有只手轻轻拍在自己肩头。
她愣住了,抬起头,只能看见一片空荡。
穆玄英举起手,歉然道:“抱歉,方才为了不破坏尸体,用了些特殊术法,不是起尸,不必害怕。”
薛意拭去眼泪,将尸身缓缓平放回棺内,向二人走来。
“二位请回吧。”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双眸低垂,“此间事,我会与王家再议。”
“妖孽残害阿颜,令他身死不得全面,魂魄不得安歇,此仇不共戴天。”薛意道,“……我誓不与它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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