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忽汗河,在北国的子民心中,是世世代代的守护神,亦是一段精心织裁的美梦。
归雁时,她是众生仰赖之母,亦是执枪舞盾的将军,走舟行舫,不畏风雨,十年如一日连接着南北丝缕不绝的乡情。
冰封时,她又是娴静淑华的神女,披霞戴曦,盛妆昳丽,在百花杀尽的时节,别是人间不可及的风情。
这时令,两岸琼枝玉树,沆砀雾凇,环抱锦城,余晖如绸似锦,柔软将白日肃穆的龙泉府重新妆点,炊烟遥映城外林间灯火,也渐把新桃换了旧符。
她慈爱地守望着每一个来往奔走的孩子,为他们的平安祝祷,为他们的明日祈福;也宽容地接纳着每一个造访至此的外人,赞许他们不畏霜雪的勇气,欣赏他们千里万里的奔赴。
今日的夕阳已快要把最后的灿烂挥洒殆尽,她静静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亦将拉上长夜的帐幔,享受安枕与好眠。
飞驰的雪橇就在这时,载着南风横冲直撞地闯入了这场北国的绮丽梦境。
过镜泊,越船厂,一路经江边驿亦不曾停,三只各不相同的撬犬呼哧呼哧四蹄生风,直将再快的骏马也比了下去。
橇中坐着两个年轻人,虽是极浮夸的装束,却也完美融入此间风土里。
驾车人搓了搓冻得微僵的面颊,望着天色道:“看来今日是不及办事了。”
另一人倚靠在侧,不轻不重敲了一记他的帽檐:“还不是你,路遇什么人都要帮上一帮,我们已比预估耽搁了三日,再晚些药材下市,恐就得明年再来了。”
“别说了,雨哥,你已经数落我一路了。难得小月有求,咱们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驾车人苦着脸,“我保证,在把顶要紧的事办完前,一定不主动揽事了。”他想想,又掰着手指补充道,“除非遇到了杀人劫财、亲眷失散、年老力衰、幼子无依……”
对面墨狐帽下露出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次在废弃的温泉山庄前捡到‘鬼哭’‘神号’‘夜啼郎’时,你也是这么指天跺地发誓的。”
听到疑似有人在呼唤自己,前方拉车的三傻跑得更加欢实。
穆玄英驾车的手一哆嗦:“……能不叫他们这个名吗?”
“为什么不?”莫雨支着下颌,“明明他们当初撒泼打滚找你要吃的时,你就是这么说的。”
穆玄英:“……我只是开个玩笑。谁会给小狗起这种名?回去如何介绍给其他亲朋好友,实在是太难听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以。”似是觉得他这般抓狂模样好玩得紧,莫雨又轻轻笑道,“你难道要叫它阿英吗?”
穆玄英耳根一烧,半嗔不怒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小声嗷呜了一声。
不过是玩闹之语,对方却仍是无比宽纵地顺着他的话头满足了这小小的恶作剧。莫雨心尖被浅浅一挠,却蹙眉道:“你似乎很不懂得拒绝之道,这不大好。”
这句倒说得有些道理,穆玄英想想,虚心道:“这方面我确不如雨哥,但请兄长赐教。”
即便这么说,穆玄英也没真抱太大希望。如果说亲和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冷淡的性情与不好招惹的外貌也当如是,偏偏二者上莫雨皆是集大成者,哪里还需要再去学些旁的什么。
然而莫雨却当真有一番见解:“‘不是’,‘不知’,‘不便’。只这三句,可解。”
“……”穆玄英道,“这作何解?”
颠簸中,雪橇已摇摇晃晃来到了白庙村,一地莹白将夜幕也衬出一种透亮的深红,夜空下的一切虽不清晰,却也尽数可见。
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松树下,朝此处焦急而望。
看那模样,穆玄英下意识放慢了速度。
怯生生的小姑娘拦住了雪橇,大着胆子道:“两位大哥哥,是从北边林子来的吗?”
穆玄英正要开口,莫雨已先一步冷淡道:“不是。”
小姑娘遗憾地哦了声,又道:“那路上可曾有野兽出现?”
莫雨:“不知道。”
小姑娘又是一噎,良久才糯声道:“那、那可以烦劳大哥哥们陪小离一起去找……”
莫雨道:“不方便。”
穆玄英:“……”原来是这个“不是”“不知”和“不便”吗??
眼见这叫小离的姑娘鹿一样的眼中已经滚满蓄势待发的泪水,穆玄英忙不迭手脚并用翻身跳下,慌道:“有什么难处直说就是,你可千万别哭呀!”
“叔、叔叔昨日打猎带回来一只小松鼠,它受了重伤,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但我只是出门扫了扫雪,它就这样跑了出去……”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它还受着伤呀,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万一遇到了猛兽……”
莫雨道:“会变成盘中餐。”
小姑娘瘪瘪嘴,终于还是哭了出来,鬓边的淡紫色小花一颤一颤,似也跟着呜咽起来。
穆玄英登时一个头变两个大,曲拳轻敲了莫雨背心一记,转而蹲下身来。穆少侠剑术精湛,哄孩子也当臻化境,从兜中变戏法般掏出个木雕小兔,很快便将小姑娘哄得破涕为笑。
莫雨道:“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游驹亲制,落雁城的孩子人手一只。”穆玄英眨眨眼,“除了随身带着的,我还有二十七个!”
他回过莫雨,又转头去看小离:“既然受了伤,想必体力有限。这个时辰,林中便是没有野兽也十分危险,我们且先就近找找,说不准小松鼠也畏惧野兽,并未跑远。”
小姑娘点点头:“既然这样,就麻烦大哥哥……”
穆玄英的兜就似个无底洞,转瞬又掏出几枚松果:“前面的雪地上似乎有些细小痕迹,我们不妨搁在那里试试。”
成年人的体力与胆量毕竟好些,小姑娘本想让两人帮忙去远些寻找,见状却也不好再开口。两人合力沿着痕迹布下松果,不多时,果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大一小扒在石头后,只露出颗鬼鬼祟祟的脑袋,看起来既滑稽又莫名温情。
莫雨站在松树下,微不可察地轻轻摇头。三只大狗摇头摆尾将他围作一圈,被他抬手略一抚摸,便欢喜地发出嗷嗷叫声。
白皑皑的积雪中,突然钻出只深色毛团,腹部还挂着一截弄脏的绷带,似乎正是小姑娘先前形容的那只受伤的松鼠。它左瞧瞧,右看看,见没有异常,这才大着胆子一跳一跳朝地上的松果靠近。
穆玄英摩拳擦掌:“来了来了!”
他一个饿虎扑食尚未发出,忽被一旁的小离死死攥住衣角:“等等!别!大哥哥你这样出去会吓跑它的!得多让它吃一些放松警惕!”
穆玄英犹豫道:“机不可失,万一它只略吃些就饱了,可就不好再引诱它出来了。”
两人互相揪扯衣角间,从天而降一顶墨狐帽,将尚不及反应的小松鼠整个罩住。
两人一愣,齐刷刷回头望去,莫雨正缓缓落下手臂,一头再无所束的长发在夜风中分外张扬猎猎。见两人懵圈,他挑眉:“还不去抓?”
小姑娘:“哦……哦!”
众人七手八脚抓住了松鼠,简单拆了绷带检查伤势,它腹部的伤口已有崩裂的苗头,长长一条,隐约是狐狸或野狼留下的抓痕。
穆玄英皱眉:“松鼠体型虽小,却向来敏捷,它伤在腹部而非四肢……只怕并不是躲避中被天敌所伤,更像是为了保护什么刻意没有马上逃离。”
松鼠被小离小心翼翼托在掌中,仍旧紧紧护着松果,充满戒备。听穆玄英如此道,她又红了鼻尖:“一定是为了它的家人呀。”
“它伤得太重了,必须重新为它包扎伤口。”她抬起头,目光隐有恳切,“大哥哥们,可不可以帮我去找一味叫‘五味子’的药材?再去北边江面打一桶水来?”
这等举手之劳,穆玄英几乎随口便要应下,莫雨却一步拦在他身前,道:“你为何不自己去?”
小姑娘一愣:“可是,我要照看小松鼠啊……”
“那你又如何确定我们此去不会一走了之?”莫雨淡淡道,“说到底,你的宠物,死活总是与我们不相干的。”
小离咬了咬唇角,有些无法辩驳。
穆玄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倒也没有那般麻烦,要五味子的话,我这儿就有。”
他低头,迎着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再次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朱红果子。
莫雨:“……你这兜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小离却很是高兴,忙向穆玄英道谢。
穆玄英:“还有你要的河水……”
“烦……”她话音未落,倏听见莫雨在边上不轻不重地咳嗽了声,于是慌忙转口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这就去找村里的婶婶们借些!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见小姑娘把松鼠揣在怀中,三步作两步跑得慌不择路,穆玄英挠挠头,再次将目光转向莫雨:“你是不是对姑娘家太凶了些?”
“会吗?”莫雨抱臂,“但她已经会自己去主动做些什么,而非一味在原地伸手等待,岂非好事?”
穆玄英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渐有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趁此时机在村中一户人家处理好借宿事宜,又从撬上弄下了些沿路猎来的野兔,简单喂三只憨憨大狗吃了,如此一番,已至戌时。
娇小的身影去而复返,又哐哐敲响了两人借宿人家的院门。
穆玄英见她面有焦急之色,大步上前为她开门:“怎么了?”
小离气喘吁吁道:“小……小松鼠又跑了!”她摊开手,向穆玄英展示掌中斑斑血迹,“我正为它上药,但它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它流了好多血……雪地上一路都有它的血痕……”
莫雨觑向她掌心,倏忽笑道:“你不会想让我们漏夜去寻吧?”不及小姑娘回应,他又嗤笑出声,讥诮意味十足,“凭什么?”
小离道:“我可以……可以尽我所能回报大哥哥。”
莫雨抬手,准备关门:“不需要。”
“不……别关门!”小姑娘近乎哀求道,“夜里的林子有野兽,我不敢……真的不敢一个人去找……”
莫雨冷冷道:“那就去寻你爹爹、兄长、叔伯,同伴,不要寄希望于任何不相干的人。”
小姑娘哭音已浓:“他们都要我等到明天,可是……可是我怕小松鼠等不到明天!求求你们……”
门被无情且重重关上,原本挂在门前的油灯当啷落地,火光摇曳,照出小姑娘一张茫然无措的脸。
她呆立风中良久,又垂首看向掌心血迹,终是咬牙跺脚,抓起雪地中的油灯只身向其他人家奔去。
可她一连敲响了几户相熟人家的房门,平日要好的女伴打着哈欠不愿离开温暖的火炉,大人们总是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顶,劝她像往日那般听话、乖顺,早些归家。
不过是只养不熟的小宠物罢了,没什么所谓。
她仰着头,想辩驳什么,又滚下喉咙。
分明是一条生命,她的掌心感受到过它的温度,她们短暂地相伴取暖,怎么会是没什么所谓的存在。
她从茫然到踌躇,最后,是一种极度的不甘盈满心肺。
没有大人会试图理解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的想法,她们的脑海里充满绚烂的焰火,奇妙又多变,似乎生来总是多情,总是温暖又热切。
却独独不懂这个世界的冷漠与残酷。
她不再恳求,提着油灯转身朝林地走去。
小离刚过完十岁的生辰,既不是白庙村年纪最小的孩童,也不是最聪明坚强的那个。更多时候,有些随波逐流的软弱。自小,爹爹叔伯就告诫她,夜幕下的山林是野兽的猎场,无论何时都不能踏入。
当她孤身一人提着油灯战战兢兢迈出第一步时,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无数可怖凶险的画面。或许野狼会窜出来咬断她的喉咙,或许豺狗会群聚分享她的骨肉……她心惊胆战地沿着地上的血迹找寻,内心无措到了极点。
许是她运气顶好,走了这一路,没有豺狼,未见虎豹,她来到血迹的终点,终于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那只精疲力竭的小松鼠。
她的眼眶立时三刻红了起来,冲过去抱住小松鼠,宣泄一般疯狂流泪。
她从小荷包中翻出草药和绷带,再次为松鼠包扎,却见小松鼠虚弱至极,头竟仍旧探向北边的方向。
它该多渴望见到家人呢?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危难重重,依旧要奔向回家的路。
小离擦擦眼泪,将松鼠揣在怀中,毅然决然向林地更深处走去。
只是这次,再也没有来时那么好运,一只灰狼挡住了她的前路。
她方才汇聚起来的决心又轰然溃散,她手无寸铁,两股战战,只能在野狼的逼近中一步一步后退,而后转身,慌不择路地狂奔起来。
她边跑边哭,边哭边叫喊:“爹!伯伯!叔叔!快来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雪夜静谧,她迷途不知返,渐离村落太远太远,所有呼声被林地吞噬,所有哀求不被神明所听。犹如一只误入猎网的兔子,毫无逃出生天的指望。
积雪将一切坎坷都完美掩埋,她足下不察,一下子被乱石绊倒,油灯脱手滚出很远,倏尔熄灭。她陷入一片暗色中,鬓边小花也不知掉落何处,形容狼狈不堪。她扶膝哀叫,野狼却并没有上前,反倒被什么吸引到了一边。
她定睛一看,正是从她怀中跳出的小松鼠。
松鼠分明重伤,面对野狼,却并未退开,反倒像在密密庇护着什么,竭力作出张牙舞爪的凶狠姿态。
就在野狼扑食上来前,一枚石块重而精准地砸偏了狼头。
一直怯懦的姑娘,终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一瘸一拐,时而进一步,时而又退开更多,但从未停下手中投掷野狼的动作,疯狂流泪,也疯狂反抗。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唯剩活下去的念头,是超越一切的本能。
如果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就让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
“滚!”她手上的动作愈发凶狠,甚至抄起一根长长的木棍,小脸上的神色也愈发狰狞,干涸掉的泪痕不再新添,“快滚开!”
她也不知自己的力气何时变得这般大,野狼竟都被她砸得头破血流,但她这般不要命的疯狂模样确实震慑住了对方,那狼低低叫了几声,刨了刨雪堆,终是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她环顾四周,确认暂无危险,手中木棍脱力掉落,整个人重重摔进深雪中。她不可自抑地发抖,简直无法正常行走,只能手脚并用爬过去查看松鼠的情况,却看见一大一小两只松鼠依偎在一起——那或许正是它宁愿受伤也不曾逃跑的根源,它的孩子。
她将一大一小两只松鼠紧紧揣进怀中,用身体给予它们温度。
油灯已经熄灭了,她没有火种可以重新点燃。她徘徊在夜色浓重的林中,亦不知前路与归途。
就在她再次陷入迷茫的时候,忽有一记蓝色星子从不远处的林中飞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而去,看它照亮夜空,又须臾不见。
蓝星陨落,却把她的视线引向空中极为耀眼的七颗星辰。
“北斗星……”小姑娘站起身,一颗一颗地数过去,“是七星!”
她对着怀中的小松鼠大喜道:“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七颗星辰在头顶,自瑶光,至天枢,似那无边灿烂星河中坚如磐石的领袖,无声且温柔地注视着她擦干所有泪痕,再次向北边林地进发,看她留下一深一浅的小小脚印,却一次更比一次坚定,一次更比一次决绝。
渐渐,她觉得黑夜的森林似乎也并不似爹爹们所说的残忍恐怖。她蹑手蹑脚地经过了围在树洞中睡觉的狐狸,也被不寐的雪貂探头探脑地好奇打量。
昼与夜就同两个国度,白天托举着万物生发,夜里便承载着它们的美梦。
她误入其间,就好似自己也做了一场不大真实的梦。
终于,怀中松鼠发出欢实的吱吱声,小离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里了吗?”她蹲下身,将一大一小两只松鼠送出怀抱,“回家了,小家伙们。”
下一瞬,从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声,许多林地松鼠冒出头来,迎接着同伴的归来。它们忙忙碌碌来到小姑娘身边,放下一颗颗沉甸甸的松果,又蹦跳着回到林间。
小离目瞪口呆看着脚边迅速堆成的一座小山,只觉得这梦做得更加离奇,就连村中老人说给孩子们那些传奇故事中的主人公,也不曾有过这般的奇遇。
她的心尖盈满柔软又餮足的情绪,似乎有什么在这一夜从身体中彻底醒来。
来路蓦地有暖光照来,她转过身,抬臂一掩略显刺目的光芒。
待看清是什么物什,她又一次落下泪,哭着哭着,却又破涕为笑,朝回家的方向奔跑过去。
一盏油灯搁在大石头上,灯芯已被重新点亮,散发出比星辰更明亮的光。
一只木雕的小兔子静静依偎在旁。
02
第一缕晨光叩开了龙泉府的大门,这远僻之地便也有了几分如东西皇都的庄严。
内城自不能骋狗撒欢,两人一早去驿站换过车马,规规整整驾车驶入。
见穆玄英第无数次困到直点头,为防他横冲直撞闯入别人府门,莫雨终是从他手中夺过了缰绳:“穆少侠昨夜做大盗去了?竟困成这般模样。”
“还不是你把人家小姑娘无情赶出门去,总不能让她真就孤身进树林,那多危险。”穆玄英打了个哈欠,“你也真是狠心,将来有了儿女徒弟,不知道要把人家磋磨成什么模样……”
“我只是平等厌恶一切蠢材废物。”莫雨没什么表情,“眼下的世道,伸手乞讨甘做软弱本就只有死路一条,早晚罢了。”
“倘真如此吗?”穆玄英微微笑了,“心性柔软未必骨子里不刚烈要强,再者说,若为了生存而舍了至纯心性,反倒得不偿失。”
莫雨看他一眼,又淡淡道:“你倒是热衷授人以鱼,旁人三两句示弱求助便怎么也捺不下手中剑。凡常如此,轻身重义,不是被良善之名裹挟一生,便要在所执一道粉身碎骨。”
许是这番话让穆玄英不自禁想到穆天磊,他沉默良久未有语应。就当莫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肩膀上蓦地一沉:“德不孤,必有邻。我等布衣之徒,前赴后继,如此百年。”
青年靠在他肩上,声虽轻,字却重:“吾道不孤,甘之如饴。”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莫雨,许久,他伸出手摸了摸穆玄英的头。
穆玄英又打了个哈欠,嘟囔道:“好啦,别再闹我了,让我眯一会吧,就一小会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莫雨轻笑摇头,将车尽量架得四平八稳,朝长街的另一端缓慢驰去。
车马过长街,穿宽巷,从人烟罕至,驶到一方热闹喧嚣,开阔大道。
风中不再是冰雪冷冽的味道,各种药香混杂在一处,三两步间,一息清苦,一息幽芳。
莫雨晃了晃肩:“到了。”
穆玄英迷迷瞪瞪被他扶下马车,勉强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
大唐幅员辽阔,藩属众多,南北天地各自孕育一方风土人情,四方风物种类繁多,各具特色。
两人沿着几乎不见尽头的鼎沸药市缓慢探寻,天仙藤、青木香、北豆根……许多在南国极少见到的药材,几乎是倍数地出现在各个摊位上。
但他们此行的重头,并不在这些。
路过一处摊位前,莫雨随手拨了拨摊前的红参,又拿起一旁的瓷瓶,倒出几丸红彤彤的药来:“好红的颜色。”
药贩笑呵呵道:“俺们家的红参丸,足经九蒸九晒,蜜也炼得一等一,辅料用得更是大方!吃了强身健体,吃了延年益寿,小哥你试试,保管回去和夫人三年抱俩!”
穆玄英本还在好奇地各处挑挑看看,听到这样一番戏言,又默默把东西放了下去。
莫雨倒是没什么表示,又举起瓷瓶轻嗅了一下,这才道:“有些酸味。”
莫雨如此一说,倒让穆玄英瞧出了端倪,他凑过去跟着闻了闻,眸色渐沉了下去:“以硫熏蒸,便足九数,又有什么意义?”
药贩一愣:“你胡扯啥……”
穆玄英伸手抄起一把红参:“这红参色泽黯淡,表面粗砺,非是什么上上之品。”他抓来莫雨手腕,就着对方的手在掌心倒下几枚药丸,“奇也怪哉,这下下品的材料,竟能搓出这等红艳艳的药丸?这手艺当真叫绝。”
药贩:“这、这是俺们家传秘方……”
“哦?”穆玄英微微一笑,“我竟不知,这等下作法子也可以代代相传?”
他顷刻扬了手中所有物什,一把揪过药贩的衣领,几乎是面贴着面道:“世道艰难,我非是不愿体谅养家之辛,但以硫熏药,以次充好,此举又与杀人何异?”
话毕,他一把推开药贩,佩剑出鞘,明晃晃插在摊位正中。
“请你滚出此处,不要再回来了。”穆玄英认真道,“否则往后余生,在下定当追拿你到天涯海角。”
不比中原腹地人口密集,集市多有沉淀。如此偌大一个药市,形成规模也不过十数载光阴,其间混迹亦非全然懂药材的商户,多是四面八方前来倒卖药材的贩夫。一年一遭,鱼龙混杂,做些有损天良之事,自无什么愧色。
那药贩本已露了无赖神色,觑见寒光凛冽的剑身,又犹豫了片刻,有人从旁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嘱咐道:“瞧此人穿着非富即贵,莫要在此争执,暂避锋芒要紧。”
药贩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东西囫囵收了,离开摊位前,又向穆玄英跟前狠狠一啐:“什么东西!”
他悻悻走开几步,忽觉头顶一凉,大惊摸索,皮帽已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削去。
原本插在铺上的剑就停留在他颈前不盈一寸处,青年面上仍溢着来时的温润笑意,目光却如剑尖一般冷峭:“请你用毕生牢记我方才说的每一个字,否则我不介意用这个帮你记住。”
他左手执一枚令牌,坦荡荡亮于昭昭日下。
有游走江湖之人已认了出来:“长空令!是浩气盟的追杀令!”
这下不光是这不走运的药贩,许多本在招呼客人的摊贩也纷纷变了脸色。原本人头攒动的街道,以穆玄英为中心飞快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咦?”穆玄英笑意不减,又转身绕了一圈,“我在同他说话,你们慌什么?”
众摊贩讪讪而笑,对望间皆从彼此目光中看出难以掩饰的张皇之色。脚步快的早已溜之大吉,不及走的也如坐针毡,纷纷将摊上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悄悄收了回去。
药贩们虽是个顶个的坐立难安,采办药材的众人倒是乐见此状,向穆玄英拱手道:“兄台此举,当真解气!”
“事关人命,自当为之。”穆玄英归剑入鞘,重新把令牌收于兜中,“只是这种事,也该有官府出面才是。”
“恐也只有浩气盟的兄弟有如此肝胆侠义,达官贵人眼中,微贱之人命不如草芥,何烦劳他们来耗神关心?”对方环顾左右,又将他扯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角落,方才叹道,“民纵然有举,官亦不究,大家早就习惯了,只能放亮眼睛,自己小心。况且普通百姓,身后无靠山可倚,揭举这些势大而群的黑心药贩,总是要提防被报复全家的。”
“少侠莫觉得这些药贩独木难成林,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分销手段……”他继续道,“这集市上最大的一户药商姓陈,本是岭南人,早年便靠倒卖药材发家,南北药市各有置产。为保药材存放长久,不生蠹虫,加之以次充好,这才大量用硫磺熏蒸。只是如此一来,不单让药效大打折扣,久食亦有损脏腑,很是歹毒。这里的许多散户不过是他豢养的打手,倘若真有人出了纰漏,不过是再换一批卷土重来罢了……”
穆玄英听了这一耳朵,只觉得无比荒谬:“兄悉知如此,想来本地的民众亦有所知,为何还能纵得他如此横行?”
对方长叹一声:“因为太贵了。”
穆玄英一怔:“什么?”
“好的药材,实在是太贵了。”对方苦笑,“普通百姓,寻常大夫,又如何承担得起?”
“服用硫熏的药物,在少侠看来无疑饮鸩止渴,但对于多数人而言,只要能解燃眉之需,便已足够。”男子叹道,“我亦是个大夫……纵然散尽家财为患者坚持,亦殊多无奈。”
穆玄英这才细细打量起对方,鬓发枯黄无泽,破衣烂袄久经浆补,确非饱食之相。
他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旋即取下腰间荷包,毫不犹豫倒出大半银两,重重放在对方手中。
那大夫慌忙摆手:“我与兄台说这些,非是为了博取怜悯,也非是为了骗取钱银……君子取之有道,这钱我不能收。”
“收着吧,你愿为病患坚持医者风骨与本心,就当是他们在谢你。”穆玄英拉着他的手,将五指牢牢扣下,“我答应你,定会想到个良策,让大家都能买到便宜好用的药材。”
走出角落,穆玄英才意识到莫雨并没有一起跟过来。
倒不如说,打进药市起,他一直表现得与自己若即若离,似乎并非一路之人。穆玄英虽有些疑惑,但对莫雨的全然信任又让他敛下心绪。眼下莫雨单独行动,他也不作出寻人姿态,反倒迎着众人或暗地打量或明面好奇的目光,不急不慢地晃悠起来。
莫雨实也并未走远,他停在另一处红参摊前,依旧是那般挑挑看看,闻闻搓搓。
穆玄英走过去几步,一看,眼睛却渐而亮起来。
这一批的红参光泽明亮,呈现出种异常上等的红棕,几乎不见任何杂色。最重要的是,莫雨掂量在手,神色全然放松,当是十分满意的状态。
果然,下一瞬,他开口向摊主道:“贵号的红参丸,价几何?”
摊主是个虬髯的中年汉子,众人都在热火朝天分外殷勤地招呼客人,他却有些不大热情,只木木道:“二百两一瓶,概不讲价。”
穆玄英颇吃了一惊:“多少?!”
众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见到摊主,又纷纷了然一笑:“钟老三又把新客吓着了不是?”
莫雨倒没被吓着,反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坐在摊前凳上:“大单子,也不讲?”
那被称呼为钟老三的摊主嗤道:“多大的单子?”
莫雨淡淡一笑:“你有多少,我就吃多少。”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都有一瞬凝滞。
“公子别拿我寻消遣。”钟老三挑眉,“我家少说也有百来瓶货,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都能吃得下的。”
“五百。”莫雨将右腕搁在案上,五指摊开,指尖朝向钟老三,既像寻求合作的示意,又像一种掰腕弈力的挑衅,“药宗尽入。”
沉默渐变成蔓延开的窃窃私语,先是浩气盟,又是北天药宗,这一日的药市似乎是十年都不曾有的精彩热闹。
钟老三的面色终于有些消融动容:“公子想开多少?”
莫雨点点手指,案上已多出几条明晃晃的金块:“八十。”
这下不光是穆玄英,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多少?!”
“还是太多了?”莫雨忖道,“那就六十吧。”
钟老三的脸登时从白转青,从青转红,渐渐五彩斑斓,精彩无比。好半晌,他才竭力憋出一句话:“滚。”
莫雨略有一丝遗憾之色:“真的不考虑?”
钟老三双拳一捶:“快滚!”
虽被这般失礼逐客,莫雨却也不曾动怒,亦不作纠缠,夹起金条,状似无意在众摊贩眼前晃过,方才慢吞吞收回怀中:“这宗门采买的差事可真不好做,若能寻到个稳定的货源,不知会方便多少。”
一众商贩早把双耳竖得比兔子还高,闻言也不再按捺,直对他道:“公子,别走,他家不行,您再瞧瞧我家呀!”
“人家要红参丸,你家有吗你就凑这个热闹!”
更有人殷切看来:“公子,贵宗也是名门大派,总还用得上些别的什么吧?也看看别的?看看这天仙藤,这青木香,还有这北豆根……”
莫雨微一颔首:“确也要些别的。”
他略微沉吟,点出些药材名。众贩目光灼灼,又听他淡淡道:“不急,这差事要紧,需量又大,总得多盘桓几日好好斟酌。今日权且粗略看看,诸君若有意向,余下几天自当慢慢商谈。”
众人得言,各自吞了焦急之色,摩拳擦掌起来。
莫雨这厢与摊贩周旋,那边的穆玄英也不曾落闲,捡了方才莫雨未曾捂热的地方坐了,同钟老三道:“老板,不同他讲价,那同我讲一讲如何?”
他也是一张好皮相,一副笑面孔,与起莫雨那种总不达眼底的失温笑意却大不相同,让人觉得熨帖而真诚。
钟老板的面色虽仍不好看,却也知伸手不打笑脸人,语气比起方才和缓几分:“公子也想要红参丸?”
穆玄英点点头,笑道:“贵号的参,当是我一路比照过最上乘的,为着这等品质,当然值得争取一二。”
听他如此说,钟老板余下的冷硬也更消融不少:“公子需要多少?”
“自然越多越好。”穆玄英取下荷包,极为豪迈地哐哐往下倾倒,待得数完,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看来……今日囊中羞涩,也收不了那么多数。”
摊前铺开的银子远不如方才莫雨豪掷之数,但他此举,却是全然的坦荡赤诚。
钟老板简单清点,推来两瓶:“公子也算敞亮人,不过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底线,就算是大单,最多也只能给到这个价。”
穆玄英心中一算,差不多每瓶一百九十五两,按照陈月所需,只红参一类便要出去至少十万两之数。
十万两银子又是怎样的概念呢?便是于一宗门而言也是极庞大的开销了,遑论寻常大夫与百姓。
穆玄英越思量越觉得分外离谱,但也只轻叹一声,起身告辞了。
他满怀心事往回走,行至一处荒僻小巷,忽有一只手从旁伸来,将他拽了进去。
不及他看清来人,莫雨的声音已清晰传来:“尾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想必是不大顺利。”
莫雨此刻还愿意同他玩笑,不知怎的,反而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穆玄英笑道:“还不是雨哥上来便把人家老板得罪透了,否则那钟老板怎么也得多折些与我的。”
莫雨摇摇头,却也未表示什么,转而道:“能拿到多少?”
“一九五。”穆玄英道,“这价格纵然放到长安城中也算到顶了,但以渤海每年红参产量来看,这个价格委实高得离谱。”
他抱臂继续道:“或许也不能单如此看待,毕竟物以稀为贵,他家的红参,品质要高出旁人太多,药丸成色纯然鲜亮,闻其味道,也觉得在配伍上下了些功夫。”
莫雨道:“我探听过,他家年年定价皆是如此,寻常人担负不起,这些货最后又何去何从?”
穆玄英恍然脱口:“必都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
莫雨略一颔首:“所以,无论得罪与否,皆不可能以理想之数拿下。”
穆玄英蹙眉:“那要如何?换家谈价?”
“凡俗货色怎配劳费?既来了,自是要最好的。”莫雨轻笑,目光却灼灼,“我们走着瞧便是。”
03
第二日的市集,还是和前天一般热闹,两人依旧是不作熟识分头闲逛,只待回去再将彼此所获整合一番。
穆玄英只走了几步,已觉得这热闹下大有不同。
渤海本就盛产山参,不过短短一夜间,集市所出现的红参数量更是惊人地翻出一倍还多。
穆玄英看得直皱眉,挨个查验过去,虽大多在中品间徘徊,却也当真没什么人为干预的不妥痕迹。
有摊主已见他昨日举止,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公子只管放心挑选,小铺虽不是最上乘的药材,却绝对坦荡行事,童叟无欺!”
穆玄英细细问过,确也当真是个实诚价格,看那客似云来的架势,想必也有不少百姓久等一载,只为了今朝能用个好价拿下。
他一路看来,在心中记下几间铺号与药材情况,预备着回去与莫雨再行相商。
莫雨行事却与他的谨慎大相径庭,已然豪掷一番,将几味昨日亲口定下的药材备了个七七八八。
马车载着满满的药材自长街穿梭,他懒懒斜倚在前,简装淡颜,反更甚那少年郎锦衣纵马,满楼红袖招的绝代容光。
路过钟家铺子时,他勒停了马蹄,却不下车,一脚蹬在车辕上,倒像个纨绔:“钟老板,生意可好?”
钟老三冷冷瞪他一眼,并不想接话。
莫雨又道:“我此行红参所需甚多,还未定下,可就等着贵号松口了。”
钟老三道:“买菜去吧,小子。”
周围人见他这般不识抬举,更加殷切起来:“他不中,俺中!公子看看俺家的参,个顶个可棒可棒咧!”
“去去去!你家都是什么生虫的货色,人家药宗能瞧得上吗?还是看看我家吧,都是好参!效用可比箱底货强多了!”
“公子,公子,八十委实是太低了些,这么着,您要是给到一百六十两,我即刻打包送至贵府!”
“俺只要一伯五!”
“一百四!一百四!您要得多,还可以再议!我家的虽够不上上等,但绝对算得上便宜!”
正在混战的当口,对面颇敞亮的药房,走出来个锦帽貂裘的中年人,笑面佛般呵呵道:“哎呀,你们这些人,别这么张牙舞爪的啦,吓坏人家后生仔!做生意,还是要以和为贵的嘛!怎么能强买强卖咧?”
这一口乡音在北国委实突出,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抓了过去。莫雨觑了一眼,笑道:“南人却来渤海开铺子,有点意思。”
他这说法委实算不得客气,甚有些讽刺味道,对方却也不怒,仍是那副和善模样:“养家糊口,讨碗饭吃咯。”
见到这中年人,周遭本纠缠的商贩竟都自觉退去,只目光灼灼看着他小步靠近,又对莫雨道:“后生仔,何须跟这姓钟的犟驴死磕?这渤海谁家还没几根拿得出手的参?你既紧要,我也可以帮忙呀。”
莫雨:“可我向来只钟于第一眼相中之物。”
“年轻人,情有独钟是好事,但做生意,这么死板怎么吃混得开咧?”中年人摆摆手,“你且先看看这个。”
对方又走近几步,递上一根红参。莫雨接过仔细看罢,淡淡道:“勉强尚可。”
“你就买这种参回去,自己调配些参丸,效果也是一样的好,也方便贮存不是?”中年人颇显得意之色,“既非成药,自也不必那么多的银钱,我再为公子折上一番,未来还可以再谈合作。”
莫雨看了他半晌,倏晃出一记意味不明的笑来:“只怕老板未见得有那么多的货。”
见他已有松动,中年人拍拍胸脯:“我眼下虽没有那么多,总可以为公子调来些货。且给我三日时间,成与不成,届时公子再来自有说法!”
“好,三日后,静候佳音。”莫雨一勒马缰,扬长而去,“记住,我只要这等成色。”
后面几日,只有穆玄英一人出门。
到了此刻,迢迢而来的客商才差不多算是尽皆赶到,这一年一度的药市到了最鼎沸的时期,参类作为此间最受期待的主角,更是霸占了各家铺面的半壁江山。
穆玄英沿街走了一路,听到不少外地客商惊讶于这一年的参价,既想笑,又不禁摇头。
恐怕没人想得到造成这一切的人,此刻正在客栈中梦会周公,半点不关心外面血雨腥风。
他走一路,见一路讨价还价的热闹之景,忽逢一片荒凉萧索,不禁有些惊讶。
钟老三仍是那般坐在摊前,不冷不热地面对每个问价的客人吐出“二百两”的报价,然后目送对方大惊失色地边说着“穷疯了”“抢钱呢”,边忙不迭跑走。
穆玄英想,莫雨说的果然一点没错,这是个根本不打算和普通人做生意的小摊。
可他又为什么要将铺子支在这里,又每天按部就班坐在此处呢?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视线中出现了位蹒跚老妇人,她颤巍巍走进对面的药房,不多久,又被个伙计搀扶了出来。
看起来本也没什么不妥,哪知那老妇人突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地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伙计一脸无奈神色,勉强将老妇人搀扶起来,解释道:“不是咱家不负这个责,只是您这药到底也不是从咱家买的,就是东家来了,也得喊个冤啊!”
“大家伙也给评评理。”伙计道,“买着了假药,不去寻那真混蛋,反找个无辜人索赔,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
有不少听明白的人道:“哪里来的老虔婆?想出这法子讹钱来了?”
老妇人气结:“你、你!”
她摊开的掌中放着把枸杞,红得竟有些刺目,她双目通红,竭力张开给路过的每个人看清:“你们看看,都来看看呐!我孙子,就是吃了这个!上吐下泻,一直在出血!他才不到十岁,那么小!那是我的亲骨肉!天底下怎么会有丧良心的用骨肉血亲去索要银钱!”
有人道:“单凭这个,也不能说明药就是人家卖给你的啊?况且,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又有人道:“荒年时,流民易子相食,又不是没有过。而今不过是换个‘吃’法罢了。”
这话说得刻薄,登时让老妇人怒不可遏,浑身发抖:“畜生!”
人情如此,实让人看不下去。穆玄英正要挤进人群,却见一双手先一步从后稳稳扶住了老妇人。
竟是那看似最冷漠的钟老板。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被莫雨捉弄时更臭了,站在人群中,魁梧得像堵冒着黑气的墙,开口便煞气十足:“娘老子把你养大,生你是个男儿,不思捐躯报国,不思为民立命,反倒当街奚落个老妇人?你要脸不要?”
不及对方反应,他又一指戳在另一人肩头,只把对方戳得后退几步:“你又是哪个茅坑里爬出来的蛆?什么都想管人家要个证明,我说你其实是个阉货,你是不是也把裤子脱了当众给大家证明一下?”
“你、你!”那路人被气成了猪肝色,偏见他高头大马,冷笑时分外森然,只好忿忿骂了句,“有辱斯文!粗鄙不堪!”末了甩袖而去。
他把两人骂得狗血淋头,又把炮火对准围观众人:“什么屎都要尝尝咸淡是吧?非要自己身上溅了别人的血才肯罢休?!”
钟老三一番市井之言虽骂得不堪入耳,穆玄英却觉得分外痛快,简直想不管不顾鼓起掌来。
众人被骂,也讪讪散开,只留下低低啜泣的老妇人与一旁目瞪口呆的伙计。
“你东家是个黑心肝烂肺肠的,你就是个瞎了眼甘做狗腿子的贱骨头。”钟老三倒眉道,“还不快滚?”
伙计拉风箱般喘了半天,带得脸上一颗黑痣也一跳一跳,恶狠狠道:“死到临头的老东西,天天坐这净充拿耗子的狗……哎呦!”
他被人一脚用力踹在屁股上,大头朝下摔了个倒栽葱。
穆玄英惊讶非常,赶忙上前扶人:“哎呀,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蹲下身,看似亲亲热热,拇指却微不可察地将剑抵出鞘几分,寒芒如雪,与颈项紧密相贴,惊得伙计冷汗直流。穆玄英轻声道:“祸水东引,可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再这么‘不小心’,遭殃的就不是屁股了。”
他把战战兢兢的伙计扶起,又替对方拍了拍衣服上的脚印和尘泥:“好了,下次小心点。”
伙计哪里还能再听得‘小心’二字,忙手脚并用爬回店中。
方才那一幕,倒是原原本本入了对面两人的眼,钟老三一扬眉,没说什么,只对老妇人低声道:“跟我走。”
他匆匆将摊子收了,推起自己的小板车,又招呼老妇人来车上坐。
老妇人连连摆手:“不……谢谢你,老婆子还能走,不能再麻烦你了。”
“婆婆,您就上车吧。”穆玄英弯着眉眼,握住另一侧的车把,“我一并推着,累不着钟老板,也保证摔不着您。”
钟老三再次看他一眼,这次“嗯”了一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一并同行。
两人推着一车药材与老妇人,一路来到白庙村一户农家外,钟老三提着货品径自推门进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大纸包与一个瓦罐再次出来。
钟老三:“我让家里丫头帮忙弄了些牛乳,可以替你孙子解毒。你家住何处?我们这就过去。”
敞开的门扉中,隐约可见屏风后一个娇小身影,并不真切。穆玄英亦未在意,只将老妇人重新扶好,柔声道:“请带路吧。”
几人又辗转来到一处更荒僻简陋的村落,板车在一户可以说四壁漏风的人家前停下。充满牛羊粪的小道,拥挤不堪的邻户,矮到几乎要弯身才能通过的大门……入目的一切都让穆玄英眉头紧皱。
钟老板将他的一切反应看在眼中,待得老妇人千恩万谢后匆匆进门,忽开口道:“少爷想必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吧?若实在难以接受,此刻回去也来得及。”
谁知穆玄英却笑道:“老板说笑,我少年大半时光都在与兄长流浪,彼时残羹冷炙都需争抢,这等安身之所,于我们算得上奢求,又怎会难以接受?”他叹了口气,“只是方才一瞬,忽有了些屈子之感。”
“‘长太息以掩涕兮……’”他说着,眼也不眨地朝昏暗脏乱的小屋走去,“‘哀民生之多艰’。”
钟老板怔怔然看着他,目光中第一次浮现出了别样的情绪。
昏暗的室内明着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意识全无的小童躺在灰蒙蒙的旧棉被中,更衬得一张脸上不大自然的红。
床畔除了老妇人,还有个男人身影,他闻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一愣:“是你?”
穆玄英也是一惊:“是你?”
这蹲着的男人正是前几日撞见的那位破衣烂袄的大夫。
老妇人目光短暂在两人间游移,小心翼翼问:“何大夫认识这娃儿?”
“认识,认识。”何大夫赶忙起身,“说来这位浩气盟的兄弟还是你家娃儿的救命恩人呢,若非他前几日赠的银两让我多备了几味药,你家娃儿的命恐怕早就吊不住了。”
听何大夫如此说,老妇人泪眼婆娑大呼恩人,双膝一屈便要下跪,被穆玄英眼疾手快赶忙架住:“您这是做什么?若有功劳,也当是大夫的,与我何干呢?”
就在众人谢来辞去的当口,停置好板车的钟老三抱着瓦罐走进来。他见何大夫,彼此却是一副更加熟稔的模样,简单颔首示意,便将瓦罐递过去:“我带了些牛乳,可还用得上?”
何大夫大喜,长舒一口气:“用得上,用得上。”
屋内实在逼仄,几个男人又俱都人高马大,为了不给大夫添麻烦,穆玄英和钟老三只好走出屋子,在外面等候消息。
这里的屋舍都极其矮小,低层砖瓦片片可见。目之所及,除却灰白萧瑟,几乎不见什么明艳色彩。
却唯能在一些瓦间捕捉到零星的茸茸翠意。
像松塔,像霜花,像此处随眼可见的家家户户,即便身处泥泞,依旧努力向阳、倔强不息的生命。
见钟老三伸手去摘,穆玄英终没捺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瓦松。”钟老三淡淡道,“可治大肠下血、解毒、敛疮。”
穆玄英道:“原来瓦片上也会长药材?”
“风和飞鸟会将种子带向各处,它们因此生在岩间,长在高处。”钟老三抬起头,目光是少见的柔和,“生命自会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渐敛了这种神情,拧眉道:“伙计有问题,你是怎么发现的?”
“马脚并非出在他身上,而是被老板痛骂的那两位身上。”穆玄英微微一笑,“这家铺子的伙计从头到脚皆着统一服制,很好辨认。而那两位虽已改头换面,却疏漏了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想来是不及替换,便急着出来为自家撑腰了。”
“这事的本源,我虽不曾溯,但如此引导众人刻薄针对个老人家,也该一码归一码看待。”穆玄英道,“更何况,我亦不认为这家店当是无辜。”
钟老三点点头,还不及说话,何大夫已搀着老妇人走了出来。
穆玄英赶忙道:“如何了?”
大夫轻轻颔首:“你们来前,我已为孩子做了简单的催吐,刚又喂了大量牛乳,且让他缓缓,再催吐一次。”
穆玄英蹙眉:“怎么听着像是……中毒?”
“如何不是?”钟老三冷笑一声,转身舀了瓢水,将从老妇人处拿来的枸杞略一冲洗,不多时,斑驳刺目的红便在掌心蔓延开来。
穆玄英指捻一嗅,登时勃然大怒:“他们竟将下等的药材拿毒物染色……!”
老妇人见状,又不禁潸然下泪,口中却痛骂道:“这群杀千刀的活阎王呀!”
穆玄英强捺怒气,竭力平和对老妇人道:“您说您是在那家药铺买的药材,当日可有旁的客人在旁边?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我去帮您找到人证,定要把这一窝王八蛋彻底端了!”
何大夫却叹道:“没用的。”他欲言又止半晌,才继续道,“那家铺子的货品质量偏上,价格颇高,等闲百姓自然望而却步。但你可还记得,我曾和你提到过的那位……”
穆玄英顷刻恍然,老妇人当是从其他摊位廉价买到的分销次货,而今人去楼空,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此事负责的人。
何大夫苦笑:“没有人证,甚至没有物证。纵然你我皆知罪魁祸首是何人,告到堂下,却都不能伤他一根毫毛。”
“凭他如此嚣张,骑在咱头上拉屎撒尿,实忍不了。”钟老三攥拳,“此事你们别管了,待我去宰了他,届时树倒猢狲散,看他们还怎成气候?”
“不可。”穆玄英已渐冷静下来,反抬臂拦住钟老三的去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了他,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反可能累你身陷囹圄,更甚牵连家中全族。知晓你不惧生死,但为了这等败类,不值。”
“我们还能如何?”何大夫踌躇道,“我们这种地方,纵然有心求助浩气盟,到底也鞭长难及……”
“诸君不必烦难。”一片凝重之色中,穆玄英却缓缓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或许劈他的雷,早已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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