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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未闻君是鸿都客 上

01

“罢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三尺青锋收势惊鸿,几个起落间,游龙隐鞘中,清凌凌蓝影也顷刻消失在了早已杀红眼的乌泱人群里。

耳畔收兵的号子愈急,穆玄英站在屋顶,拨开几片迎面吹来的竹叶。昔日茂茂苍竹枯黄,将小少林的屋檐稀疏掩盖。

他深望一眼,便干脆转身朝集合处赶去。

山顶处已有不少弟子等候,见他安然赶来,纷纷松了口气,让开一条小道。

“诸君辛苦。”穆玄英抬臂轻拭颊上血痕,这一路赶得急促,声音尚带着微喘,“未知伤亡如何?”

有弟子拱手道:“尚有几路人马未至,不甚清楚。但得天璇大人筹谋,我等倒是不曾减员重伤。”

穆玄英粗略环顾,目光落在人群中一名面有菜色的弟子身上:“这是怎么了?”

方才开口的弟子忙道:“许是一时真气走岔,调理片刻便好了。”

穆玄英探了探对方颈脉与鼻息,确实隐隐感受到一股错乱的真气四处流窜。

恶人谷的天始终与落雁峰有别,山火燎川蔽日不见,似有惊雷藏于滚滚浓云后。他一撩下摆就地而盘,眉头蹙起:“此处不能久候,我助他一臂之力,烦劳诸君护法。”

话语间浑厚内力已自掌中蓬勃沸腾,他牵住对方绵软的手,掌心相对不吝而送。几乎是顷刻间,便让暴乱的真气有了渐渐平息的苗头。

那弟子紧拧的眉头松了下来,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期间又有弟子从四面八方而来,不多时,终见叶镜池迟迟赶到。

叶镜池长剑入地,轻喘了口气:“你这是?”

“你来得正好。”穆玄英抬眸,亦不敢太过分神,“时辰差不多了,此处人多显眼,恐易被人发觉。你先带着他们速去找影哥会合撤离,我同他随后赶到。”

两人共事也有些时日,眼神交换间已明了彼此意图。叶镜池重新握起剑:“此地并非安全之所,你眼下无从分心,若有贼人偷袭,岂非砧板之鱼?不若我留几名弟子与你?”

穆玄英沉吟须臾,道:“倒也不必。请将我佩剑君子插于五尺内三尺外,如此便可附我真气一缕,若遇异样,则必有剑鸣,届时我自会应对。”

叶镜池颔首,依言照做。万事皆毕,不忘嘱托:“务必小心。待领弟子们安然撤离,我会在昆仑高地相候,若子时不至,便来找你。”

穆玄英应允:“好,万事小心。”

两人俱不是拖沓性子,口约既定,便分头行动。

眼前大批人群安然消失在视线中,穆玄英总算放下心来,又见眼前人已从方才神志迷失的状态脱离,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穆玄英道:“感觉好些了?”

“怪我学艺不精,又拖大家后腿了。”对方笑笑,有些赧然,“将军倒也不必管我的,调息片刻便好了。”

穆玄英笑道:“盟中弟子皆是姊妹兄弟,自不当落一人。”

只怕两人如此对坐尴尬,他便又主动道:“方才我探你这心法,犹若阑干北斗参横可见,其间寰宇生息相衍,枯荣化变……极是玄妙。你是衍天弟子?”

对方眼神明亮,点点头:“没错,正是衍天太玄经。我叫萧云星,倾仰将军已久,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等际遇,将军往后可定要记住我啊!”

穆玄英闻言,只觉这孩子出乎意料自来熟得很,正要开口,又听萧云星道:“嘿嘿,说来惭愧,我入盟不过半载,方才混进奇袭队伍,这就险些拖了将军的后腿,恐怕您想不记住我也是难了。”

穆玄英再次尝试开口:“……呃……”

还未斟酌好用词,萧云星歪歪头,已是又抢先一步道:“将军,你背后的剑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佩剑,正在帮忙盯梢。”穆玄英总算能开口说话,耐心解释道,“昔日蒙一位前辈指点,只消与剑生息合鸣,彼此间便可有所感应,如此纵使剑不在手,亦有护主之能。只可惜我功力尚浅,只能用内力勉强催使一二,不如那位前辈剑意卓绝,已臻化境。”

“世上能有如此境界的,应是剑圣前辈吧?”萧云星道,“闻说剑境至极,则人剑合一,想来便是这个道理。”

穆玄英颔首:“是如此。”

“我也想得前辈指教一二,只可惜我并不擅长短兵。”萧云星微微叹气,不及穆玄英出言宽慰,又四下张望道,“哎,莫说那些了。这恶人谷的人也不太行啊,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有人发现咱们?”

穆玄英:“……”这话又怎么说的?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口确实跳脱非常,马不停蹄。

穆玄英深吸一口气,隐隐觉得快要有点走火入魔的苗头,无奈道:“……你要是觉得好些了,我们便出发吧,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好嘞。”萧云星干脆应道,平和下来的真气复推行半个周天,继而寂于丹府。

少年拍拍衣摆上的尘泥,正要起身,却见穆玄英猝然转头,拧眉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萧云星眉头亦是一紧,仿佛嗅到什么气息般俯下身去,就在将手置于大地的一刻,周围细碎的石子突然无风颤动起来。一直嘻嘻哈哈的少年人神色大变:“不好,毕方现西北,恐涌火泉,是地龙翻身之兆!”

君子剑嗡鸣声起,转眼已被穆玄英牢握掌中,这刹那间天地陡生异变,两人脚下的山石便真如龙脊一般载着二人腾天入地,震颤不已。

穆玄英复又将剑插入地中,借此勉强稳住身形,待再要去抓牢那少年,却见对方已踉跄着朝山崖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得再将佩剑拔出,拼尽全力朝萧云星纵身跃去。

隐龙再现,裂土碎石。他破开迎面而来的所有阻碍,朝对方伸出手:“抓住我!”

下一刻少年冰冰凉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右手魂灯起势,幽光骤兴,足下便如有了游云依托。

穆玄英不由下望,不知崖高几丈,唯余洞洞,两人此刻却混如挟仙抱月,从容天地间。

他对这少年大为改观,正要夸赞几句,不料竟对上一双紫色的眼瞳。

那眼瞳中晓雾云涛,又似星河欲转,如穷宇宙之妙玄,亦洞千古之气象。

神光如许,若攫人魂魄。

方才鸿羽般轻盈的感觉消失了,穆玄英只觉自己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下坠落,却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

身侧飞速掠眼的事物慢慢褪去原本的色彩,继而成为泼墨似的黑白,幻化出腾腾浮游不散的雾霭。

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一枚浓紫飞星落在眉间,他便在这无穷无止的下坠中闭上了眼。

02

平安客栈方经历一场血洗,几个洒扫伙计忙得里里外外来回转,时而偷觑桌上饮酒啜茶的几位爷,面上的血迹犹在,却分毫不见疲态,反倒显出几分不曾尽兴的味道来。

相比起其他满身血腥又长得奇形怪状的汉子,为首的男子殊无异样,堪称十分俊美,唯手中一把匕首被血液浸得发黑。

狼藉战场已清理得有些模样,污浊褪去后,地上只剩下一面残破不堪的蓝旗,被他略一弯腰,用匕首挑起。

一旁挤过来个兜帽脑袋,看他不紧不慢地用那残旗擦拭匕首,将碧空似的浩蓝用污血染红,啧啧叹道:“当真是欺我山中无猛虎,少爷今日合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这红色夺目喜庆,我瞧着好看得紧呢。”

莫雨分毫不给她留情面:“莫蓉蓉,我记得你前几日方裁了一身弗天蓝的新衣。”

兜帽脑袋歪了歪,露出下面一张少女娇憨面容:“啊呀,都说贵人多忘事,偏您老人家记得清。”

莫说客栈伙计,便是谷中寻常弟子,似对他也多少有些避之唯恐不及,偏这小女子敢与魔头同席共饮,翻手间双刃归于鞘中,无比娴熟地执壶倒了杯茶水,嘴上笑嘻嘻,手头却恭恭敬敬递了过去:“我这一言无非给您听个趣,少爷,喝茶。”

伙计们见这血味浓厚的氛围始有缓和,赶忙端上几碟下酒小菜。

莫蓉蓉笑道:“花蝴蝶倒是把你们调教得知情识趣。”

“让我瞧瞧,今儿的菜里有虫卵没有?”少女眼波一转,托腮嬉笑,端的是纯然天真,话却甚是残忍,“要是被我找着了,可要把你们都做成这盘中餐哦。”

其他桌闻言亦是哄笑不止,一时间桀桀胜烈火烹油,满座皆是狞狞恶鬼面孔。

伙计听罢,冷汗直流:“不敢怠慢,不敢怠慢。”

蝼蚁之命本就微末,便是人间亦多无常,更何况是如此弱肉强食的炼狱场。

却有一人始终没有笑。

许是看厌了酒桌上的粗俗笑闹,许是终究缺了些兴致。众人见莫雨拭刀不语,便也自觉无趣,渐敛了笑声,各自闷头交耳去了。

莫雨将那匕首擦得复又雪亮,方才开口:“伤亡如何?”

莫蓉蓉道:“不太乐观,左翼先锋折损大半,余下且战且退,活着的便都在此处了。眼下虽大挫敌军,但后续辎重押送一事……”

莫雨道:“那你还笑得出来?”

莫蓉蓉:“……不然我给您哭一个?”

众人闻言,赶忙把脑袋又埋得更深了些。

莫雨倒未继续追责,刀锋擦着指尖虚晃了半个圆弧,归入臂缚中:“喝完这盏茶,我随尔等一同护送辎重,待到炎狱山,自有人手可补充。”

莫蓉蓉这才敢继续笑道:“那必是万无一失了。少爷辛苦,喝茶,喝茶。”

她伸出手,正要将茶杯端起,却见那好端端的杯子竟突然无风自动,颤巍巍漂浮在了空中。

少女一对杏目瞪得老大:“……这……?”

她下意识去看莫雨,偏见对方倏尔脸色也是一变,淡漠的面容似微漾开层有些古怪的愠怒。

莫雨低声骂道:“……混账!”

那茶在空中漂浮了片刻,突然杯口歪倾,茶水淅沥落下,险些便要湿人衣襟。

少女正要去探查情况,莫雨却已撤步离开,五指并掌而落,一张桌子并杯壶顷刻四分五裂,碎末飞溅开来。

莫蓉蓉抬手一挡漫天碎屑,少见他勃怒至此,委实吓了一跳:“有敌袭?!什么人这样胆大妄为?”

众弟子赶忙抄家伙围了过来,其中几人四处嗅了一番,疑惑道:“可是,没闻到生人的味儿啊?”

“老顾,鼻子没事吧?会不会是前几天撞门上,嗅觉失灵了?”

“给爷爬,老子吃饭的家伙,别他妈乱咒!”

众人操戈备战了半晌,却再听不到什么动静,复又将手中家伙放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咋回事儿啊?这就没下文了?”

“啷个哈批?”

“就算有落单的耗子,也不该只搞这种无关痛痒的响动吧?不暗杀,就为了调戏下头儿?”

“头儿的脸色好差,像被人坐了大腿一样……这能说吗?哦,我已经说出来了啊,那没事了。”

“呃,说不定是老板娘想搞头儿……”

话音刚落,客栈内便遥遥传来花蝴蝶尖锐的骂声:“滚!老娘才没那闲工夫——”

莫蓉蓉脸上也没了笑容,凑近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担心道:“少爷,老顾所言不错,的确没有生人的气息。我凭内力感应,也不曾察觉到其他心法残留的痕迹。此事蹊跷得很,只怕自己人里混进了脏东西。您不若且先去内谷支援其他大人?”

莫雨面上已不再看得出方才愠怒的痕迹,只神色更加冷凝:“不必。”

“我就在这里。”

他向人群外走去,将彻底脏污的残旗碾在脚底。

“有胆之客,自当奉陪到底。若是鼠辈,又何须却三尺而避?”

03

穆玄英呻吟了一声,慢慢从浑身刺骨剧痛中醒转。

他动了动手脚,未果,周身被禁锢的感觉让他渐渐清醒,待看清自己周身被白丝裹覆的模样,惊惧几乎达到了顶峰。

巨大的蜘蛛在附近逡巡,盘桓于自己的领地,充满警惕与杀机。

所幸这蛛丝停留在胸口不曾攀缠向上,穆玄英扭头打量着周遭情况,果不其然在对面石壁前发现了另一个被包裹严实仍在不停扭动的大茧。

那大茧与他不同,被裹得极其严实,唯露出一双大眼,直勾勾冲这边看来。

穆玄英一眼便认出了是谁,思及对方也不过就是个没经过多大江湖风浪的少年人,忙给了对方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嘴唇开合,小心做了个“安静”的口型。

萧云星看懂他的暗示,便也不再挤眉弄眼,乖乖躺平装死了。

人至危难关头,脑中便会飞速产生各种各样的纷杂念头。穆玄英阖目屏息,竭力将神智集中一处,被缚的手指微蜷掐起剑诀,周身气脉却犹束一锁,涩难运转,更是无法感受到佩剑的气息。

穆玄英大为惊讶,但此刻身负两人的命运,情势由不得片刻气馁,只得打起精神环顾四周,预备另寻脱身之法。

很快,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另一个巨大的白茧上,残破的蛛丝下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骨,指骨不全的手中似有寒芒闪烁。

他努力驱使着被蛛丝紧缚的身体向尸体爬去,待得近了,不由大喜。

果真是一柄匕首,虽已有了不少豁口,却是眼下唯一生的指望。

手脚已无法动弹,穆玄英亦不再犹豫,他伸长颈项,张开唇齿牢牢衔住刀身。

这路人想必死去已有年头,不知用来自行了断还是奋战挣扎的匕首也早已破损不堪,合该灌得一口腥咸恶臭,此刻刀刃紧紧压在舌苔之上,他却只觉得麻木,诡异地尝不出其他任何味道。

然而此刻显然不是疑惑的时候,穆玄英一颗高悬的心方要落下,却见对面的萧云星不再装死,反倒向自己疯狂使起眼色来。

双腿陡然传来强烈的拖拽感,很快让他明白了对方的忧心和自己的处境。

他猝然回眸,发现自己正被巨大的雌蛛拖拽着朝巢穴深处而去。

时已不可再拖,他咬着匕首,亦不管是否会刺伤自己,毅然决然朝胸前甩去。

毕竟是钝锈破旧之物,如此狠绝一下,也不过只粗粗划断了几根蛛丝。穆玄英无他法,一边在蛛丝中挣扎手脚,一边依样画瓢,继续朝胸前的蛛丝割去。

如此反复,总算是彻底划开一道豁口,却也在肩头刺出个不小的血洞来。

许是被新鲜的血液味道吸引,雌蛛忽然不再执着于拖拽着他,而是环过身来,犹待美食般逼上。

穆玄英抬眸,顷刻便被盖在了大片阴影下。

那对巨大的附肢遍布密刺,在空中陶醉地搓了搓,仿佛迫不及待的手,又似滴着恶毒汁液的匕首,继而飞速落下。

萧云星瞳孔骤缩,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叫出声来。

却就在这时,雌蛛又停下了动作。

穆玄英喘了口气,眼见那附肢险险悬在自己心口之上,复飞快挣扎起来。

他的双手死死攥着刀柄,硬是将钝器刺入坚厚的蛛腹中。

他的脸颊被匕首划出一道极显眼的血痕,此刻内劲全无,混凭全身爆发出的所有力气,双眸却难得烧着一股不死不休的凛绝,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再次施力,朝已被捅开的蛛腹更深一寸。

巨蛛发出嘲哳刺耳的凄声,令人耳膜生痛,几欲涨裂。穆玄英咬牙,始终不为所动,一刻不肯放松,十指如铁钩般牢牢扣在刀柄之上。

一寸,复一寸,直至连刀柄也消失在了阴影中。那雌蛛终于不再挣扎,庞大的身躯颓然如山倒。

紧绷的神经短暂松弛下来,穆玄英瘫在地上,大口喘息,良久,终于从地上爬起。

他从蛛腹中摸索出匕首,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虎口处尽是淤痕血污。

不及收拾手上肩上的伤口,他踉跄着朝萧云星跑去,手下干脆利落,一刀斩断密密蛛丝:“快走!”

萧云星手足重获自由,第一件事却是将手中紧攥之物递来:“将军,你的剑。”

修剑之人当视佩剑与命等身,见君子安然无恙,穆玄英很是松了口气:“多谢。”

洞中分外漆黑,两人却不敢持明火,生怕引出更多巨蛛,只得紧紧贴在石壁上,小心翼翼摸索着行动。

不知走了有多久,终于有淡淡月光跌撞着闯入视线。两人一刻不敢怠慢,赶忙朝洞口跑了出去。

直至彻底沐浴在月光下,穆玄英这才敢将屏住的呼吸彻底置落:“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我们会掉到这里来?”

“抱歉将军,此事都怨我。”萧云星憋了一路,终于能开口,“当时情势危急,我本想助将军撤离,却慌张结错印契,运转成了别的功法……眼下,恐已不在阳界。”

穆玄英蹙眉:“什么意思?这是阴间?”

萧云星将魂灯提起,勉强为二人照亮前路:“非是阳界,亦非阴间,而是处于两地交界之狭隙。”

“死灵不予红尘驻,生魂不予下幽都。你我眼下寿元未尽,生魂离体,就只能徘徊于此。”萧云星道,“人间许多慧根未浊的小儿,也极易魂魄动荡,说来就是如此情状。不过,好消息是,这种情况只需找到肉身,便有法子将你我魂魄重归躯壳。”

穆玄英道:“有好消息,那想必还有坏消息?”

“确实如此。”少年叹道,“食水不进的情况下,凡人肉身至多撑不过七日,纵你我体质特殊,十日已算极限。在此期间,必须找到还阳之法。”

穆玄英疑惑道:“十日?听起来绰绰有余,倒也不算太坏。”

“这就要提到一个更坏的消息了。”萧云星又道,“狭隙之间的光阴流速与外界甚是不同,若是此刻外界尚未至你我坠落的节点,我便无法感应到肉身之所在,比如眼下。”

“两界罅隙多因鬼蜮而生,渐成为无法无序之所,情势注定更为复杂。我们如今以生魂误入,在那些盘踞此地的阴物眼中无疑是香喷喷自送上门的美味。而如此亡命的日子,我们恐怕还要过上许多天。”

“如何?将军。”萧云星挠挠头,“听完后是否觉得之前所言确实是个坏消息了?”

穆玄英:“……”

穆玄英眼角很是跳了几下,直觉是种相当不妙的预兆,果不其然,转眼间耳畔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细碎诡谲,又很是熟悉,渐从四面八方逼近。

所幸而今佩剑在手,心里总归踏实许多。他横臂将萧云星护在身后:“小心,有东西来了。”

恶人谷这地界,他不甚熟悉,但四下一望,却仍能隐约看得出似是毒皇院的景致。

窸窣声自周遭乱石残壁中传出,在狭隙极尽惨淡的月色下变成密密麻麻的黑影,将二人团团围住。

穆玄英看着那数量庞大的蜘蛛,只觉头皮发麻:“怎么会有如此之多……”

魂光幽微的提灯不轻不重搭上剑身,萧云星从他背后走到身边:“将军,知你骁勇,但并不通晓方士之道。须知幽冥之物分身无数,寻常之刃斩不尽杀不绝,如此迎战只会吃亏。”

这少年人虽聒噪跳脱了些,大事临头倒还算镇定,只见他从袖中夹出一张灵符,掐指成诀,口中念念,那符便化作一团幽蓝火焰,绽于指尖。

灵符燃尽,灰烬却作碎星,飘落长剑锋刃之上,隐形不见。

只眨眼间,穆玄英便觉笼在佩剑上的灰雾散去,复现出昔日刺目寒光来。他屈指一弹,嗡鸣依旧。

盟中今时后辈杰才遍出,他向来不吝赞许,眼下也匆匆揉了把那少年的头,夸道:“好厉害的术法。”

萧云星却是个经不得夸的,蹭地红了脸:“啊啊啊,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有如此助力,穆玄英便再无顾虑,放开手脚朝黑影最薄弱的一面扑杀而去,君子寒芒凛凛,黑夜中甚比残月更皎亮耀眼。

少年亦不示弱,魂灯提,星斗起,将背后方寸之地牢牢护住。

两人势如破竹,在蛛群围攻下生生撕出一道豁口,眼见便要得见生天,却见鏖战凶残的蛛群倏尔惶惶尽退,转眼不见了影踪。

萧云星擦了记脸:“这就散了?”

穆玄英却并不乐观:“万物相生相克,大凡毒物亦有天敌。能迫使它们这般避退三舍,恐怕不是简单东西。我们快些走!”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先前他们出逃的洞口突然开始簌簌落石,那山丘无端愈发隆起,一个更加庞大的躯体遮天蔽日,展开密密足肢。

萧云星目瞪口呆:“我的娘呀,好大的……蜈蚣啊!”

穆玄英就差没揪着他耳朵大喊:“别看着了,快跑!”

到底是江湖讨生的经验富足,不等他回过神来,穆玄英早已扯着他的腰带狂奔出快三里地。

两人跑了一阵,萧云星吭哧吭哧道:“将军别太忧虑,虽然这些脏东西是靠气息追踪,但说不准这周遭还有别的生魂呢?比如什么雪魔卫?”

穆玄英好似没听到一般,始终闷头狂奔,抿唇不言。

萧云星回头望了一眼,又道:“没、没追上来!”

话音未落,前方的土地陡然松动,巨虫破土而出,直逼二人而来。

“这破玩意怎么带抄近道的!”萧云星哀叫须臾,许是岔了气息,疯狂咳嗽起来,“咳咳……看来周围真的……只有我们两个倒霉鬼!咳咳咳!”

穆玄英心道要死啊,终于开口斥道:“跑的时候就别说话了!”

眼见是避无可避了,他止住步子,望向那个丑陋的巨大黑影,索性破釜沉舟握紧了剑柄。

“待会,我为你争取些时间。”穆玄英喘息道,“你现在转身,往后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萧云星愣住:“你是想……”

“别再问了。”穆玄英道,“说不会落下你,就定然会送你回去!”

真到了这一刻,他反倒觉得内心一片平静,也不再紧张。长靴扬沙起,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唯留君子之鞘自半空而落,重重插入土中。

萧云星惶然伸手,却连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熟悉身影带着死亦无悔的决绝被阴影淹没。

异变再次陡生,冷月迢迢处有红袖如流云飞来,顷刻捆在两人腰间。

穆玄英本是存了殊死一搏的心,却不想世事极其难料,忽被一股极强大的力量裹挟,身不由己朝远方甩去。

巨虫眼见嘴边肉消失,想要追上却也无法,只得原地忿忿擂土,一时间走石飞沙,满地狼藉。

萧云星被扯得一阵眩晕,待得双足终于能够落地,便头晕目眩栽到一个绵软馨香的怀抱里。

穆玄英比他好些,在撞上人前已紧急刹住了步伐,只是尚未从方才地狱景象中回过神来,落地的瞬间已作格挡架势,险些一剑削去萧云星的发冠。

萧云星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忙将头拔出来,呆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熟红,噌噌噌退开数尺:“我不是有意轻薄姑娘的!对不住!”

眼前红衣女郎妩媚一笑,没什么用地掩了掩胸前大敞风光的衣襟,一双异瞳一只黑邃无边,一只清潭空浅,柔声道:“小公子好生害羞啊,又没什么打紧。”

穆玄英收起佩剑,左右上下挪了挪视线,最后发现好像只能勉强停留在自己鞋尖才不算唐突。他未知对方身份,防备之心不减,却多少感念对方救命之恩,揖道:“方才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出手相助,我二人怕是要殒命当场了。”

女郎红袖依旧缠在两人腰间,不知作何打算,闻言痴痴笑道:“公子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穆玄英只道对方嫌自己敬谢不恭,正要再开口,却被萧云星红着脸抢了话头:“这位,呃……姐,我兄是个实在人,姐姐既已看破我二人身份,还请不要为难。”

女郎挑眉,手上使了几分力,两人腰腹间便更觉紧了三分:“若奴家不允呢?”

萧云星被勒得深吸一口气:“那恐怕,便只能送姐姐前去往生了。”

这小子开口竟毫不客气,穆玄英直觉要坏:“……等等……”

“你们连那腌臜货都对付不了,何以见得应付得了我?”被如此挑衅,女郎却也未见怒意,依旧是那柔声细语的模样,“说大话的孩子,可是会被绞成烂泥的哦。”

穆玄英蹙眉听了半晌,挪步横在两人之间,剑自身后徐徐贴着脊背抬起:“姑娘,戏语无心,若有冒犯,我代他向你道歉。”

萧云星在他身后探出个头来,一张嘴还要叭叭:“对付那种阴物不得,可不见得我没有旁的本事啊姐姐。”

魂灯拂袖,少年打了记响指,忽自背后颤颤飘出又一盏幽蓝色明灯来。

那灯似燃着幽冥火焰,靠近了也并无暖意,只是有它如此高悬,惶惶永夜似也有了些明媚色彩。

两条红袖便如见光即死的亡灵,顷刻消失在两人腰间。

不知为何,见到这盏灯,女郎的脸色竟是变了又变。她望向萧云星,眼神浑似变了一个人般,倏忽盈满难以置信。

萧云星道:“姐姐可信了?”

“云星,别说了。”穆玄英提防难减,只觉得这女子诡异非常,如是客气又疏离道,“再谢姑娘救命之恩,我等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两人尚没迈开两步,忽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望去,那女郎竟是冲二人跪了下来。

女郎咬唇,从容笑靥凋零,换了一副泫然面:“还请公子帮帮奴家!”

萧云星到底年轻,也是没见过这等快的变脸,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姐姐若有冤情,本当相助,奈何我等也非那掌律的阴司鬼判,恐帮不上什么忙……”

“奴家会沦落至此,皆因我那苦命的孩儿们。”女郎充耳不闻,只自顾自泣道,“如今我一人苦熬年岁不打紧,却终是不能眼见他们再受苦痛折磨。”

“瞧见这灯笼,奴家便知公子是有大能之人,就请公子送他们回应返之地吧。”女郎又是一叩首,“奴家叩谢公子大恩了!”

纵穆玄英有千般提防,见此状也无法再硬下心肠,赶忙屈膝将女子扶起:“姑……夫人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可他一碰对方,女郎却如遭雷劈,忽地挣脱,惶惶道:“不,别碰我……请你别……”

穆玄英的手滞在原地,自觉唐突,又为对方诡异举止不解:“……抱歉。”

萧云星赶忙圆场道:“我明白了,这点小忙,倒是合该相帮的。”

听到他的声音,女郎身躯抖动更甚,既似害怕,又似极喜:“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奴家这便为二位带路。”

她边说着,边从袖中掏出两方丝帕交给二人:“你们这般招摇行于此地可不成,且先将此物贴身收着,如此便可敛住生魂气息。”

她在前方迤迤然带路,与两人隔了些许距离,穆玄英瞧着手中丝帕,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萧云星摇摇头,叹道:“也是个可怜人。是不是,小北斗?”

悬在两人头顶的幽灯兀自闪了两下,倒当真似在应答。

穆玄英觉得好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盏灯:“这是何物?为何那夫人瞧见此物也变了脸色?”

“此灯名唤‘戏参北斗’,乃是我门方士身份一种证明,实无旁的什么用,却足够震慑大多阴物,告诫它们轻易莫来招惹。”

穆玄英笑道:“看来你这本事,应是很厉害的了。”

萧云星四下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我始习方士术法也不过月余,方才召得出这灯。”语罢,又显得有些得意道,“只是这一派亦有大人物在,借他们的威风,也够挫挫小鬼锐气了。”

穆玄英:“……行。”

少年又道:“我宗门中有一大能,以术法加持傍身明灯,制就几可如真的通灵之物,同燃犀照夜,唤‘幽明录’,比我这小打小闹可是厉害得多。”

这小子时而可靠,时而却又不着调得分外坦然,穆玄英一时心中复杂:“人鬼终是不同,我们这般贸然跟着她,当算鲁莽了。”

“这个,也不必忧心。”萧云星合指于眼前一掠,那双瞳光芒骤兴,如星河流转,“我一早便开了眼,若是杀孽极重之辈,那久积阴气势必形如烈火附于其身。可这女郎背后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痕迹,确是个缚于此处不得往生之孤魂,只怕生前并非恶谷中人,身后冤情滔天犹未可知。”

“若当真是个可怜之人,亦不该让她再受苦楚。”

听他如此言之凿凿,穆玄英也渐放下心来。

二人随那女郎走了一路,倒确实比先前安全许多,路上偶遇些奇怪的孤魂,未及靠近,便好似看到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似地四散奔逃。

穆玄英拧眉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似乎很是畏惧。”

萧云星颔首:“确实如此。”

穆玄英道:“但并非是看那女子,反倒是……在惧怕我们?”他下意识攥紧袖中丝帕,狐疑道,“难道这关窍便在方才她给我们的丝帕上?”

萧云星同意:“这帕子阴气极重,应是某种障眼法。”

穆玄英道:“罢了,怕是我们思量过多,擅揣人是非,不论前路如何,且先跟去看看便是。”

众人复行几里,周遭朦朦薄雾中,忽见有灯火耀眼。

原是到了一处客栈。

女郎一路口中轻哼着小调,心情极好的模样,待到此处,又遥遥唤道:“孩儿们,娘回来了——”

她叫得亲昵柔婉,如同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归家的母亲,除却沙沙风声和投在窗上不甚分明的暗影外,没有任何孩童的声音应答。

女郎先安置他们于客栈外歇脚,又为两人斟茶:“两位恩公不必担心,奴家正是此间客栈主人,有我在,外面的脏东西轻易进不来。二位一路劳顿,权且在此歇息。奴家稍事准备,余下的便烦劳小公子了。”

萧云星不动声色将那茶杯搁下,又推远了些,嘴上却道:“多谢姐姐。”

他探看周遭,这客栈披绸明烛,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却客寂寥寥,很是清冷。

灵体感应甚微,他仍不免打了个寒噤,再看穆玄英,亦觉得对方神色难得有些古怪。

萧云星道:“哥,你怎么了?”

穆玄英只觉有些难以启齿,反复起身确认身下只是个寻常木凳,并无不妥,但不知为何竟总能感受到几似鲜活的温度和贲张肌肉的触感。

这感觉就好像……坐在了什么人的腿上一样。

“……无事。”穆玄英最后选择了坐在最边角的位置,下意识端起茶杯掩盖自己的异常。

萧云星蹙眉,伸手拦下:“等等。”

穆玄英神魂尚未归位,本就是虚拢的手指一拍便散,茶杯掉落,连带着洒了满桌的水。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却不知为何一路笑意盈盈的女郎倏忽大叫起来。

两人俱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是那女郎被茶水浇湿了裙衫。本就若隐若现的前襟经此一洒,几乎与坦然无异。

穆玄英虽是飞快地转了视线,却仍不免在那如白雪的胸膛处捕捉到了一丝蛛丝样蔓延开的血红。

“抱歉,惊着两位了。”女郎又恢复了轻柔的声音,匆匆起身道,“奴家先去换套裙衫来,少陪了。”

许是长久来的江湖经验在示警,经此一闹,穆玄英心中反倒不安更甚:“我觉得此地甚异,不宜久留。”

萧云星忖道:“既有异感,想来你是觉察到了什么?”

穆玄英踌躇须臾,道:“不知怎的,自来到这里,五感便钝了许多。”

萧云星道:“你以生魂入道,又不曾习术法傍身,自会如此。”

穆玄英道:“可就在方才,我却突然感觉到了……好似活人的存在?不,那种温度与触感,绝非阴物。”

萧云星也是一愣:“或许是……你的生魂与外界有感?你可有什么亲缘兄弟在这谷中?”

穆玄英被如此问,只道:“有,却并非血亲。”

萧云星道:“呃……那无事了。这世上除了血亲或夫妻,很难彼此有所感应。”

穆玄英被口水一呛:“……夫、夫妻吗?”

萧云星年纪虽小,论及此倒头头是道:“莫要小看这夫妻二字,虽非血亲,却能以此于尘世间缔生另一种羁绊。岂不闻那杞梁妻,闻夫战死,便枕其尸骨于城下痛哭,其心之哀,十日崩城。斯人已逝,生者却可呕其所痛,为其一哭,此非亲眷不可感同身受。”

穆玄英听罢,心头倒生出种别样的柔软来。在这动荡山河中,想来豪杰尽皆如是,生死劫数时浑然忘我,但若思及这世上尚能为他敛骨捧衣,呕血一痛之人,或许便要生出无穷留恋。

只不知那人,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穆玄英将佩剑重新系好,正起身欲招呼萧云星,却见桌下有些细小黑影簇拥着爬过。

“这里怎么也有那种蜘蛛?”他眉头蹙起,蹲下身仔细观察。这些蜘蛛体型极小,速度却快,行走间似乎有意避开二人,并不敢上前沾染,“奇怪……”

他望着那蜘蛛行进的方向,似乎正是客栈内部。

穆玄英给萧云星使了个眼色,自己提剑缓步靠近。他将步履放得极慢极轻,越是靠近,身形便越矮一分,直至来到屋檐下,将窗户悄悄挑开一道缝隙,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奇怪的是,他分明嗅觉已衰,却似乎仍能感觉到一种粘稠的气息从窗中溢出,蜜糖一般萦绕在口鼻。

熟悉的甜腻嗓音混着一股子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动静自里面传来:“臭小子,白白弄坏我一张好皮囊。”

不一会,那声音又似极舒服般叹道:“好孩儿,好孩儿……待会儿准你们多吃些……”

穆玄英一惊,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周遭不知何时竟又围满了那密密麻麻的蜘蛛。他一时无法,贴在墙壁上,头顶的窗户竟被里面的人大剌剌支开。女郎艳丽的面庞依旧,却自胸口蔓开蛛丝般的红色纹路。

女郎柔声道:“啊呀,真是讨厌,怎么不听奴家的话。”

穆玄英刹那间瞪大了双眼。

原本雪白的肌肤化作腐肉,糜烂间露出血肉中窜梭攀爬的细小蛛群,吐丝结茧处,腐烂的痕迹又慢慢修复如初。

鲜红纠结的肌理内嵌着的八只冰冷冷圆滚滚的眼睛,捕捉到他的存在,徐徐咕噜噜转来。

“孩儿们。”女音道,“用饭的时辰到了。”

在女声的号令下,所有蜘蛛的动作皆是一顿,而后齐刷刷对准了穆玄英的方向。

饶是穆玄英在香巫教那见多了世面,也不曾亲眼目睹如此恐怖又恶心的景象,一瞬间只觉得汗毛倒立,几乎跳起。

强烈的冲击与刺激下,手中剑只能毫无章法地狂挥乱砍,好在一片斑斓星海及时破空而来,又是一颗浓紫飞星落入眉心,渐消失不见。

方才那种窒息如潮水退散,穆玄英大口喘息,飞快撤回萧云星处。

少年人手中灵符与契印不断,人却在一声接一声干呕:“呕——这是什么东西!呕呕——太恶心了!”

穆玄英一剑扫落扑来的蜘蛛:“你不是说,她没有那什么见鬼的久积阴焰吗?!”

萧云星道:“是啊,是真的没有啊!”

客栈中爬出来的身躯已不复先前令人遐思旖旎,足足胀大了三倍有余。女郎的头已完全折曲向后,露出胸膛硕大的一圈眼睛。

“噢?”也不知她是用哪里发出的声音,“公子说的是这个?”

话音方落,二人便见一道烈焰冲天而起,顷刻将二人头顶那盏灯上的北斗星衬得灰头土脸黯淡无比。

萧云星:“………………”

穆玄英又是一剑挥下,怒道:“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女怪仍是嘻嘻笑道:“别急着走啊!恩公,不是要帮帮奴家和孩子们吗?”

随着她的话语,周遭景致陡然变转,哪还有什么灯火与客栈。翻倒在石块上的茶杯中流出浑浊的液体,落下一滴,便在黑色蛛群中灼开一个硕大的洞来。

穆玄英再定睛一看,二人仍在先前的山洞之中,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

萧云星呕完,哀嚎道:“原来转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老巢来了!”

穆玄英二话不说,抓着萧云星便再次狂奔,心中分外清楚,若这次无法逃离,怕是真的求死也难了。

所幸这路线如先前摸索过的一般无二,兼之有北斗相照,很快便再次看到了那倾泻而入的惨淡月光。

只是这次,在出口处等着二人的却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穆玄英向身边人确定了一下:“魂魄是摔不死的,对吧?”

萧云星点点头:“没错,但——”

少年还没但完,眼前人已提剑如飞鸟一跃而下。

萧云星未料他这般干脆利落,竟像是什么跳崖的惯犯,只将这找死之举视如喝水吃饭,登时目瞪口呆:“但也不能乱跳啊!不会死不代表不会重伤啊!”

幽光忽闪的魂灯蓦地爆发出一团刺目的光芒,七宿明,朱雀生,舞星云而赴深渊去。

04

车马一行已进炎狱山的地界,待得交接完毕,便算了了差事。

这一路委实不易,先是平安客栈外遇袭,继而客栈内又见怪事频频,好容易整装启程,竟然半道中又闻地鸣。好在震颤并未持续许久,在谷中岁月也属常态,众人见怪不怪。

前线胶着战事已随着浩气盟鸣金收兵而止,辎重也将安然送到,莫蓉蓉却始终觉得莫雨有些心神不宁。

她见对方望向咒血河的方向,不由发问:“少爷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莫雨收回视线,眉头却微蹙,只道:“无妨。”

莫蓉蓉随他日久,对他诸般习惯亦是有自己一番解读,这神态传达出的含义,恐是身体真觉着不大舒服。

但为稳军心,她也只得缄默,转而掏掏袖口,塞了一样东西到莫雨手中。

莫雨摊开手掌,发现竟是一块糖。

他看着那块糖,倒像是陷入某些尘封旧事中,眉目难得柔软下来。

却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异响,一记黑影不知从何处凭空而现,便如暗器朝车队精准袭来。

少女一双细眉倒竖,拔刀高喝:“小心!”

莫雨不曾回头,却已闻得猝来破空之声,身形微侧,那暗器便险险擦着耳廓而过,牢牢嵌在他两指间夹着的糖块之中。

“敌袭!敌袭!”

这一路眼见便到终点,未料竟出如此变故,众人如惊弓鸟,纷纷戒备起来。

“哪里来的暗器?!”

“还有埋伏?”

莫雨抬手示意众人停下,看向掌中的所谓暗器。

糖块受到如此冲击,已然破裂不堪,露出中间一颗不知为何烧得焦漆的珠子。莫雨用指腹细细碾过,那珠子却并未碎裂,反倒自黢黑中溢出别样光彩来。

莫蓉蓉倒是认了出来:“咦?好像是定魂珠啊。这东西合该在宝库封存,为何竟出现在此处?还……被烧成这般模样?”

莫雨将珠子递过去:“你识得此物?”

“去岁帮丁丁姐清盘库存时见过,因为格外漂亮又很是稀罕,多看了好几眼,不会认错的。”莫蓉蓉拿着珠子,对着昏弱日光看了半晌,“说来,这东西还是个方士敬献给谷主的呢。说是虽无起死回生之能,却有稳定生人魂魄的作用。像恶人谷这般杀戮之地,久损阴骘,恐生幽冥之罅穴。奈何谷主从不信此等阴阳之事,不过一哂,便将此物搁置了。”

莫雨嗤道:“倒确实是他的做派。”

莫蓉蓉把珠子递还过去:“虽不知这珠子为何会变成这样,但既突然凭空在这里出现,是否便代表,宝库现已遭窃?”

“倘真如此,对方此举,可称得上挑衅。”少女道,“少顷可要带弟兄们前去宝库查探一番?”

莫雨抬眸,炎狱山的大旗已在眼下,便道:“你带着他们照旧交接,我去。”

莫蓉蓉见他已转身朝外走去,赶忙追了上去:“若是对方人多势众,少爷单枪匹马未免落了下风,还是带上我吧!”

“不必。”他道,“别跟着我。”

少女还想继续追上,却见莫雨足下几个起落,便在前往内谷的方向失去了踪影,不由跺脚。

“真是天生的犟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骂出了声,莫蓉蓉赶忙捂上嘴,四下看了一眼,见众人都仰天只作充耳不闻,方才放下手来,认命道,“眼下你们归我管了,大家伙动作麻利些,快走快走!”

却说莫雨那头,不过隐去身形,遥遥观望。直至未有自己跟随的车马安然抵达据点,心中疑惑不免更甚。

这一日异象所生,似乎桩桩件件只与自己相干。

他不再耽搁,转头动身赶往谷中宝库。但到了地方,却见大门外戒备森严如旧,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一众持刀佩斧的武卫见他匆匆而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迎候上去:“少谷主有何吩咐?”

莫雨上前一看,门前巨大铜锁紧扣,分毫未有损坏的迹象,眉头渐拢:“没人来过?”

为首武卫道:“没有啊,我等一直守在此处。谷中机要之所,哪里能让贼人轻易靠近?”

他打量着对方,忽道:“开库。”

武卫挠挠头,为难道:“少谷主,谷中规矩,开库须得谷主他老人家亲自吩咐。况且这钥匙,也不在咱家手里啊!”

如此一言,倒让莫雨想起,这钥匙一向由黑鸦保管,确难存在监守自盗的可能性。

只是时难待人,这库中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越是靠近,越是焦灼难名。

他被这么一拦,反倒笑道:“你来谷中多久了?”

武卫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迟疑片刻,方道:“或也……十年有余了?”

“那你应当知道的。”他一手已摸在臂上,不再笑了,“这里难道是什么讲规矩的所在么?”

武卫见他面色不虞,正待说点什么讨个好,却见他倏尔自臂缚下抄出一物,狠狠朝锁梁劈去。

那匕首绝非凡品,自有锐目弧光,衬得铜锁蒙尘,黯淡非常。两者交锋不过一个回合,已在粗重的锁粱上留下一道长痕。

众人吓了一大跳,赶忙七手八脚围过来劝阻:“不可,不可!”

莫雨不欲与他们废话,手头几下便彻底劈开旧锁,抬腿将紧闭的大门轰然踹开。

库房常年无人进入,不燃灯烛,漆黑中尽是浮尘飞扬。

莫雨头也不回地闯了进去,只余屋外武卫面面相觑:“若事后谷主有所怪责,我一力承担便是。”

许是生怕承担失窃的责任,众人竟无一人敢尾随而入,留莫雨一人在库中燃起烛火,细细探寻。

说来也是冥冥中若有指引,他从不曾亲入宝库,更不曾知晓那定魂珠本应在何处,却在这满室琳琅遍地奇珍中精准无误地找到了那个封条歪斜的盒子。

他难得竟有些紧张,只觉得心口胀痛,倒比先前路过咒血河时更甚,胸口之下似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催得直要呕出一口血来。

莫雨打开盒子,这一室幽微,虽有烛光,不过萤火照夜,却仍可让他看清盒中之物。

不是那颗正躺在他怀中的珠子,而是一枚刻痕分明的铜钱。

05

“传说那杨妃马嵬身死,圣上一度夙夜难眠,后也曾召一众道人方士施法,试图上天入地,寻觅杨妃芳魂。”

“恐大多不过是一群欺世盗名的骗子,作假邀宠罢了。”

“你此言虽尖锐,倒也不错。不过这次,当真有洞府仙客凭一物离魂入定,寻到了杨妃的零星魂迹。”

“便是我们现下在找的定魂珠。有了它,只要肉身未死,纵离魂千里亦可归其入躯。”

自悬崖脱险,两人勉强一番整休,又唯恐夜长梦多,只得再次上路。

见过那样恶心的怪物,两人不约而同将丝帕飞快扔进了咒血河中,萧云星仿佛还有些洁癖,尤是抓狂,恨不得拿沸腾的滚水把两只手浇过一个来回才算完。

即便此刻早已离开怪物的地界,手中物什也早换成了自己的宝器罗盘,仍三五不时觉得刺挠不已。

穆玄英看着萧云星手中拿着的罗盘,不免好奇问道:“如此稀物,又是如何落到恶人谷的?”

“呃……”萧云星步伐一顿,“此事说来,倒也有些曲折。”

“这宝贝本是大盗柳公子自皇家盗出,却因缘落入我一位师姐手中,偏她那道侣是个极偏执之人,以此疑她与恶盗有所往来,还要师门将她逐出。她盛怒之下,把人揍了个半死,转头当真带着珠子投奔了王遗风。”

“……”穆玄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量再三,只好委婉道,“真是个性情刚烈如火的女子……”

萧云星闻言一笑,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浮现出种痛苦神色来:“师姐有回纥血统,三岁御马,五岁耍鞭,八岁已敢单枪匹马穿梭大漠,自是悍烈非常的……”

“说来好笑,她本是情劫难破,境界始终停滞,难有所就。偏来到恶人谷后,反倒灵台清明,再无执迷,功法更是一升再升,已在谷中小有威名。”萧云星摇摇头,“天道不以人变,世事却在人为,诚如宗主他们所言,这便就也是‘天道’的一环吧。”

穆玄英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忽又道:“你一个浩气盟中人,怎么却对恶人谷的事如此了解?”

萧云星被冷不防一问,险些将手中罗盘摔了,忙解释道:“我我我我不是,我没有……我对浩气盟之忠诚日月可鉴!”

穆玄英原也不过是想逗逗他,两人先是接连遇险,而今又一路寻行,便是灵体不必进水米,精神上也确已有些疲惫了。他拉长了调子道:“哦——若非对盟主不忠,那便只有……”

“那便只有,你对那位师姐……”

他本思量着欲说敬慕之意,余光却见萧云星一张脸顷刻间变得通红,心下登时了然,反倒不好再将后半句说出口了。

知慕少艾,最是经不得提及,更遑论立场有别,只得捺于心底。

穆玄英看着他,倒渐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抱歉。”他道,“这本是私隐之事,是我冒犯了。”

“红颜烈马,如是情钟。”原以为萧云星会顾左右而言他,谁知这少年人转过身来,脸上余红,却前所未有地严肃道,“倾慕便是倾慕,没什么不好与人知的。纵然黑白分野,世上也从没有一条道理,不可彼此生情存义。”

那眼神如此坚定明亮,恐也唯有少年人,才能透着一股天道难违也要一问天地的勃然气势,不肯服软,不肯罢休。

穆玄英未料萧云星竟如此说,闻言怔住,须臾又低声笑道:“也是。”

他笑意渐浓,难得笑得大声,难得笑得放肆快意。待终得停下,面上的倦色已一扫而空,双眸明亮而皎净。

“继续向前走吧。”他笑道,“待得回去,便可以看到她了。”

少年一番壮语豪言诉得酣畅,说完却又脸色更红,忙加快了步子,噔噔走到前面。

“唉,若是她在谷中,倒是可以向她求助,定可解我二人困局。”萧云星闷闷道。

穆玄英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是谷中精锐,今日之前应皆随大部队赶赴了浩气盟。”

言及此,穆玄英倒又想起来一事:“我竟忘了,先前与镜池尚有约定在身,若是今夜子时我们不曾赶到昆仑,他便要来谷中相寻。只怕那时惊动了恶谷众,更是不妙。”

萧云星屈指一掐,道:“时机未至,只能另寻他法。”

穆玄英摇摇头,叹道:“你我还是认命,老老实实找那珠子吧。”

“等等,好像有反应了!就在东南方!”萧云星停下步子,声音中隐约多了丝兴奋,不多时,却又转为疑惑,“呃,这反应……?”

穆玄英上前一看,那破罗盘指针带着黯淡光芒七歪八扭勉强向东南方偏去,下一瞬又转了大半个圈,向北方指去。

两人只怕有误,硬是又原地等待了片刻,待罗盘指针不再动弹了,便向北方走去。

岂料走出还没两步,罗盘又疯了一般狂舞乱动起来,将东南西北指了个遍。

穆玄英:“……”

萧云星甚是尴尬,背过身去狂拍罗盘:“给点面子啊!”

罗盘在他一通袭击下更加支离破碎,却终于稳稳定在北方,不再动了。

萧云星回过身,状作无事发生地轻咳一声:“跟我走吧,这回没错了。”

穆玄英一拍前额,痛苦呻吟:“你到底还行不行了……”

两人又是一番跋山涉水,总算在一处门扉紧闭的建筑前停下。

穆玄英奇道:“我们走到内谷来了?这建筑瞧着,倒是与外面无甚不同。”

“这里本就不过两界间的罅隙,理应与外界并无所别。但鬼蜮盘踞,戕食生魂,岁久便会造成一域扭曲,也就是此间时辰与外有别的原因。”

“更有甚者,能于此一隙催出无数空间,鬼蜮之主游走其间,几乎是脱离天地与岁时的掌控。”

穆玄英恍然:“原来如此。想来那蛛母应就是如此,我还以为不过是个幻象。”

“不,她的真身恐不容小觑,我们还是能避则避。”

穆玄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除魔卫道当属我辈之责,定不能放任此獠猖狂,再祸生灵’。”

“除魔卫道自是要的。”萧云星脸红了红,“但师父也曾教导过我,‘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活着就是你此生最要紧的任务’。”

萧云星说着,从袖中掏出两张符纸,将其中一张啪唧贴在闻言大笑不止的穆玄英背后。

穆玄英道:“这是什么?”

萧云星把另一张贴在自己胸前,道:“非是此间人,不启此间锁。不若选择穿墙而入,还更快些。”

“竟真有这等奇事……”穆玄英喃喃间向墙壁伸出一手,果真穿入墙中,毫无隔碰,却突然想起什么,“既然早有这秘法,我们又何须绕路走这许久?直接穿山不是更快?”

“呃……因为此符绘制极难,我也只有这些罢了。”萧云星挠挠头,打发道,“总之再要也没了,我们快些行动。”

穆玄英也不再追问,跟着一头扎进墙中。

两人一前一后穿墙入室,根据罗盘指引,很快便找到了传说宝珠的所在。

说来也奇,自进入这狭隙之间,除却魂灯幽光,视线中所见之物大多皆是沉沉黑白之色,但这珠子虽在暗室,此刻却隐约笼罩着一层淡淡虹光,浑不似此间之物。

穆玄英便问道:“照理说,我们应无法拿取现世之物才是,你有何办法?”

“直接拿就是了。”萧云星很是自信道,“凡通阴阳之物自有异处,而今你我在此间取走,来日再归还便是,不会被现世之人发现的。”

穆玄英颔首,与他一同向珠子的方向靠拢,忽又道:“我怎么觉得有些阴冷?”

萧云星道:“……好像是。”他将手中魂灯提起,催得光芒须臾大盛,瞬间照亮这一室寂寂景象。

萧云星登时要叫出声来,被穆玄英眼疾手快死死捂住了嘴。

倒不怪他一时反应过甚,待得魂灯光芒渐趋柔和稳定,两人方才彻底看清珍宝架周遭密密麻麻的人影。

萧云星一日之内颇受震撼:“……什么秦皇陵阴兵大阵?王遗风这是要造反称帝啊!”

虽是危急关头,穆玄英却仍是被他逗得发笑,竭力忍下,借他手中提灯远远观察起这些人影来:“这些人……走得似乎不大安详啊。”

比起那一洞府的蜘蛛,这些好歹俱是人形,没什么好惧怕的。只是死状委实算得上可怖,除却面目狰狞,更有甚者躯体支离,摇摇欲坠,仍是扎根般站在这里。

而今这些死魂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仿佛皆在进行一场不知止期且并不安详的长眠。

饶是知晓这些大抵均是昔日战死恶徒,穆玄英仍不免双手合十,心中不甚娴熟地默诵了几遍往生咒。

见这些死魂并无动作,萧云星渐而大着胆子开始尝试靠近,口中低声喃喃,似在讨商量:“诸位大哥,我等无意搅扰,只是来取个东西,马上便走。你们继续睡着,千万别醒千万别醒千万别醒……”

穆玄英同他一对眼色,飞快伸出手去抓盒中的珠子。

尽管他的动作已然够快,却还是瞬间感受到手腕处传来一阵发麻的强震。一柄斧头不知何时无声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朝他腕间斩了下去。

面容残损的亡魂睁开浑浊的眼,嘶声道:“竖子……何敢!”

一声轻微的当啷声响起,似有什么东西从他腕间被斩断,继而落入空盒之中。

穆玄英咬牙抽回手,与一旁早已做好接应准备的萧云星踏星而行,顷刻绕开数尺。

萧云星忙去看他的手腕,急道:“没事吧?!”

那只手的腕缚已裂,露出的一截手腕因系着红绳倒显得有些苍白。而今红绳崩开一根,唯余四枚甚是古旧的铜钱牢牢贴在腕间,微微起伏。

应是极古老的旧物,已快忘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年岁来到他的身边,因长时间贴身佩戴,边角竟都被磨得圆润起来,铸字也快要斑驳不清。

如此微小之物,却在雷霆万钧之际狂澜力挽,奋不顾身替他挡下利斧,护他周全。

心中余悸在触碰到铜钱的瞬间便奇异地云散烟消,穆玄英不自禁用指腹摩挲,喃喃道:“好悬,方才若非因为这个,这只手便没了。”

萧云星啧啧道:“自古铸币象天法地,合五方神力,越是陈旧越是有极佳退魔避煞之能。瞧这形制,应得是秦半两?想不到你身上还有这个。”

“……家人所赠,合该贴身保管。”穆玄英一顿,听到黑暗处已经传来含糊不清的声响,忙道,“勿留此地,快走。”

萧云星正要应是,手中魂灯却忽地灭了。

“糟了。”萧云星尝试将北斗召出,未果,苦道,“有人在此处设了禁制!”

魂灯一灭,室内登时陷入一片漆黑。

含糊的声音如同分食猎物的豺狗,渐将二人包围冲散。

穆玄英对这倒霉场面已经麻木了,他耳力尚佳,纵是一室漆黑,仍能凭声音辨别出敌人的方向,如是一剑劈开袭来的斧头,复踢开嗷嗷扑抓的死魂,微喘道:“这些不会都是你那好师姐的杰作吧!”

“恐、恐怕是的!”萧云星被夹在一堆死魂中,堪称求生艰难,勉强从袖中掏出两张符纸,掐出两撮弱小无助的火苗,试图将它们吹得旺些,却又怕直接给这火苗吹熄过去。

他被挤得窒息,蓦地爆发出一股壮烈豪情来,将手中符纸左右一贴,大喊道:“这就送尔等上路——!”

随着他的一套动作,灵符带着两撮弱不经风气若游丝的火苗贴在了两边亡魂的脸上。

火苗啪唧彻底灭了。

亡魂面面相觑,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穆玄英:“……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灵符竟突然爆发出前所未见的烈焰,将亡魂瞬间烧成一把灰土。

萧云星看着满地灰烬,忽道:“咦?竟真的有用。”

穆玄英见状微微放下心来,专心对付起为首持双斧的亡魂。

此人少说得有二百来斤,一身冲天蛮力,偏还是个灵活无比的胖子,劈山蹈海无一不能。穆玄英接了他十几斧,只觉对方屡屡朝他未持寸刃的左手劈来,十分难办。

“啧。”他拧眉,“麻烦。”

萧云星见穆玄英与他周旋往来,蓦地像懂了什么,喊道:“珠子,他想抢你手中的珠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将军,把珠子丢到我这边来!”少年又是一记灵符贴上迎面而来的阴魂,愈发靠近出口,“我出去放他们的风筝!”

穆玄英微微估测了下距离,颔首道:“好!”

“想要吗?”他摊开手掌,将那流光溢彩的珠子在亡魂首领眼前虚虚一晃,颇为挑衅,继而腕臂发力,朝萧云星丢去,“拿去吧!”

亡魂首领不见瞳仁的苍白眼珠虚无转动,锁定在定魂珠的方向,果然不再与他多加缠斗,提斧追上。

宝珠得他竭力所掷,飞如离弦之箭,眼看便要到萧云星手中。不知那首领如何爆发出的力量与速度,竟当真自半道拦截了下来。

萧云星:“糟糕!”

亡魂周身沐火,却将宝珠小心捧在手中,狰狞的脸逐现安宁之色。

他残破的肌肤在光芒笼罩下恢复平整,眼瞳复现黝邃,铁衣覆身,依稀可见生前威风凛凛。

周遭亡魂似得感召,纷纷赴火而来。

穆玄英定定见这山一般的亡魂方才一路撞开诸多身燃符火的同伴,衣发渐灼,不知痛热,执意朝定魂珠驰去,手中剑却是有些再提不起。

他在烈焰外,见所有亡魂持械而立,便如尊严战死,而后随乍消火光化为灰烬。

室内重新暗下来,不再阴冷莫名。

“倒值得一敬。”穆玄英默默须臾,道,“望来世托身太平安稳,寿终正寝,不必死后不宁。”

话毕,再不作耽搁,忙同萧云星一起在废墟中摸索珠子的所在。

但任凭两人如何找寻,竟都没有再见定魂珠的光芒亮起。

萧云星掏出罗盘,左拍右拍,指针却颤巍巍地朝大门的方向指去。

萧云星咋舌:“坏了,这珠子也传走了。”

穆玄英:“……什么意思?”

萧云星艰难道:“呃,我方士一门道行尚浅,易误造杀戮,再伤阴挚,因而所备符纸多为辅助之用。”

“方才用的只是个传送符,本质是传送阴物所用,至于送去哪里全看运气。”

穆玄英:“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还不如让我跟去拼了。”

萧云星:“说了也没用,都说送去哪里全看运气,况且你也不是死灵啊?”

穆玄英提剑在屋内转了三圈,勉强冷静下来,蹲下来继续同萧云星道:“在此烦恼也是无益,既然还能感应到珠子所在,就速速去寻。外面空旷,总归比这逼仄地好施展身手,我就不信你我今日夺不回这珠子!”

许是过分挫败,萧云星已在他声音里听出了难得的薄怒:“呃、呃,好。”

两人迅速动身,依照先前之法穿墙而出,却被门外的阵仗遏停了气势汹汹的步伐。

大门外不再是先前空荡荡的模样,黑压压挤满了人。

为首的正是方才消失在烈焰中的亡灵首领,冲二人嘿嘿一笑,提起了手中斧头。

萧云星:“……”真是人生何处不逢君,条条大道伴荆棘。

“冤家路窄。”不等萧云星自冲击中回过神来,身旁的穆玄英已提剑朝对方径直杀了过去,口中喝道,“把珠子交出来!”

萧云星道:“冷、冷静啊将军!”

话却是晚了,转眼间眼前两人已战了十数回合,极快的身法兼之剑锋斧锐交叠,一时间眼花缭乱让人无以看清。

这一路虽常见穆玄英出招,与人打得这般有来有回势均力敌倒还是第一次。然这比武一道便兴至此,非针锋相对不成旷世弈局。萧云星在一旁看着,不由暗自慨叹,此等风姿,假以时日,不知又当如何绝世。

穆玄英所言非虚,离开逼仄昏暗的室内,果真身若游龙,穿梭天地。而今不再束手缚足,随心所欲,倒将对方千斤之斧逼得节节败退。黑压压的人群被他撕开一记豁口,他便直入腹地,直至杀到密密人群的终点,他骤缩的瞳孔中印出一个少年身影。

少年侧骑于一匹黑狼之上,手中提灯,一双黑眸幽深如潭水,同是如此定定望着穆玄英。

周围的亡魂阴焰虽炽,却远不及他周身庞大而热烈,犹自炼狱开出的曼陀罗华爬满脊背,旺盛得妖异诡谲,永无止熄。

那是不知多少杀孽方才燃起的焚身业火。

萧云星双眼自看到少年的瞬间便直了:“我的娘啊,什么天降的杀星?!”

待得看到对方手中提灯,又道:“我的娘啊,这不是幽明录吗?!”

他正要呼唤穆玄英赶快回来,却见对方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突然伸手拉住那少年,朝自己这里狂奔而来。

萧云星如是爆发出第三声高喊:“我的娘啊,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拉着他们老大?你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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