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违的放风时间。
男孩蹲坐在附近唯一的一株蒲公英旁，一动不动，任由斑驳的树影遍历脸庞，玻璃珠似的双眼凝滞着，整个人仿佛被遗弃的陶瓷娃娃。
微风吹过，影响不到那株蒲公英独苗，因为它早已变成光秃秃的一根，矗立着等待枯萎。
远处的破损墙洞中，隐约有一团灰白的身影在动作。
小雪豹猫猫祟祟，从墙缝中钻出，再次潜入那个诡异的人类身边探头探脑。
人类的领地里只有规整的草木和方正的石块，论多样性，比不过自然生成的杂乱风景，但人类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建筑。
小雪豹第一次碰见这种奇怪的生物，看起来脆弱无力，周围有乱跑的光线，那股沉默安静到宛如一团空气的气息和它所见的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不同，就像毛线团吸引着小猫去挠。
——当然，如果能让这个奇怪的生物再揉一揉它的背就更好了。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几周，小雪豹还在想那种被揉到忍不住呼噜的滋味，它想把那个肉色的裸爪子带回家，让它天天揉自己。
它自以为悄悄地凑近其中一只裸爪子，伸爪刚想扒拉它，就被两只裸爪子一起托起，放到它们主人的怀里。
男孩抓起小雪豹，抚摸起这个意外出现的小动物。细瘦的手陷进同样娇小的雪豹幼崽的毛里，大小竟十分契合，恰好能让两方都充分感受到对方带来的舒适。
小雪豹的绒毛比大雪豹柔软许多，摸上去就像一团有热源的云朵，底下藏着柔韧的实体。
小男孩忘我地揉捏，小雪豹忘我地呼噜，一切都显得如此和谐。
直到脖子上的铁环开始颤抖。
男孩按了几下铁环上的按键，算是回应它的呼唤，总算让它消停了一会。远方高大的建筑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此时没有触及他，但它们又似乎近在眼前。
他放下小雪豹，故技重施，用光球诱导小雪豹出去，想着下次要把那个洞口堵住。
如果小雪豹在他不在的时候进来乱晃，即使这个角落偏僻，也很危险。
然而经过前面几个月的数次欺骗，小雪豹学聪明了，这次只是和光球玩了几分钟，根本不跟着光球出去。它扑了半天，扑不到，又扒拉起男孩的脚腕。
男孩不符合年龄地轻叹，直接把小雪豹抱到缝隙处，用光线造了一个自己的幻象让它带着小雪豹走远，又找出几块石块堵住那个洞口。
做完这些，脖子上的铁环又开始颤抖。这次显然不会轻易停下。
男孩对这一切已经习惯，在研究员们来找他之前，离开了这个角落。
他身高只到身着白衣的青年的腹部，被青年牵着，安静地跟在那人身边回去。
他摩挲干燥温暖的手指，揉动几撮被他悄悄留下来的毛。再次想起那个被封住的洞，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封住了什么。
僵硬的情绪猝不及防地转动一刻，卡住了原本有条有理运行的理性，让他忍不住踉跄了一步。被青年眼疾手快地搀扶住。
“怎么了？身体会难受吗？”青年担忧地询问。
青年长相白净，是刚进研究所的学生，显然保留着靠研究济世救人的宏大又天真的想法，还有一股被道德和高等教育浸润过的书香，此时大概是真心在询问这位小巧的“老师”。
接触男孩的年轻研究员们，大部分都对他有种莫名的尊敬和感激，仿佛他不是被放在砧板上的菜，而是一位德高望重、值得任何人尊重的老师。
——大体老师吗？
他看着那只抓住他的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
所幸理性又重新运行起来，让他在笑声之后对青年摇头，回应到：“没事。”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尊敬不算一件坏事，所以给它一点适当的正反馈是应该的。
男孩捏着绒毛，想不出该怎样处理它，最后，他选择把它吞到肚子里。
……
再醒来，眼前是晃动的景象，郁从尘觉得身体靠在一个热热的实体上，手上被细软又冰凉的丝线覆盖。他眼瞳虚焦，兀自缓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正被白发少年模样的大雪豹抱在怀里。
闻到雪豹身上特有的暖融融的气味，他缓缓撑起头颅，舔了一口露出的脖子。
“！”
那人被吓到一颤，差点把他丢掉。
“早上好呀。”郁从尘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不过那人正抱着他，显然看不到。
邬遨心有余悸，却又有种诡异的麻木。他掐了一下郁从尘的腰，没好气地纠正：“晚上。”
郁从尘在他身上扭曲一瞬，乖巧改口：“晚上好～你要带我去哪？”
他抓起一把冰凉的白发，贴到脸上磨蹭。
那发丝垂顺柔软，丝毫不毛躁，泛着皎月般的柔和光泽，仔细闻，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邬遨大概是刚打理过这头长发——或者是他兽形的毛。
“厨房，”邬遨说到这里，警惕地偏头瞥了一眼怀中的人，“需要你点火，还有，这里的食物要吃完了。”
“好哦。”
他们解决掉这一餐。
郁从尘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石头，有大有小。
他在清点最近找出的晶核。
晶核们其实也不太像普通的石子，它们大多透明，从指甲盖到拳头大小都有，形状圆润，折射出不同的色彩与弧光，无需切割，更像是某种含有杂质的宝石。
要说和普通宝石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它们的内部总有一圈缓慢漂浮着的“杂质”，如果那苍白的手指接近，它们还会聚集在最近处，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五百六十二、五百六十三……唔，大概就这些了。”黑发少年长发垂落在地，手指抓着最后几颗被数的晶核，把它们依次抛回晶核堆里，只留下一颗。
这颗晶核的本色是普普通通的灰色，能反射出或蓝或橙的色泽。在他的触摸下，杂质们聚到一起，发出淡色的柔光，异常眼熟。
郁从尘盯着它看了半天，扒开怀里趴着睡觉的小雪豹的眼皮，左右对照着，在小雪豹愤怒的眼神中得出结论：它和小雪豹的眼睛很像。
他单手拦住扑上来示威的小雪豹，把它小小的兽躯推倒，熟练地揉起它的肚皮。
小雪豹躺倒，四肢扑腾着要挠那只手，只换来力道更合理、更舒服的“服务”。
——小雪豹…投降了。
郁从尘一只手动作着，在手下呼噜呼噜的稚嫩引擎响声中，考虑要不要把这颗特殊的晶核做成工艺品。
把“眼睛”做成工艺品，会不会显得太变态了？
他想了又想，最终，把晶核抛到嘴里。
还是吃掉吧。
他早就好奇乌贼的食物是什么味道了。
——如果邬遨真的是小猫，郁从尘大概能成为偷吃它小鱼干和猫粮的邪恶主人。
他嘎嘣一口咬碎晶核，嚼嚼嚼，没有尝出什么特殊的味道。
入口时，是长期放置的尘土味和一缕微微的铁锈味，咬开后，舌头上就只剩下纯净的无味和它本身的冰凉。它慢慢化在嘴里，除了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什么都没有留下。客观的说，像吃了一口气体冰块。
手下的邬遨在他停下揉捏后，回过神来，变成白发少年凑近，好奇地嗅嗅他的嘴唇。
“是什么味道的？”
郁从尘在晶核堆里翻找，挑出一颗拇指大小、纯粹银色、泛着冷光的石头，放到邬遨唇边。
“要尝尝吗？”
邬遨犹豫片刻，用舌头卷走晶核，嘎嘣嘎嘣嚼碎。
他很快吃完，咽下，空虚地摸了摸肚子，评价：“像一团有温度的空气。”
“那乌贼真的吃得饱吗…”邬遨小声嘟囔。
“可以的。大王只要吸到能量就能活。”虽说晶核里的能量实在很微弱，让他们几乎毫无感觉。
郁从尘找出几个保鲜袋，将那些晶核分装起来，打算全部放到书房。
“这些至少够大王吃两年。”他看向空荡荡的箱子，继续说：“不过，我们吃什么呢？”
由于研究所附近几乎没有活物，邬遨经常下山猎食。此时附近山上的王者，邬遨，苦恼地回答：“最近山下突然多了好多人，猎物都被吓跑了。”
情况紧急的话，虽然难吃了点，人类也是可以吃的。但是…如果已经和一个人类成为了同伴，那最好还是不要吃他的同类。
自从郁从尘发表那些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言论后，他已经有好几晚是因为梦到嘴里嚼着人类而被吓醒了，生怕一不小心吞了郁从尘。更可恶的是，他怀疑这家伙就算被啃了也不会阻止。
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邬遨紧急转动脑子，想着也许可以去找些人类问问，恰好附近多了那么多人。
“这样啊。”
郁从尘摸着下巴，想，真是个“坏消息”。
经过他三年零几个月的消耗，实验动物也快被吃完，他前几天夜间出门检查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在原本的预期里，四年确实是他给自己的冷静期限，如果他在这四年间没有找到记忆、又或者是什么寄托，那就恰好，可以“寿终正寝”了。
郁从尘想了想，站起身，坐到邬遨的腿上，轻柔地抚摸他的脖颈，语气随意：“你觉不觉得，就这么停止也不错？”
邬遨不明所以，睁着那双澄澈的大眼睛看他：“停止？”
“我们长眠在这里，平静地、安详地、满含智慧生物的自由意志……”郁从尘答非所问，棒读般，毫无起伏地开口。
他垂眸，被修剪圆润的指甲没法在皮肤上划出伤口，于是他转而掐上脖子，缓缓用力——
手腕被邬遨夺下。
白发少年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攥住他的手腕，发丝整个扑散着，似是要将他罩在那，不可置信地重复那两个字：“长眠？！”
不是，话题怎么扯到这了？邬遨眉头紧皱。
郁从尘被他捏得指尖发麻，微微蜷起手掌，却含着一抹笑：“是呀。”
他直视邬遨的眼睛，似乎认真地说：“你想说，只是食物短缺，去找就行了…”他感觉邬遨把他抓得更紧，却自顾自地继续，“生存，即使是在末世，对我们也是很简单的事，何至于死，对吗？”
邬遨眼眶缓缓发红，暂时没有说话，等着这位突然犯病的人说出什么。
“但是这样——为了食物而奔波，只为了继续吃喝拉撒走到基因的尽头——有什么意义吗？”
郁从尘挥霍着他从书里获得的经验，像是收集证据的侦探，又像是判定生命的法官，语气平和地问着面前的人：“在外面的日子，你应该见过一些人为了生存而头破血流、互相争夺吧。”
“你说，他们为什么而活着呢？”
为一个充满疑问的目标奔波着，或是四处掠夺，或是风尘仆仆，年轻时和别的生命体比较，借此得出一些竞争性的结论，□□，亦或是不□□，直到生物体老去，又茫茫然然地死去。那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邬遨沉默着，没有给出答案，但显然不会因为没有答案而放弃阻止郁从尘。
就像无数在世界上浑浑噩噩着生存，偏偏又坚定得令他费劲的人一样。
他在心里冷静地想。
…算了，其实他只是随口一问，借题发挥，并没有太认真的想法。把问题投射到雪豹的身上，不会有什么帮助。如果浑浑噩噩的也能活下去，也许不指明是更好的选择，也许除了他根本没人在意这一点。
现在先——
突然间，他感到脸上被滴上一颗水珠。
越来越多的水珠滴下。
热的。
邬遨放开攥住他的手，在他猝不及防间，转而拥抱上来。
他用温暖的躯体紧紧包裹郁从尘，把他从冰凉的空气中隔离开，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怀里。略高的体温，加热了他因体弱而冰冷的肢体末端，通过接触区的神经传导，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存在——物理上的、真实的、带有体积和压迫感、带有温度和其它属性，是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的接触。
“因为这个。”
因为……拥抱？
确实很舒服。
郁从尘暂时不想死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不想死，一切都似真似假，没有肯定的答案。
他在那体温中舒适地眯起眼，回抱住邬遨。似乎终于积极起来，开心地问。
“因为你的奶——”
“不是！”
是的，郁从尘心情一飘就说怪话。
出去逛了一圈又灰溜溜地跑回来给自己产粮了（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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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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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食物短缺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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