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和塞伦步履匆匆赶到城西那破旧仓库处。此处已临近城市边缘，再加上四处流传着诸如这里死过许多人、常有女巫出没之类的谣言，除了追捕队成员以及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鲜少有人涉足此地。
两人抵达时，与往常一样，周围不见其他人的踪影。所谓的仓库，不过是一座简陋且破败的小木屋罢了。外墙墙根处的木板爬满了黑色霉斑，还有明显的虫蛀痕迹，那扇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能打开。
门被推开的瞬间，沉积已久的灰尘扑面而来，卡莱尔和赛伦赶忙抬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头迅速走进屋内。小屋面积不过十平米左右，光线昏暗，屋内几乎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物件。老人静静地躺在满是灰尘的泥地上，生死不知，他周围凌乱地分布着几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老汤姆？！”卡莱尔很是诧异，怎么会是他？他一直以为那个举报者是另一个人，没想过会是老汤姆。
卡莱尔急忙大步走到老人身边，迅速蹲下身子，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和脉搏。
老汤姆面色灰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下去，双眼紧闭。他干瘦的身体微微起伏，呼吸极其微弱。他还活着，可状况却糟糕透顶，看样子显然是脱水的症状。
“赛伦，水囊。”卡莱尔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试图给老汤姆喂些水，然而老人上下唇的粘膜紧紧粘连在一起，水根本无法喂进去。
“等等，我来帮你。”不等卡莱尔开口，赛伦便自觉蹲下身子，轻轻掰开老汤姆的嘴，好让水能顺利流入他口中。
卡莱尔微微点头，视线在赛伦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他身旁的脚印，随后重新低头看向老汤姆。他总觉得赛伦的脸色和表情透着古怪，似乎从赛伦告诉他找到老汤姆那一刻起，赛伦就在刻意避免与他对视，总是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赛伦，你说老汤姆腿脚不便，身体又如此虚弱，究竟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卡莱尔佯装不解地抱怨着。他双眸微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隐藏起眼中复杂的情绪。“他现在情况危急，我觉得我们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你说呢？”
赛伦听到这话呼吸一滞，很快反应过来，“你说得对，希望他不会有事…我力气大些，还是我来背他吧。”说着，他转身半蹲下来，示意卡莱尔帮忙将老汤姆移到他背上。
“好。”卡莱尔小心将老汤姆的身体移到赛伦背上，给他摆出一个安全稳定的动作，以便赛伦能顺利将他背起。
这地方偏僻，卡莱尔估算了一下最近的医生所在的地方的距离。以他们的速度，就算全力跑过去也要一小时左右。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靠人力先把老汤姆带过去。只有他醒来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地…j*/%^……”
赛伦闷头向前奔跑着，只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晃得人心神不宁。他跑得满头大汗，可本应燥热的身体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赛伦猛地停下脚步，他听到了老汤姆含糊不清的声音。
“怎么了？”卡莱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差点因急刹而摔倒赛伦，以及他背后的老汤姆。“你还好吗，赛伦。还有一半换我来背吧。”
他们这20多分钟不是没遇上其他的人，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城中的一些流言。那些人都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上前，只敢在暗中偷偷观察他们。
赛伦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动作迟缓地将老汤姆放下，让他靠着巷子的墙壁。他眼神有些涣散，望着卡莱尔，声音微微颤抖。
“我…我听见老汤姆说话了。”赛伦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乌紫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老汤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赛伦想要伸手去探探老汤姆的呼吸，可手却僵在身侧，怎么也动弹不得。“卡莱尔，他还活着吗……”他的声音有些飘忽。
赛伦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我想卡莱尔也已经看出他不对劲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再加上他内心本就忐忑不安，所以才产生了幻觉，变得神情恍惚起来。
卡莱尔面色凝重，没有回应赛伦的问题，而是蹲下身，凑近老汤姆，努力分辨着他口中模糊不清的单词。
“…艾w… 地…地窖……”
——地窖。难道是艾维家的地窖？
卡莱尔深吸一口气，松了松领口。他与艾维兄妹相识已久，去他们家的次数不少，却从未留意过有地窖。
“赛伦。”卡莱尔严肃的声音，让赛伦的理智回复了些许。
“……”赛伦身体紧绷着，埋着头不敢去看卡莱尔。他知道自己的异常太明显了。
“老汤姆还活着。尽快送他去找医生，你能做到吗？”
“……”
见赛伦还是一脸恍惚，卡莱尔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怒意 。“看着我，赛伦。”
“把他带去城西的人，是你吗？”
“你想让他死在这里吗？”
赛轮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刻吼了出来，“不！我不想，我、我没有…哦…抱歉卡莱尔，我这就带他去找医生。”吼完之后，他愣了两秒，捂着脸低声嗫嚅着道歉。
“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老汤老汤姆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他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开，直直地望着前方，嘴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却发不出声音。他实在太过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再出声了。赛伦在卡莱尔的帮助下，再次将老汤姆背在背上，老汤姆的手无力地搭在他身前晃荡着。
那对手臂枯瘦如柴，松垮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双手呈爪状，让赛伦有种下一秒就会被这双手狠狠掐住脖子的错觉。
“晚上再在教堂会合吧，你下午守着他…顺便休息一下。再好好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卡莱尔说完这话之后，又重新确认了一下老汤姆的情况，确定他确实有好转之后才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他要再去艾维家一趟。
我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卡莱尔。其他人、其他事都没有卡莱尔重要，事情不对劲，我得跟着他。虽然我这个样子也帮不上他……
“抱歉卡莱尔，但我没有做错…这都是必要的，必要的程序。”赛伦远远望着卡莱尔的背影低声自语道：“为了消灭那些黑暗生物，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这是必要的。”
他想到理查德牧师说的话。
［赛伦，好孩子。如你所见，卡莱尔太过善良，有人蒙蔽了他的理智。需要有人将他叫醒，让他看清真正的黑暗就在身边。
你是他的朋友，也是我们城中优秀的猎魔人。好孩子，你的朋友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
汤姆也曾是追捕队的一员，可惜现在他已经掉进了女巫的陷阱。
带他去城西吧，有人在那里看到了疑似露西的女孩。
……］
…可是卡莱尔应该快猜到了。
“抱歉，卡莱尔。”赛伦再次喃喃道。
“或许我该告诉你……”他的内心有些摇摆不定。
艾维家已经被卡莱尔里里外外查过一遍，唯独这个地窖未曾发现。他想，肯定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
卡莱尔一路思索，赶到艾维家时，衣衫已被汗水湿透，半透明的暖白色衬衣紧紧贴在他劲瘦的腰身上。
屋中的那些尸体都已被重新安葬回墓地里，屋子依旧凌乱不堪，和他上次来时一样。他扫视一圈后，费力地将老旧的床搬开，又挪走腐朽的柜子，却一无所获。
床和柜子下面只是普通的泥土地，并未有新的发现。这让卡莱尔逐渐冷静下来，开始重新仔细观察。
地窖入口应该不在主屋。最后，卡莱尔的视线落在了那间狭小的厨房。厨房门口的水缸下先是垫着一块木板，木板下面又铺了一层干草。干草周围的地面，有不太明显的类似拖拽的痕迹。若不仔细查看，很难留意到这一点。
卡莱尔用力将水缸挪开，所幸里面的水所剩不多，单就缸体而言，对他来说不算太重。果然，将剩下的木板和干草移开后，一个小小的木门出现在眼前。他抓住铁环，缓缓拉开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只能看清最近的一小节扶梯。
还好艾维家还有火把可用，卡莱尔拿着刚点燃的火把，小心地单手扶着扶梯缓缓向下。这个扶梯的年纪应该也很大了，他踩在上面时扶梯吱呀作响，我很担心他会不会突然踩空或者踩断木条摔倒。
我比卡莱尔先一步下来，这个地窖不大，也很空。除了地上的泥土和一根崩断的铁链，再无其他。不对…地上那些深色的痕迹，有些像血液渗入泥土后氧化形成的。
我借着微弱的火光，一寸寸探寻着这个不大的空间。角落处有些灰烬，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些被火烧过、微微泛黄的纸张。
“卡莱尔，”我又下意识地喊着卡莱尔的名字，“这里有笔记。”对了，他听不见……
我忍不住抓了抓头发，飘到卡莱尔身前，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从我的身体穿过。“……”
该不会要一直保持这种幽灵状态，直到回去吧？都到这边这么久了，一点回去的线索和预感都没有。虽然能看到少年时的卡莱尔很开心，可只能像幽灵一样飘在他身边，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事都做不了，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讨厌讨厌讨厌…好想和卡莱尔说话。”
“妈妈，不是妈妈，是恶魔。”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响起。
“？”我愕然转身。是卡莱尔在说话，他在念纸上的内容。
我飘到墙角和卡莱尔一样蹲下身，火把被他举在纸张上方约十厘米处，火光映照下，字迹凌乱且稚嫩，有些字母还残缺不全。从纸张的颜色和笔迹判断，大概是艾维或者露西小时候所写。
［妈妈病了，妹妹在哭。
妈妈打了妹妹。妹妹说想和我一起出门，卡伦牧师帮我交了学费，还说妹妹可以去教堂。上帝保佑，感谢卡伦牧师。
——
父亲死了。汤姆叔叔说，城外有狼人，在父亲落单的时候咬了他。
——
今天回家很晚，学习辨认那些该死的黑暗生物。
妹妹在汤姆叔叔家，我送去了。妈妈倒在地上，手流血。
妈妈…被吸血鬼咬了。
——
妈妈在地窖。
妈妈不是妈妈，妹妹在哭。
我杀了怪物。
汤姆，看到了。
——
我要当猎魔人，进追捕队。
——
妹妹说妈妈在和她说话，还有父亲。汤姆听到了，他在害怕？
——
汤姆送来了今天的食物。妈妈的身体没有腐烂。妈妈在地窖陪着我们。
——
…… ］
这些，是艾维写的。
十多页的纸张上，我能辨认出来的内容大致就这些。可能卡莱尔能认出的内容会更多一点。
从上面所写的内容来看，露西后来似乎出现了幻觉？那个汤姆也有问题，而且艾维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太正常。
卡莱尔将这些纸张折好，小心地放进口袋，默默起身，没有说话，只是手攥得紧紧的，我能看到他手背上跳动的青筋。
“艾维，露西。”卡莱尔低声念着艾维兄妹的名字。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艾维的确有记录的习惯，还会特地省钱来买纸笔，或是给露西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在他们母亲去世之后，就很少看到艾维在外拿着纸笔写东西了，这些纸张应该也是那段时间留下来的。
那之后，他也很少再带露西出门，有时实在抽不出时间，他会请老汤姆帮忙照顾露西。至于老汤姆，他曾经也是追捕队的一员，听闻与艾维父亲关系匪浅。在艾维父亲死后不久，他便退出了追捕队……
老汤姆无儿无女，几乎是将艾维兄妹当作自己的孩子。哪怕艾维后来对他态度不佳，他也不至于做出伤害他们的事。就算有什么情况，以他那种性格，他应该也会选择“包庇”才对。
“呵。”卡莱尔无力冷笑一声。
从他和赛伦到城西仓库，从他发现所谓的告发者就是汤姆时，他就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能如此愚弄他，把他当傻子，还能喊动赛伦一起来糊弄他的人，在这城里只有一个。
他的父亲，理查德.卡伦。
卡莱尔眼中的怒火翻涌。那些欺骗和隐瞒化作燃料让这火愈烧愈旺。他实在不理解父亲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卡莱尔脸上出现这般满是怒意与失望的表情，往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此刻冷酷的模样竟与理查德有几分相似。
我跟上他的脚步，离开了艾维家。这个方向，卡莱尔是要去找理查德吗？也是，理查德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做什么遮掩，还留了不少线索。
“赛伦，你怎么在这里，老汤姆呢？”卡莱尔刚到门口就看到了守在外面的赛伦，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钟楼旁边的屋里。”赛伦没有再避开卡莱尔的视线。他神色坚定，可语气中又带着几分愧意。
卡莱尔凝视着赛伦，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更多端倪。赛伦表情有些挣扎，他没有立刻追问，逼得太紧可能适得其反。
“我要去找父亲，问他一些事情。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我应该先去看一下老汤姆。”卡莱尔说着，抬腿便要往教堂里走去。
“卡莱尔。”赛伦叫住了他，声音有些犹豫。“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那就先去钟楼吧。”那边人少，钟楼旁边的屋子常用来关押那些疑似与黑暗生物有关的人，确认有问题之后才会送入牢中，等待行刑。
“好。”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到达钟楼。
卡莱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紧紧锁住赛伦。“说吧，赛伦。到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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