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什么是白骨观?”
贞英并不理会她话中挑衅的意味,哪吒也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溪婴不着痕迹地撇撇嘴,有些失望。
她简单解释道:“你不是做曼荼罗生意吗?那些庄子位于东南边陲,国君对那里的掌控有限,因此对你们一向格外防备。再加上你们将那里管束得铁桶一般,只出不进。百姓觉得神秘危险,渐渐就有些流言传出……”
贞英勾唇笑笑,“真的是百姓心有畏惧?还是国君有心安排,将这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方便将我们一网打尽。想将我们这几座山头一口吞了,也不怕伤到胃口。”
溪婴也笑了,“他们不只贪图你们赚的金银,更要紧的是国丈见不得佛事兴盛,恨不得将那些花都连根拔了呢。”
“为何?”这话触及到贞英心中的疑团,“国丈若只是为了长寿长生,自己去抓人做药引不就成了。以他身上的道行,何必非要借助凡人的力量。倘若使用失当,还有被反噬之患。”
国丈大费周章安排自己和溪婴在国君面前出场,又将她送到国君身边形影不离,表面上是献美,实则更像是监视。又兼之以道法蛊惑国君的心智,桩桩件件似乎都是为国君考量。
弘扬道法……这无论如何不像是一只下凡作乱的妖精该做的事。
一直沉默的哪吒忽然开口:“白鹿妖,他想邀功。”
溪婴重新仔细打量他一番,颔首道:“不错。他们都低估了他的野心。先前南极星君所谓的下棋时不察,以致白鹿走失,不过是托辞罢了。其实……白鹿下凡,分明是他默许的。”
哪吒听了神色如常,这反而让贞英又多了一重思量——原来佛道之争已到了如此水深火热的地步?
“白鹿原本想将比丘国的崇佛风气一举扭转,若能顺便将他的长生丹药炼化便更好了。如此,待南极星官下凡‘问责’,他也好有所交代。”
溪婴又戴上那副微笑的假面,“而我……我原本是他在凡间流连时结识的情人。有时南极星官并不差遣他做事,他便会下凡与我温存一番,算不上是什么真情。我待他也不过泛泛之交,只偶尔听他讲些天宫见闻,尚算有趣罢了。
只不过我以为就算情分淡薄,他总归不至于要害我。是我眼拙,错看了。
我听那些宫女内侍们说起凡人有句俗语,讲人心隔肚皮,不可轻信。凡人如此短命,却悟出了不少了不得的道理呢。”
贞英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那一处尚还是温热的,那颗心还在有力地跳动。
岂止人心隔肚皮,连她自己都并不能清楚,这颗心在为什么而跳动。她也握过哪吒的手腕,那里并没有任何脉搏,只有冰冷玉质的躯壳,显得格外仙凡有别。
人心隔肚皮。她能相信他吗?
察觉到贞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还以为是要他说些什么的意思。于是勉强对溪婴挤出一句:
“那白鹿妖心思诡谲,背后还有南极星官撑腰。你折在他手上,也不算冤枉。”
溪婴忽然大笑起来,半晌擦掉眼尾笑出的泪花,似乎心情陡然转好,煞有介事点评道:
“你们两个都呆头呆脑的……真好玩。”
而后讲起她最初是如何被白鹿妖骗来的。
原来那时她住在比丘国都外的一座小山上,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灵气也算丰裕充沛,不必为了修行做出什么逆天之举。
溪婴年幼还不能化形时,有一回被凡人围猎,险些丧命。她那时拖着中箭的伤腿,跑山腰的姻缘殿藏身。
她原以为自己大概要死了,没想到撞见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女子。她将溪婴藏进了自己提着的花篮中。
待那些猎人追进来询问是否见过一只毛皮鲜亮的狐狸时,女子随意指了个方向,又装似无意地说此处是红鸾星君掌管的姻缘殿,男子之身不洁,不可擅入。
几个猎人不以为意,只敷衍着道谢,向女子所指的方向追出去了。
溪婴藏在花篮里,大气不敢出一声。她其实有些糊涂,那篮子明明只有一掌的深度,那些猎人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呢?
女子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将她从篮子中抱出来,拔去箭簇,将她断掉的腿骨接好。包扎后又拿出一粒丸药给溪婴吃。那药丸散发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味,即使溪婴并不喜欢吃素,也还是捧起来欢欢喜喜地吃掉了。
女子懒洋洋抚着她下颏处的软毛,笑道:“你这傻孩子,也不怕被我毒死吗?”
可是这仙子一般的人物明明救了她啊,怎么还会害自己呢?
溪婴那时道行太浅,不能口吐人言。但那女子却似乎有读心之法,淡笑着叮嘱道:
“无论人仙妖,心意顷刻间便能翻覆,是最难测的东西。无论以后旁人对你再好,你这傻狐狸也要留个心眼才行。”
溪婴呆呆地点头,觉着她无论说什么都有道理。可惜那时只记住了她潇洒寂静的神情,没能真正懂得她话中的含义。
溪婴养好伤后偶然发现,将自己的血滴在断折的植株上,过了半日那植株竟能长出新芽!
大抵是因为当年那仙子赐下的灵丹,她的血肉能治愈病痛,只要不是彻底魂归地府,她都能勉强将对方拉回到阳世。
她没有刻意隐藏这个秘密,渐渐有些重伤濒死的飞禽百兽会恳求她救命。她想到自己当年受仙子的恩惠才能活到今日,便觉着对他们也该尽力相帮。
溪婴很想再见那仙子一面。她与白鹿妖熟识起来也是因为,他说自己在天宫侍奉,往来他主君洞府上的贵客都是顶顶有名的神仙。
白鹿妖在她身边停留时,难免撞见她救治百兽的场面,由此知晓了她血肉的特异之处。
最初,他劝阻她顾惜身体,何必为并无交情的生灵损伤自身。
但是她并没照做,也不觉得白鹿妖说的有道理。她想,那仙子一定希望我行此善事。
只不过溪婴还是将他的话当作是好意。所以之后某日他急急跑来,说是自己的一位友人等着救命、希望她帮忙时,她没有推辞半句。
她甚少与凡人接触,虽然就住在比丘国都城郊外,但此前从没进过城。
初次被白鹿妖带着走进那座城池,溪婴的确觉得十分热闹,但待久了也不免嘈杂令人心烦。只想早点救人,好尽快回到自己的小窝待着。
可是她再也没能回去。
白鹿妖带她径直走近了宫城,她才知道自己要救的竟然是国君。虽然心中诧异,但她还是如常上前观察,也试着为他把脉。
这些年时常为鸟兽看病,她也积累了不少心得。听说凡人有些代代相传的把脉施针手法,相比起上古的巫医行傩之术要更高明些,她也有心讨教,与一旁战战兢兢的御医相谈甚欢。
聊了半晌,白鹿妖在一旁有些不耐烦,暗暗催促她为国君救治。溪婴要了柄匕首,很爽快地放了半碗血出来,叫他们喂给国君喝。
但同时也直言不讳道:“他早年颠沛过劳,五脏六腑皆衰,回天乏术。我的血不过能给他吊上一口气罢了,你们还是尽早为他准备后事的好。”
白鹿妖劈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涉世未深,不懂得这种话当众讲出来会动摇人心。溪婴只觉得有求于她的妖物百兽从来对她十分恭敬,白鹿妖此前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刻却待她如此无礼。
她十分恼火,拂袖就要离开回自己的洞府去。可当她疾步走到宫门处时,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无法踏出半步。
白鹿妖不紧不慢地跟过来,拉住她的衣袖叫她别再白费力气。
“我用你的血在这宫城四角埋下阵法。方才国君饮下了你的血,对不对?他就是这个阵法的阵眼。此后你不能离开他的身边,我要你为他续命。”
他终于露出了阴狠的真面目。
溪婴破口大骂,说白鹿妖和国君蛇鼠一窝,应该立时横死断子绝孙。又说仙子赐予她治愈百病的血肉,才不是为了便宜他们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白鹿妖被骂得脸色铁青,脸上挂起僵硬讥讽的笑。
“仙子?我在天宫行走多年,从没见过如你所说的这般神仙。倘若她真的心怀仁爱,情愿救济世人,那你便好好等着。看她会不会将你救离这座宫城。”
说罢沉着脸,转身离去,挥手叫内侍们将她捉回到殿中关起来。
溪婴就此被围困在这宫城中。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国君无差,甚至那国君视她为救命仙子,恨不得在这宫中为她建一座清修道观。
她的法力比不上白鹿妖,只好沉下心来韬光养晦。尽管装不出顺从的样子,但不再破口大骂已经让国君倍感惊喜,同时也以为她已然认命。
她不动声色地听白鹿妖与国君议事,渐渐了解到他们真正的意图。
国君是比丘国的开国帝王,早年的战乱伤病将他的身子掏空了。然而他膝下的孩子都还是总角之年,倘若他骤然崩逝,朝野必定动荡不安,甚至免不了再起战乱。
而白鹿妖要的是一个香火稳定繁盛的比丘国,借以向他的主子邀功。他自然不能坐视国君死去,于是利用溪婴为他续命,同时又利用她的血肉假作“神迹”,鼓吹道法高明,引导国君崇道灭佛。
明白了背后的弯弯绕绕,溪婴并没死心,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数年间她麻痹了国君和白鹿妖的疑心,常常请求和国君一同出游。总归国君才是束缚她的阵眼,他们并不担心她会跑掉,欣然应下时常带她去行宫游乐。
御医专门侍奉国君康健,宫人倘若有伤病,常常难以得到救治。溪婴于是悄悄趁着出游的机会为他们诊治,相应得到了他们的忠心。路上行经驿馆时,她也为驿丞的小女儿治过疠风,让原本手足破溃不能行走的孩子重又站了起来。
驿丞感激涕零,想用家传的金银珠玉作为答谢,溪婴却坚决推辞了。
于是他自愿成了她在民间的耳目。也正是他悄悄往宫中传信,告诉了她东土僧人来访的消息。
溪婴知道,她等的转机终于来了。
于是在她的授意下,驿丞将小儿心肝入药的秘密告诉了唐僧师徒。
而他们也没有让溪婴失望。这股外来的巧力终于将这死水一般的比丘国搅动起来,让国君国丈这对“惺惺相惜”的君臣露出了真面目。
注:
1.疠风,即麻风
今天还有一更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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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百病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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