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鄠县城中许多人通宵未眠。
男女老少将去岁新米下锅熬煮,大街上谷米香气扑鼻,直令人觉得胃袋鼓胀,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笑意。
城墙上的火把都事先熄灭了。李瑛一边指挥士兵将那米汤向下倾注,一边盘算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李娘子,你看如何?可还要接着煮下去?”
县丞抬袖擦去额上汗珠。这城墙阶梯陡峭,他爬上来腿肚子都有些打颤,冬日里竟冒出一身汗来。
李瑛两臂撑住城墙垛口,倾身向下看了半晌,“再过三刻钟,便叫大家停了炉灶吧。”
“好,好…”县丞应下来,但想到自己还要再从那砖石不齐全的阶梯爬下去,面上已露出些苦涩。
忍不住又问道:“李娘子,这招真的管用吗?敌军…会相信吗?”
“会的。”李瑛回身看他一眼,而后颇有些张扬地笑了。
“他们迟早会晓得,不该同我为敌。”
对于一个将兵不久的年轻人而言,这话实在有些狂妄了。但县丞已不再敢小看这位世家千金,甚至他不愿承认,她所说的“狂言”反而让他觉得心安。
李瑛这样说,并不只是为了给县丞和周围士兵吃定心丸。还源于昨日短暂的阵前“交锋”中,对屈突寿此人的了解。
他武力稀松平常,性子却冒进急躁,但又十分顾惜自身性命。想来他愿领命出京讨逆,是因为李瑛他们在鄠县的势力并不大,让屈突寿以为夺得这功劳如探囊取物般轻易。
可但凡碰上钉子,他的反应多半是退后不前,而非愈挫愈勇。
远处敌军驻扎之地林木茂密,树干丫杈上有诸多乌鸦盘集,低哑的鸣叫声十分有穿透力。
“鸟集者,虚也。”这是敌营内部的空乏之兆。
她虚拢住五指,察觉到血液正在皮肤下汩汩流动。尽管已两日未阖眼,但此前压在心头的重负已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明之感。
也许从屈突寿佩剑落地的那刻起,这一战的攻守之势便已然逆转。
——
她提灯走进夜色笼罩的一座大宅。
廊腰缦回,帘幕重重。她走过一个个转角,推开一扇扇雕花门,回应她的只有黑暗和死寂。
她彷佛闯进一座迷宫,却并不觉得十分慌张。那盏灯笼的光亮只能照亮身周一步的范围,然而她莫名觉得,在这方寸之间,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在一扇紧闭的朱红门前。
即使尽量抬高手臂,也只能隐约照见梁柱上有些雕刻的塑像,却分辨不出是何方神佛。
默立半晌,她伸出五指扣住门环,用力将这大门缓缓推开。
门后的院落终于不再是斗折回廊,而是一方庭院,院墙四周遍植柳树,当中有一池墨色潭水。
水面上有雾气拂动,如山岚野马游走。随着她推开大门,那雾气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气流干扰,渐渐分开一条小径。她于是走入那团雾气,一直循着走到水边。
鼻端水汽湿润,有莲花香气扑面而来,如同灯火外的另一层保护将她拥住。
但潭水中并没有莲花生长,只有一个人浸没其中。
她提灯照亮那人的眉眼仔细端详,忽然觉得其实很难说他仍是一个,“人”。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受如此重的伤。
他周身皮肉绽开,手臂折成一个怪异的弧度,似乎从手腕处被劈断,又重新胡乱接好。她看不出他身上衣裳是否本就是红衣,抑或是被鲜血浸透。他的半张脸露在水面之上,神情难辨,长长的眼睫被凝固血液黏结成几缕。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身量瘦削,看上去只是个少年。
那整具身躯漂浮在水中,被柔和熨帖地包裹,令人稍感安慰。墨色的头发在水波中散开,看上去很柔软的样子。
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潭水,想要洗去少年面上的血污。
他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姑娘,姑娘?”
云罗轻晃着她肩膀,看着她满布血丝的双眼,担忧道:“天快亮了。”
李瑛迅速清醒过来,将那个令人心惊的梦境暂时搁置,利落起身拍去身上尘土。此前心神短暂松懈,竟不知不觉靠坐在城头睡着了。
黎明前总是格外寒冷,她缓慢呼出一口白气,低头看向城下堑壕。映着清晨稀薄光亮,沟壑中漾着粘稠且浑浊泛白的液体,若不是隐约能嗅到稻米香气,那液体看上去十分像——
马溺。
“城中现下如何了?”
云罗思索着答道:“百姓已安顿好了各自归家,昨夜参与的小卒先安排休息,着人替换了。”
“嗯,”李瑛淡笑点点头,“那暂时不会有旁的事了。”
“姑娘,我们真的能打过朝廷的军队吗?”云罗蹙眉有些担忧的模样。
“不要怕,”李瑛回身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不必打。”
云罗大睁双眼有些懵懂,想了想又问:“姑娘还没告诉我,昨日为什么要射屈突寿的佩剑?”
“这个啊…”李瑛垂眼看向敌军营帐所在,依你所见,我们如今想与朝廷相抗衡,最缺的是什么?”
云罗脱口而出,“自然是缺人,哪怕我们能再多三四万人,也不必当缩头乌龟闭关不出了。”
说完又觉得话里话外好似在暗刺己方的防守之策,忍不住羞红了脸。
正要解释什么,李瑛却只摆摆手道:“你说的不错。既然缺人,如何能尽快招揽兵马呢?”
云罗沉吟半晌,似乎想到些法子,但又在心中一一否决了。不,那些法子都不够快…
“像我们之前那般劝服何公、差三宝去磨李仲文,都是好用的办法,但都不够快。”李瑛手里把玩着那把短匕。云罗还是坚持还给了她,自己带着障刀防身。
“我们需要关中豪侠心甘情愿、心悦诚服地竞相来投…”
“所以,”云罗双眼倏地亮起,“姑娘射他佩剑却不取他性命,是为了使得屈突寿和他的部下将这事儿宣扬出去。好叫旁人知道,关中有一支我们这样的军队!”
“正是如此,”李瑛颇感欣慰,又笑道,“况且屈突寿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留他在此地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若把他打杀了,京中再派旁的猛将来,岂不是自寻烦恼。”
远处敌营中驶出数骑,似乎是驱快马至城下查探情况的斥候。
李瑛随即命城头弓箭手防御,却并不为瞄准他们头脸取其性命,而是射得歪扭偏斜,只堪堪将他们控在城下四十丈外,有意叫他们看清城门前壕沟内的境况。
在城头稀稀拉拉射下的箭矢中,斥候兜过一圈后很快回营复命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敌军拔营后撤了二里地。
鄠县城内仍按部就班用饭换防,直至午后日头西斜,远处忽有马蹄隆隆声引得大地震颤,西面天际尽头渐有浓浓烟尘腾起。
屈突寿的营中似有些乱,随后不久点了近千人出营,但那些兵士大多战甲歪斜,不似枕戈待旦有所防备的样子。
李瑛高踞城墙之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待敌军略整理好队形后,她终于站直身子,如潜在林木中的猛虎将要扑向猎物般舒展身体,平静道:“放箭。”
这一回便与清晨时大不相同。若那时箭矢是柔和的毛毛雨,现下便如盛夏时分携雷霆之力的冰雹一般急坠而下。
两厢夹击之间,屈突寿那边本就慌乱的阵型很快溃散开来。仍留守在阵营中并未出击的那部分士兵,此刻正用尽最后的机会试图拔营而去。
然而远道而来的那路兵马毫无风尘仆仆之色,竟十分训练有素地变化成雁形阵,将四散逃开的人马收入囊中。
李英将那变阵之速看得分明,微眯双眼,手上将那把短匕首转得更快了。
李仲文出身武学世家,且与手下兵马磨合多年。自己手下这帮人若想追上他们的水平,少不得要花些时日。
血迹渐渐在平原上铺开,喊杀声却由盛转衰。待到日暮时分,城门大开,迎接援兵入城。待李仲文与李瑛相互见礼后,三宝满面喜色地跳下马来,上前拱手道:
“李娘子,我此番幸不辱命!”
李瑛弯眼笑道:“嗯,很好,这一回要多谢你。”
几人并县丞及何潘仁入府衙详谈。问起他们是如何多拖延这两日辰光,李瑛便请云罗代为解释。
“…鄠县米谷充足,便熬制米汤倾注进关外壕沟,伪作马溺。故让朝廷兵马以为我们的援军已到,并趁夜入城,因此惊疑之下才拔营后撤。
并未意料到李公兵马随后而至,才有如今大获全胜的局面。”
听了这一段前因后果,李仲文起身郑重道:“李娘子初掌兵事,便已能不拘成法,因势利导。实在是难得将才,李某自当倾力相助。”
李瑛自然也恭敬还礼,心知他未必有话语里那般敬服。但今日及时驰援已是李仲文递上的投名状,这番表态也是愿将自己与李家绑在同一架战车上。
“愿与娘子一同横扫关中,清理佞幸,匡扶明君。”
几人相视而笑,所有图谋都在彼此腹中盘桓已久。三宝也站在李仲文身后笑着,指了指自己右颊,李瑛会意地抹了下自己的脸,指腹上蹭下不知是谁的血迹。
她突然有片刻恍神,想起黎明前城头上的寒风中,被自己遗忘的那个梦境。
寥寥书信中,她辗转得知那人确如当年所说,入了军中,甚至是名将张须陀麾下。
府衙内几人以茶代酒,庆贺这支新生不久部伍的首战告捷。李瑛也笑着举茶盏,一饮而尽。
终有一日,他们会在战场上相见吗?
庄生梦蝶,抑或蝶化庄生?在梦境堪堪破碎的时刻,她究竟有没有洗净那少年面上的血污?
注:
平阳公主米汤退敌兵是一个流传的轶事典故,未见于正史~
下一章要换哪吒地图啦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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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庄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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